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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伤逝

春末的长安城里充满了躁动与不安,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在酒肆茶楼间散播。

    都说关东的诸侯们联手造了反,那些镇守各地的地方官则袖手旁观。大将军赵亮率领着北军开进关内平叛却连吃败仗,长安又谣传着南军会在老将周全的率领下造反。

    还说丞相赵利良已经完全收买了御林军马上要篡位,皇帝刘询被软禁在宫里,甚至已经被处死。东都洛阳也接连传来可怕的消息:长天书院一夜间被烧成一片白地,旧赵王府里更是上下被杀个精光!现在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皇帝已经称病很久不上朝了。

    又是一个浮躁的日子,暖洋洋的太阳把街上的尘土晒得暖烘烘的。一个骑着大青骡子的大汉拿草帽低低压住眉毛,催着骡子一溜小跑来到骠骑将军府门前。

    这里还是一副破破烂烂的老样子,只是昔日里那些到处乱蹿的孩子们都被大人关进家里去,只有一群群的野狗还不知好歹地在街上闲逛。大家都在担惊受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大难临头。

    大汉轻轻拍打门环,看门的独眼老头在门里恶声恶气地说:“主人不在,客官请回!”

    那大汉暗自一笑,也低声告诉门里面的人:“老子回来后主人就在了,快开门!”

    门房老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地心里一惊,他急急把房门打开一看,左尘果然正站在门前!

    老头喜出望外,一边把左尘迎进来一边说着:“哎呀呀,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一个月把大伙都急死了,有些该下拔舌地狱的烂舌头说您在洛阳遇害了,我就骂他们是吃猪油蒙了心,将军有长生天照应着,岂能被宵小所害!”

    左尘拍了拍老头的肩膀说:“老爹放心吧,能杀我的人还没出来呢!”门房老头把大门关上.

    左尘低声问道:“这段时间皇上可有消息?”

    门房老头苦着脸摇摇头说:“这阵子可邪乎了,皇上被赵利良困在宫里面,幸亏那位马逸群小将军还能找机会出来带个话。上次他来说若是将军回来千万莫要招摇,也不要用信鸽,管鸽笼的太监已经被赵利良收买了。”

    “嗯,我知道了。”左尘问门房老头,“老爹啊,马逸群什么时候再来?”

    门房老头说:“马逸群每五日放一日假,算日子今天就回来,将军回来的正是时候!”正说着,门外响起三长三短有节奏的叩门轻响,门房老头喜道,“刚说着他,他竟真来了!”

    把门打开,一个穿着便衣的年轻人飞快地跨进门来,果然是马逸群。马逸群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大汉是谁之后,把满脸的惊惶都化为惊喜,他俯身作揖道:“真是苍天不灭我大汉,末将久候左将军了!”

    在骠骑将军府的内室,马逸群把这段时间来赵利良软禁刘询及其亲随人员的经过叙述了一番。

    原来自左尘离开长安之后,刘询便被赵太后叫去训斥一番,说他放纵左尘羞辱太后实属大逆不孝,随后便以闭门思过的名义将刘询幽禁于寝宫之中。随即刘询身边的侍从也被收买或是杀害一空,马逸群因为是新晋升的侍从,也在被赵利良拉拢的范围内。他虚与委蛇地对付着才能继续留在刘询身边,但是一言一行也受到严密监视。

    马逸群告诉左尘说:“本来皇上苦苦恳求赵太后,跟她说若是丞相有所不轨,天下人定会嗤笑太后失节。所以赵太后一直不答应赵利良篡位之事。听说赵利良引着匈奴派来的大王子去见太后,也被赶出来了,匈奴人一怒之下走了。后来李剑飞又去见太后大吹枕头风,说如果丞相不做皇帝的话,他和太后就永远是一对野鸳鸯。只有太后不再是太后了,他俩才能正式结为夫妇。如此一来,赵太后那淫妇竟然被说动了!万幸这时关东的诸侯王受到策动起兵反叛,赵利良才不得不暂时放下自己的计划。”

    左尘一拍书案骂道:“李剑飞小儿着实可恶,当初在北海边就该杀了他,现在被这面首掀起大浪来了!”

    马逸群也说:“皇上几次对我说当初悔不听将军之言,趁着阅兵时杀尽赵氏一族,以至于此。末将以为现在多说无益,只有想办法杀掉赵利良救出皇上才是要紧的。”

    左尘对着马逸群笑道:“好小子,你比我们都冷静得多!我在城外也曾探过风声。我看如果不是赵亮领兵去关内平叛,那赵利良早就动手篡位了。这京城的南北两军分驻城内外,他儿子带走的是城内的北军,要想翻身只能依靠城外南军了。”

    马逸群说:“将军你有把握指挥的动南军?”

    左尘看了看他说:“有何不可,现在掌管南军的可是周全!他虽然年老胆小,可并不是无耻小人。我以大义去说服,相必可以打动他吧。”

    马逸群叹口气说:“希望如此,可是周全之子就是赵亮的手下武将,若他不同意起兵又如之奈何?”

    左尘说:“若他不答应,我就冲进未央宫把皇上救出去,到蜀地去筹措军马反攻长安!我现在就去见周全,你赶紧回宫告诉皇上,不光要留神赵利良一伙,还有那匈奴郅支也勾结一帮叫做夜行者的吸血鬼,他们才是更大的敌人!”

    “啊?”马逸群看着左尘,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左尘苦笑一下说:“你还记得当初北海边大营被袭击的那一夜么……”说着,便把事情前前后后地告诉了马逸群。

    马逸群听后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来,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将军,一定会把这些话转告皇上。不过将军如何才能冲进皇宫呢,就凭借将军府的这些男女老少恐怕不是御林军的对手!”

    “你放心吧,有江湖女侠帮忙助阵。”左尘心想如果蕾娜斯知道我把她叫做江湖女侠,不知会作何感想。

    马逸群说:“末将这就回宫,一切仰仗将军了!”

    左尘也吩咐门房老头说:“老爹,把男人们召集起来分发武器,让女人和孩子们躲在将军府里,今天晚上要出大事了!”

    独臂的马夫把骡子给左尘拉过来,嘴里嘀咕着:“将军那头枣红马丢在洛阳可惜了……”

    左尘哈哈大笑说:“等我斩了赵利良,要多少宝马就有多少宝马!”说完戴上草帽,挥鞭绝尘而去。

    南军的大营在长安城外绵延十余里,守营的军士们顶盔贯甲,手持长矛大刀站在木栅栏内执勤。左尘靠近大门的时候,好几名士兵便厉声呵斥着跑过来让他滚蛋。左尘骑在骡子背上说:“我有皇上的诏书,要去见你们周将军。”

    一个带队的小校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市民打扮的左尘,然后用怀疑的口气问道:“诏书何在?”

    左尘淡淡说道:“诏书岂是能给你这等人随便看的,快去禀报周全!”

    这南、北军中大部分官兵都是长安附近人士,与左尘带过的精锐边防军不同,他们大多是油滑无赖之徒,在军营里只是混日子拿饷银。其中北军战斗力稍强,所以被赵亮带走平叛。剩下的南军更是地痞无赖门的大本营,那小校就是其中一个。他对左尘的话并不买账,先是清清嗓子往地上吐口痰,然后歪着脑袋瞅着左尘说:“诏书岂是你说有就有的?我还说我有太后的密旨呢!快滚蛋,要不把你抓起来!”

    左尘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那根皇帝的黄金节杖来对准小校的腮帮子就是一下,把那家伙打得牙齿飞落口吐鲜血。剩下的南军士兵们鼓噪着要上来动手,左尘高举着黄金节杖说:“皇帝信物在此,谁敢不从格杀勿论!”

    士兵们被镇住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候一员胡人副将闻声赶来,他用还算熟练的汉话厉声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那个小校捂着嘴哭诉道:“启禀张将军,那鸟汉子无礼之极,口称有皇帝诏书,我要验看反被他殴打!”

    左尘喝道:“身为军人却哭哭啼啼像个娘们,成何体统?打你算是轻的!”

    胡人副将听到左尘的声音忽然浑身一凛,他紧走几步端详一番后,倒头便拜道:“原来是左将军!小的手下不成体统,还望您老人家恕罪。”

    左尘自己看看这员副将竟有几分眼熟,他看到对方脸上有好大一个疤就问道:“莫不是巴金贴尔多?”

    “正是在下!”胡人副将笑道,“不过承蒙将军赐名为张伟,小人现在用这个名字了。”

    “好个张伟!”左尘朗声笑道,“你的汉话进步不少啊。”

    张伟谦虚地笑道:“将军过奖了,在下既然在朝廷为官,自然得学好汉话才是。”

    左尘晃了晃手里的皇帝节杖说:“寒暄的话以后再说不迟,快带我去见周全。”张伟诺诺连声,招呼南军士兵们大开营门把左尘迎进来。

    虽然坐在暖和安全的中军大帐里面,周全的手还是在微微颤抖,准确地说是他的心在打哆嗦。

    在塞外的寒风暴雪中面对匈奴人的刀枪时他也没这么恐惧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左尘果然没有如传言般的死去,而是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个人是真的,他手里的皇帝节杖也是真的,虽然通常用来调兵的虎符在丞相赵利良手里,可是按照《汉律》左尘凭借皇帝节杖也一样有权利调动军队。至于他调兵后要去做什么,就不用问了。周全只觉得眼前一片通红,无数的血如洪水般正朝自己涌来。

    周全看着面前的左尘,那副恬静的面孔他很熟悉,做大事的人是不会计较旁人生死的,可是他不能不计较,因为在很多会死的人里面就有自己的儿子。儿子就在人家手底下,即使在长安举事成功,估计儿子依旧在劫难逃。

    左尘刚才慷慨激昂地劝说周全放心跟他干,说一举活捉赵利良之后赵亮势必只有投降一条路,周全的儿子自然安然无恙。不过周全自己心里清楚,南军的人数是北军的一半不到,而且都是老弱残兵。如果南军起事,赵亮有八成会翻身打回来。反正他老子如果被杀的话,正好由他来做皇帝……

    周全保持沉默,他用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左尘,在心里说:他还是喜欢赌博。出塞直捣龙庭是赌博,煽动南军起事也是赌博。这个面容俊秀的骠骑将军从不担心赌输了该如何,而他周全做不到这么洒脱。自周全的祖父开始,他家世代从军。他自己一生小心谨慎,究竟还是躲不过这一劫难。左尘刚才一见面劈头就是一句“将军世食汉禄”,这句话很厉害,完全堵住周全反对他的理由。因为一个有节操的军人是必须效忠皇帝的,而周全好歹算是个要脸的人,做不出把左尘绑了送给赵利良的恶心事。

    可是他也不能看着儿子因自己而死。于是他苦笑几声,又叹息几声后说:“赵丞相和左将军都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从不在乎别人的生死,而老朽实在是累了。将军稍候片刻,老夫去后帐更衣。”

    左尘沉静地劝道:“老将军何必如此悲观,我们今日所做之事皆为名垂青史之壮举,日后万古流芳!”

    周全神情凝重地起身推入帐后,不久传来一声宝剑出鞘的凄冷声响。左尘猛叫一声不好,大踏步跑进去一看,这可怜的老头已经自刎而死。满腔的热血从他的伤口处泉涌而出,将地上染成一片惊心的红色。

    左尘见状痛惜地哎呀一声,他郑重地向周全的尸体作揖致歉说:“我不想害老将军,老将军却因我而死……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尽人事以观天命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会与你相见与地下,那时再向你致歉吧。”

    张伟和几个亲兵也跟进来目睹了这一切,那几个卫兵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还是张伟喝道:“还不快去收拾?把周将军抬到床上去!”

    几个卫兵这边七手八脚地把尸体弄走,左尘那边则问张伟:“你打算助我么?”

    张伟的脸上一阵阴沉不定,左尘便对他说:“大丈夫做事需要果断,军人生死不过一念之间,何须多虑?”

    既然周全已死,左尘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谁敢不从他就杀谁!就在他要拔剑砍杀张伟之时,张伟却痛下决心说:“小人承蒙骠骑将军栽培才有今日富贵,岂敢不从将军?”

    左尘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勉励张伟说:“只要你与我协力匡扶汉室,何愁没有大富大贵!现在召集部队,随我杀进长安里去!”

    张伟急忙说道:“将军不可操之过急!”

    左尘怀疑地看了看张伟,张伟便挥手让卫兵们退下。他轻轻对左尘说:“将军多在外领兵,不知这南军的战斗力实在是豆腐渣!其中地痞无赖流氓混混极多,他们多是长安本地人,军官里面与赵利良多有来往,更何况现在已经死了周全,若是召集部队对他们说实话,恐怕会鼓噪起来难以收拾!”

    左尘一听也的确在理,他本想利用周全来控制南军,没想到周全竟然会害怕到自杀!此时也有些措手不及,只在心里叹息自己带出来的远征军若没被解散该有多好!于是他沉吟片刻问道:“那么你以为又该如何?”

    张伟忽然跪在地上说:“将军只有召集亲信人马监督才能保证南军听命啊。若骠骑将军信得过小人,小人愿在今晚带领南军出营,与将军会合后进军长安!”

    左尘盯着张伟的眼睛问:“你愿意效忠于我?”

    张伟连连点头,左尘便说:“既然如此你可对着长生天起誓?”

    张伟略一踌躇,还是发誓说:“长生天在上,我愿助骠骑将军匡扶汉室。如有违背,愿死于骠骑将军剑下!”

    匈奴人一贯以对天盟誓为最大约束,左尘也就放下心来。他一把扶起张伟说:“张将军既然有如此肝胆,你与我便是兄弟,事成之后皇上定然会重赏与你!”

    太阳渐渐落下去的时候,长安城里一片昏黄。大街小巷变得空空荡荡,喧闹的人群都已散去,一扇扇黑洞洞的门窗缝隙间渐渐渗出橘黄色的灯光。一旦暮色笼罩大地之后,所有的贫与富、贵与贱就变得不再泾渭分明,如同黑暗中无论是皇宫屋檐上富丽堂皇的琉璃瓦还是贫民家的茅草屋顶,一样是黑暗的臣民,一样是冰凉的属民。

    骠骑将军府所在的街区一片死寂,街边那些破房子中没有一间亮着灯。那些依附于左尘的老兵们聚集在将军府里面,手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刀枪剑戟,有弓弩斧钺,他们都是见过血的老兵油子,虽然这些年来养家糊口荒废了功夫,可是比那些绣花枕头的御林军还是强些。

    左尘信任这些老兵,正如老兵们也一样信任他,他们相互依存度过了十年的时光。没有左尘就没有这些老兵,没有这些老兵左尘也就不成为左尘。那些女人和孩子们都哆哆嗦嗦地待在将军府里面,独眼的门房老头拎着一把砍刀坐在门口给他们看门压惊,时不时地拿起老酒葫芦灌上一气。

    左尘站在院子里等着,有个人的行踪让他心惊肉跳地放心不下——已经天黑这么长时间了……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响,跳下围墙的蕾娜斯全身裹着斗篷朝左尘走过来。虽然这是在丈夫的家里,她依旧感到万分的紧张,毕竟她还不习惯暴露在那么多双好奇的眼睛中。

    左尘长出一口气说:“蕾娜斯,可见到你了。”

    蕾娜斯哼了一声说:“白天我只能躲在城外的洞穴中,现在赶来已经够快的了!”

    左尘笑答:“我知道,辛苦你了!我现在出发带队去夺取南门迎接南军进城,在这期间你要闯进皇宫把皇帝救出来。”说完后他又对妻子说,“要千万小心,照顾好自己!”

    蕾娜斯笑笑说:“明白啦,我的将军。”

    左尘问她:“你觉得现在的我很奇怪么?”

    蕾娜斯用自己冰冷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感受着他胡须和皮肤的质感。她问他:“你也要小心,这是一场豪赌,不管摊牌后会遇到什么,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夜色渐浓,左尘带着两百多名老兵赶到南城门下。

    长安的城墙高大厚实,分为两层,是为内城和外廓城。每个方向上都有三座城门,除了内城正对皇宫的四座门之外,其余八座都是外廓门,这八座门各与一条贯穿城内外的大街相连,大街上用碎石铺路,最窄的路段也可并排奔驰两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可谓是交通便捷四通八达。左尘的目标就是夺取南城外廓门中较小的延兴门,守卫这里的御林军兵力微弱,奇袭拿下没什么问题。只要南军一入城,就大势已定了。

    延兴门外一片寂静,没有行人车马。左尘一股劲赶到城门底下,只见城墙下大门紧锁城墙上灯火通明,却不见有御林军站岗。左尘心中惊疑不定,吩咐手下登上城墙侦查一番。几名老兵沿着台阶奋勇而上,当他们爬到一半时忽然自城墙上射下几支箭来,老兵们惨叫着跌落下来。接着一声鼓噪声起,城墙上挑起无数灯笼火把,埋伏在上面的大群士兵们大声鼓噪着:“左尘早降!”

    左尘一看伏兵的旗号竟是南军!他心里知道被出卖了,便厉声大骂:“张伟你个无耻小人,竟敢背叛我!”他的话音未落,身后通往内城的街道上涌出另一股伏兵,为首者正是车骑将军李剑飞,他身后跟着的都是御林军的骑兵。

    李剑飞得意洋洋地大声喊道:“众健儿听好了,那边那个骑骡子的大个子就是叛贼左尘!”

    御林军们听了齐声呐喊:“叛贼速来受死!”

    这时左尘头顶上有一人说话:“左将军,你大势已去还是识时务吧。”说话的人正是张伟,他张弓搭箭瞄准左尘说:“如果你不投降,这里会有无数的飞箭把你变成刺猬!”

    左尘大笑道:“今日我竟被小人所乘!张伟,你对长生天起过誓,果真不怕报应么?”

    张伟无耻地答道:“在下昔日为匈奴人自然要信守誓言,今日我已为汉将,长生天又能奈我何?”

    左尘怒骂道:“腌臜泼才,今日老子定要杀了你!”

    他拔出玄铁剑喝道:“儿郎们组成鱼鳞盾阵!”他手下的老兵们都知道身陷死地,此刻反而各个都置生死于度外,整齐划一地彼此靠拢将手里的木盾牌举过头顶,像一条鱼鳞紧密的大鱼般护住全身。

    张伟一看左尘不肯投降,便松开弓弦一箭射去。左尘一挥剑将箭斩落,瞬间又有无数支箭自城头射下,左尘猛一跃跳进门洞里面,只可怜他胯下的大青骡子瞬间变成了血刺猬,嘶鸣一声颓然倒地。

    城墙上下的人都有些发愣,他们弄不清楚左尘是怎么做到如此敏捷的。而左尘自己心里清楚这是蕾娜斯的血在起作用,他猛地从门洞里冲出来,沿着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宰了张伟这个王八蛋!

    南军士兵们没见过这么蛮勇的人,竟然顶着无数的长矛和箭头硬冲上来,而且速度还这么快!他们是些从没上过战场的混混,一时间竟有些慌乱了,只有张伟怒喝一声后那些弓箭手才匆忙射出第二波箭来。左尘把手里的玄铁剑舞得如风车一般,朝他射过来的箭矢都被挡飞,他几下子便跳到台阶边缘,几十支长矛齐刷刷地刺过来,左尘奋力举剑向斜上方一削,几十支长矛的枪头都被削落,变成了几十根烧火棍。站在左尘面前的南军士兵们发一声喊反身就逃,这下弄得他们身后的同伙们乱了手脚,箭也不敢放,队也站不齐。城下的老兵们也跟着左尘冲上城墙肉搏,一时间城墙上一片大乱,几千南军士兵们被两百人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李剑飞在内城门那边远远看着外廓城头的混战,嘴里不住地咒骂:“胡人就是靠不住,竟然被左尘那小子所败!”

    他身边有名御林军骑兵小声嘀咕说:“左尘这么勇猛,真是天杀星下凡……”

    李剑飞大怒,起手一剑将这名御林军刺死。死尸扑通倒地,让周围的御林军浑身打个哆嗦。

    这时候李剑飞大喝一声:“都给我上,丞相有令:杀左尘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这一声吼激得御林军士兵们士气大振,疯狂吼叫着冲过来。九百步的长街顷刻间拍马便到,那些还没登上城墙的老兵们正在放火烧城门,火刚点起来敌人的战马就冲到了。于是乎一场不对称的战斗瞬间展开,御林军士兵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刀劈马踏地将对手们杀得尸横遍地。可是老兵们也不含糊,这些垂死挣扎的男人们奋力扑上马匹把敌人拽下来,然后用短刀刺死。

    一阵短暂而又酷烈的搏斗过后,数十名老兵和御林军的尸体在熊熊火焰便僵卧着,无数疯狂的御林军接着弃马步行冲上城墙,他们被城墙上的老兵们阻击,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台阶上跌落下来。老兵们的一支支长矛同时贯穿好几个人体,如同是烤肉串般地屠杀着,可是在李剑飞重赏的蛊惑下,那些御林军还是一股脑地硬往上扑。城墙上的南军士兵们见状也恢复了勇气,他们嗷嗷叫着翻身杀回来,把左尘和他的老兵们挤在狭小的城头动弹不得。

    张伟大为兴奋,他挥舞着沾满鲜血的长刀大呼大喝,逼迫手下的士兵们都冲上去硬拼。他的嚣张举止给自己带来了灾祸,左尘一直在找他呢!等到张伟发觉眼前的南军士兵们如洪水一般被砍翻的时候,他想退避已经来不及了。

    左尘的两只眼睛闪着猩红的光芒,他疯狂地在人肉森林里面砍出一条血路,玄铁剑在空气中疾快地划出一个又一个死亡圆圈,在这把削铁如泥的利刃面前,南军士兵的盔甲、身体和兵器化作一堆堆的碎肉和破铜烂铁,那些被拦腰劈断的南军士兵们在地上爬行、哭号,然后喷着血沫死去。

    等到玄铁剑的剑锋斩到张伟面前的时候,这个押错了宝的家伙失魂落魄地瘫软了,他瘫坐在地上祈求饶恕,左尘先是一口啐到他脸上,然后一剑将他从头顶劈成两截。一剑劈完,左尘长出一口恶气,他盯着附近那些呆若木鸡的南军士兵们大喝一声“杀!”

    这一声吼让那些混混们彻底崩溃了,他们竟然纷纷从城头跳下去,宁愿摔死也要逃避左尘这可怕的天杀星!

    城头上的南军彻底完蛋了,左尘紧追到城门上方,那些御林军们看到方才城头上那一番屠杀,进攻的劲头也消散了大半。只是老兵们幸存的已经为数不多了。

    左尘望见在城下逡巡的李剑飞,大喝道:“面首小儿,拿命来!”说完从城楼上纵身跃下,落地时一剑将当面的一名御林军骑兵连人带马一齐开。李剑飞惨叫一声,屁滚尿流地率先拍马逃跑,剩下的御林军士兵们也随之一哄而散。

    左尘站在熊熊燃烧的延兴门前,城上城下的鲜血被热气烤得焦臭,地面上的积血直到脚踝,他望着皇宫的方向,心里忧心如焚:蕾娜斯,你怎么样了?

    未央宫里如坟场一般寂静,蕾娜斯谨慎地在一间间宫殿中穿越,按照左尘绘出的地图直奔皇帝的寝宫。

    整座宫殿里面似乎空无一人,没有守卫也没有侍从,她的心里越来越紧张,眼前就是皇帝的寝殿,她凭借血族在夜间的敏锐听觉捕捉到里面有人的呼吸声,于是她放下心来,推开沉重的大殿木门走进去。在皇帝的御座前倒着一个人,他的衣着虽然华贵可是年纪却很大,看起来不可能是汉朝的皇帝刘询。蕾娜斯走进他问道:“你是谁,皇帝去了哪里?”

    倒在地上的人是老宦官阿父,他闷哼了一声不作回答。于是蕾娜斯说:“回答我!我是来救皇帝的!”

    阿父一听这话睁开眼睛说:“谁派你来的?”

    蕾娜斯傲然答道:“我丈夫请我来的!他是你们的骠骑将军左尘。”

    阿父坐起来大睁着眼睛望着蕾娜斯,然后大声说:“女妖怪滚开,你们这帮夜行者休想来骗我!”

    蕾娜斯浑身一凛,她一把攥住阿父的衣襟说道:“罗慕卢斯来了?”

    阿父把眼睛一闭说:“正是你们这帮红眼睛的妖怪抓走了皇帝还打伤了我,这会子又来问我做什么?”

    蕾娜斯浑身都颤抖起来,最可怕的情况出现了——要通知左尘逃离这里!她想转身就走,这时候她身后传来一声:“蕾娜斯,你要去哪里?”

    几个裹在人皮斗篷里的夜行者堵住她的去路,十几只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烁烁泛光。

    蕾娜斯镇定一下情绪傲然问道:“罗慕卢斯呢?”

    一个夜行者答道:“首领和右贤王还有赵丞相在一起,他命令我们在这里等着,如果你来了就带你去见他。”

    蕾娜斯心中一动,她接着问道:“汉朝的皇帝呢,被你们吃掉了么?”

    那个夜行者告诉蕾娜斯:“首领对于有可能成为傀儡的人物都很有耐心,不过这与你无关了。现在跟我们走,首领看在兄妹的面上也许会从宽发落你。”

    阿父忽然说道:“喂,你真是左将军派来的?”

    蕾娜斯瞥了他一眼说:“左尘是我丈夫!我何必骗你?”

    听到这句话,夜行者们一起冷笑起来,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蕾娜斯眼中红光大盛,她一声不吭地朝他们扑过去。

    就在左尘率领老兵们刚走不久,一大股御林军士步兵便把骠骑将军府围得水泄不通,独眼的门房老头拎着砍刀从门缝里朝外大喊:“有种的就进来,爷爷我当年跟着大司马霍去病打仗的时候就是一条好汉!”

    那些御林军只是鼓噪却不见真有人来撞门,于是门房老头嘿嘿一笑,嘴里嘟囔着:“一群废物!”

    忽然他的笑容僵在嘴角,一把冰冷的匕首自他后心穿到前胸。门房老头沉重地倒下去,杀他的凶手竟是与他相处多年的独臂马夫!

    那些躲在府里的女人们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独臂马夫把门房老头的尸首踢开。用一只胳膊费劲地打开大门,他朝外面喊了一句:“快进来吧,我是赵丞相的人!”

    于是一大群御林军蜂拥而入,一起大喊着:“丞相有令,鸡犬不留!”

    瞬间骠骑将军府成了地狱里面的修罗场,那些御林军士兵们挥舞着棍棒击杀孩童、用刀枪杀戮老人和妇女。受害者的惊叫和对叛徒的诅咒让独臂马夫坐立不安,他低着头打算逃到外面去,却在混乱中被一棍子打在肩膀上。他怒骂一声:“混蛋,打错人了!”可是又有更多的棍棒朝他打过来,他惊慌地喊道:“我是你们的人!”可是那些高喊着鸡犬不留的御林军士兵们毫不留情,抡起刀枪来凶狠地一下下杵在他的身上……

    当整座府邸里的哭喊声平息下来的时候,凶手们兴高采烈地翻箱倒柜搜索财物。女人的首饰与小孩的长命金锁,一样值钱的都不放过。偶尔发觉几个没断气的,便果断地补上一刀再踢到一旁。大伙都兴高采烈地像过节一样,直到他们听到一阵撕心裂肺地嚎叫声。

    那是左尘和几十个经过血战才冲回来的老兵,他们看着满地的妇孺尸首,心碎成一千片一万片,眼中渗出泪来流出血来随即喷出火来!

    几十双喉咙里一起发出号叫来,这是野兽在绝望时候发出的垂死呼号,这号叫声这可怕夜晚中最惨烈的一声,让长安的百姓从此世世代代忘不了。

    杀,没有怜悯;杀,不计生死;杀……当血人一般的左尘停止挥砍的时候,攻入骠骑将军府的五百御林军步兵与那些追随他多年的老兵们都变成了冰冷的尸首。昔日汉军与当今汉军的尸体搅在一起难以分开,他们互相掐着脖子、挖着眼睛、咬着肉吸着血,纵使是经历过无数场厮杀的左尘,也不忍心再看一眼。

    他朝着天空愤懑地大喊,张开嘴又不知该喊些什么好,最后喊出的是如狼嚎一般的嘶吼。

    忽然他身后传来一声轻轻地呼喊:“左尘!”蕾娜斯来到他身后一把抱住他说:“我们走吧……”

    左尘猛地甩开妻子吼道:“皇上呢,你没救出他?”蕾娜斯没有说话,左尘这才看到蕾娜斯浑身是伤,她的手臂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他又一把拉住蕾娜斯的手问:“你的伤重么?皇上是不是已经……”

    蕾娜斯默默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把手心捧在胸前,那里闪出一点光芒,随后渐渐升起一个模糊的闪亮雾气。这雾气凝成一个人头的模样,赫然便是服侍刘询的老宦官阿父。

    阿父望着左尘说:“左将军,我没能守住皇上。夜行者妖怪们把他抓到城外的建章宫去了,皇上临行前对我说了声:贼势浩大,非我等人力所能抗衡。若是师兄来,让他速离此地。许多年来蒙师兄照顾未能报答,他日黄泉下再聚首吧。”

    阿父说完后闭上眼睛,这团雾气也随之烟消云散。蕾娜斯说:“这是他临死前让我转告你的。”说话间身上的血兀自淌个不停,显然受伤不轻。左尘看着蕾娜斯,脸上似哭又似笑。蕾娜斯被丈夫那副疯狂的模样吓坏了,她拼命拉住他的手摇晃着,呼喊他的名字让他清醒。左尘猛叫一声吐出一团血来,蕾娜斯拼命扶住他流着泪说:“左尘,你尽力了,我们走吧!别让阿父白死,别让卡洛斯白死!”

    左尘一听急问:“卡洛斯?”

    蕾娜斯泪水如泉涌般淌下,她哽咽道:“要不是哥哥牺牲自己,我哪里逃得出来!”

    左尘看着满地的尸首说:“跟我这么多年的老兄弟们,我对不起你们啊!”然后又望着建章宫的方向喊了几声:“皇上,保重!”

    然后他与雷娜斯互相搀扶着走出骠骑将军府,沿路的巷子早被大火烧成一片。一栋栋屋子在火海中扭曲挣扎,炽热的火苗从窗户、房门和开裂的墙壁缝隙中气焰嚣张地蹿出来。这种火焰内焰的颜色是几乎纯净的白色,在内外焰结合时显现出青白色,而到了外焰最外边同空气接触的轮廓区域又呈现出金黄色的光芒。祝融下凡,整座长安都乱作一团,没人敢在这时候上街救火,只好听凭火焰舔食大地。

    左尘只觉得气力衰竭,他的活力和精神随着失败的打击而一蹶不振。蕾娜斯自己也伤势不轻,她硬撑着和左尘一起沿着着火的街道走下去。这对可怜的夫妻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只知道不能停下来,在这可怕的夜晚,长安的十里长街上留下两行染血的足迹……

    有个人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他就是车骑将军李剑飞。自从在城门被打散后,他彻底明白自己的确不是领兵的料。那些逃回去的败兵一定将自己的丑态添油加醋地禀报给赵利良,要想在那个老家伙面前挽回形象只有立个功劳,大大的功劳。他一人骑着马在街道上乱跑,忽然撞见十几名骑兵静静地立在街口的牌楼下面,对身边的混乱就好像没事人一样袖手旁观。

    这伙人穿的是皇帝亲兵的黑红色铠甲,不过没关系,因为只要是御林军就都被买通了,不必在乎是哪个部分的,那些不忠于赵氏的人早成为坟冢枯骨了。只是这帮家伙装备精良却不参与战斗这点着实可恶,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打算等打完了再去捡便宜。李剑飞对这套太熟了,他决定利用这一小股兵力做翻本的尝试。

    李剑飞催马跑过去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领队的年轻将领拱手施礼说:“参见车骑将军,末将率部在这里待机。”

    李剑飞冷笑道:“好一个待机,赵丞相最恨的就是待机!那帮匈奴人总是说待机而不南下支援,搞得丞相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如果知道你们也在这里待机,非要让你们人头落地不可!”

    他在心里飞快地计较了一番:那家伙能去哪里?还能有多少人跟着他?附近的街道如何布局?等到算计好了便吩咐那些骑兵说:“现在跟我来!”

    领队的年轻将领一挥手,骑兵们默默地跟着李剑飞穿过一条条街道,直到一个合适的地点。

    左尘和蕾娜斯这对精疲力竭的夫妻沿着街道缓缓而行,当他俩转过一条街巷的时候,忽然有十几名骑兵从黑暗中冲出来,他们手里都端着连弩,瞬间将目标团团围住。

    李剑飞得意洋洋地拍马而出,他歇斯底里地大笑道:“左将军怎会憔悴至此,刚才的八面威风哪里去了?”

    左尘奋力举剑喝道:“面首小儿一贯只会暗处伤人,敢与我单挑一战么?”

    李剑飞还未答话,他身边的年轻将领拔剑说道:“不需将军出手,我来!”

    李剑飞哼了一声,嘴里说:“那好——”这个好字还未落,他的头颅便被身边的年轻将领一剑斩落!李剑飞的眼睛圆睁着,至死也没想到自己会中了别人的暗算。

    年轻的将领把头盔取下,他是马逸群。

    马逸群翻身下马对着左尘行个军礼说:“让左将军受惊了!”然后用手一挥说:“这些军士皆为远征军旧部,都是可靠的儿郎。”于是众军士收起武器一起下马行礼,“左将军威武!”

    左尘惨然道:“以天下之大,还认我这个将军的只有你们了!”

    马逸群也自责地说:“白天辞别将军后,末将一直未有机会把实情告知皇帝。那张伟贱人拍快马进城告密后,我等便被召集起来不得外出,直到晚上出发时才知道是来攻击将军的!”

    左尘说:“皇上被夜行者们带到了建章宫,不知生死。”

    马逸群说:“当今天下纷乱,赵利良等不来匈奴的援兵还不敢加害皇帝。请左将军快快骑我的马出城,来日方长!”

    左尘叹道:“出城容易,只是不知该去何方。”

    蕾娜斯说道:“不管去哪里都好,反正不能留在这里了,万一夜行者四出,我们根本抵抗不了!”

    左尘忽然说:“有了,我们去草原!”

    众人都是一愣,左尘说:“无论是赵利良还是罗慕卢斯恐怕都会以为我会逃往内地,我要返其道而行之。去草原杀掉郅支,彻底断了赵利良的外援!”

    左尘对马逸群说:“你要留在皇上身边护驾,暗自召集人马,若是有机会就铲除赵氏!”

    马逸群郑重地点头答应,忧心重重地望着左尘和蕾娜斯骑马离去。

    快马加鞭,昼伏夜出地奔驰,左尘和蕾娜斯偷越长城来到草原。

    长安城的杀戮和大火似乎都已被远远抛在脑后。夜间的草原宁静清新,远远地经过那些匈奴人的帷幕时,常能听到羊羔子对母羊撒娇的咩咩声。尤其是新月如勾之时,偶然能听到天边传来匈奴人的歌声,伴随着悠扬胡笳乐曲让人心都醉了。

    可惜左尘感受不到这股闲情雅致,他自从离开长安之后就一直发高烧,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那双淡蓝色的眼珠黯然无光。蕾娜斯知道左尘的病根在于心碎了,他雄心勃勃的筹划全部破灭,追随他的旧部眷属全部被杀,皇帝也生死未卜,一路上还风闻长安城被烧毁半座,整个天下都以为他是叛贼。左尘半生效忠中原,此刻却落得身败名裂,纵使他再坚强也难以支撑。

    一路上左尘都迷迷糊糊,蕾娜斯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她只好凭感觉朝着人少的地方走,恨不得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再也不要受尘世的打扰。尤其是她自觉已有身孕,更是恨不得能天天靠在丈夫怀里撒娇。可惜这一切不过是幻想,眼前这个病歪歪的男人就是个需要她照顾的大孩子……

    有一夜,在赶路时左尘清醒了片刻。他抱歉地望着蕾娜斯说:“我拖累你了。”

    蕾娜斯佯装生气扬起手来说:“这许多天每天迷迷糊糊,说句话还是这种废话,再说这种话就揍你!”说着,她眉头轻皱,哎呀一声。

    左尘问:“你怎么了,伤还没好么?”

    蕾娜斯摇摇头说:“那两个夜行者的兵刃上镶了玄铁的碎块……”

    左尘猛然想起尤米尼斯被玄铁剑贯穿后的惨状,不由打了个哆嗦。他急切地问道:“难道就没办法治疗么?”

    蕾娜斯说:“除非是喝……”她忽然打断话头笑笑说,“算了,慢慢会好的。倒是你要尽快好起来啊,你可是个男人,我将来还得依靠你呢。”

    左尘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他们已经踏入沙漠边缘,四处尽是黄沙和荒土。野草变得稀疏,空气也干燥得多。蕾娜斯在一处土丘上找到一个废弃的狼洞,这里可能住过一大窝狼,掏出的土穴足有两三丈深。土丘被沙丘环绕着,出了狼窝就是沙地,草原那一望无垠的绿色早消失不见。穿越这片沙漠就是北海,郅支所在的龙庭就在那里。

    这里食物很少,天快亮的时候蕾娜斯才抓到两只野兔,她喝了几口兔血,然后打着火为左尘烤熟。这些天左尘一直吃不下饭,每次都得蕾娜斯逼迫才行。今晚他却大口吃起来,这让蕾娜斯十分高兴,觉得他的病应该快好了。

    等到太阳渐渐升起来的时候,蕾娜斯抱着左尘渐渐进入梦乡。就在香甜的梦中,忽然有一种熟悉的黏稠液体灌进她嘴里,这种温暖的液体是她早就熟悉的食物,也是血族疗伤的良药——那就是鲜活的人血。

    这是梦么?多么惬意!蕾娜斯在梦中贪婪地啜饮这生命的泉水,她体内的伤痕也随之逐渐愈合。忽然她惊醒起来,一睁眼看到左尘把左手手腕划开一道口子,正用他的血灌进自己嘴里!

    “你疯了么?”蕾娜斯猛地打开他的手喝道,“你自己生了病还放血给我喝,你不要命了?”

    左尘笑着说:“你为了我不肯杀人,我总得想办法让你的伤好起来,因为我是你的男人呀。”

    蕾娜斯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先是用魔法愈合左尘的伤口,然后抱住他一边哭一边小声说:“傻瓜,傻瓜……”

    左尘流失了不少血,只觉得一阵晕眩。他靠在狼窝那坚硬的土壁上,轻轻摸着雷娜斯的头发说:“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雷娜斯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又叮嘱左尘说:“你再也不能做这种傻事了啊,你是我的,你要好好的!”

    左尘微微一笑,迷迷糊糊地一直睡下去。

    两匹马在狼窝外面不安地来回踱步嘶鸣,蕾娜斯惊醒过来,连忙一把推醒左尘说:“都后半夜了,我们醒得太晚了!你听,外面有狼么?”

    忽然,马匹双双哀鸣一声,接着传来两声重物砸倒的沉闷声音。左尘要去看看,蕾娜斯猛地一把把他住。两人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外面的来客打破了沉默:“真是自甘堕落,卡洛斯的妹妹还有她的小男人像老鼠一样躲在地洞里……”

    蕾娜斯浑身一紧,这些日子以来盘踞在她脑中的噩梦终于成真,竟然被罗慕卢斯堵在地洞里了!这么丢脸,这么不甘,她厉声说道:“你既然一直鬼鬼祟祟追着我们,为什么不早点现身?”

    罗慕卢斯打了个响指,在平静的草原上传出很远。“我知道你会躲避天空中的魔蝙蝠,亲爱的蕾娜斯,你从小就是个精明的女孩。不过我还有人类朋友,在这片草原上到处都是我们的眼线,小淫妇,你是自投罗网。”

    在这一瞬间,左尘的心坠入无底深渊,浑身好像被万丈冰山压得粉碎一样。向北走是他的选择,最后却落得最坏的结局!

    蕾娜斯凄凉地对左尘笑笑说:“我们的路就走到这里了。”

    左尘一把攥住她的手说:“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蕾娜斯含泪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左尘大喝一声冲出洞去,他先是乱砍一气,随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只有马匹的尸体。那些夜行者呢?正纳闷间,蕾娜斯也跟出来了。她说:“他们就在周围,小心!”

    左尘忽然间发觉的沙丘地面有异动,好像有东西在沙下面快速移动,只见沙地上有一道直线飞快地朝自己射过来。左尘挥起玄铁剑当头猛劈过去,忽见“嘭”地地一下沙土四溅,一个人影在沙里面蹿出来,伸出鹰爪一样的手猛抓左尘的咽喉!蕾娜斯疾快地出招,只见白光一闪那个人影惨叫一声,一双手已经被短笛上的利刃生生砍落。

    左尘借机猛地一个突刺,玄铁剑长驱直入刺穿了敌人的胸膛,那家伙惨叫一声,浑身冒出绿火,转眼化为飞灰。

    “这就是夜行者么,我看是沙行者!”左尘对蕾娜斯说,“他们躲在沙砾下逼近我们?”

    蕾娜斯点头说:“对,一定是前些时候有匈奴人发觉我们的行踪,他们就跟踪而来。我想他们是在日落前就钻入沙中慢慢逼近我们,让我们不能趁着天黑逃脱。”

    “完全正确,我们在这沙地上已经久候多时!”随着一声答话,数十个人影齐刷刷地从沙底下钻出来。他们有的披着斗篷,有的却是汉人或匈奴人的打扮。

    蕾娜斯倒吸一口凉气说:“怎么会有这么多……”她转而明白了缘由,鄙夷地说,“罗慕卢斯,你又制造了新的怪物!”

    “怪物,什么是怪物?”随着这一句话,那些夜行者纷纷让开。身材瘦长的罗慕卢斯走到雷纳斯面前说,“你我都是怪物,不是么?蕾娜斯,尽管你一再背叛我,我还是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不是因为你是卡洛斯的妹妹,而是因为我现在急需人手。”

    蕾娜斯冷冷说道:“看出来了,你新造出来的夜行者能力太差了。纯血统的血族与人类转化成的血族差异巨大,你注定要失败的!”

    “不,不一定。”罗慕卢斯摇摇自己苍白修长的手指,然后忽然一指左尘说,“例如他。刚才他出手时速度和力量远超常人,想必是你用自己的血为他治过伤的缘故。所以你看,人类变成的夜行者未必素质会太差。”

    蕾娜斯浑身一震,厉声呵斥:“你休想把我丈夫也变成夜行者!”

    罗慕卢斯笑着摇摇头说:“不会,当然不会。这种人意志坚定,变成夜行者也会造反的——就像那个皇帝一样。”

    左尘大怒道:“你这怪物,你把皇上怎么样了?”

    罗慕卢斯冷笑道:“你那可怜的小皇帝还在赵利良手里,我对他没有兴趣了。”接着他话锋一转,对蕾娜斯说,“你杀了左尘,我就饶恕你。”

    蕾娜斯凄然一笑说:“罗慕卢斯,何必废话。就算是我死也要他活着!”

    左尘看着这个闻名已久的夜行者首领,他的脸上没有一根毛发,光秃秃的头顶上青筋毕露。突出的眼眶下是一双冷酷无情的红眼睛,每当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就会隐隐露出獠牙的痕迹。这是一个有压倒性力量的恶魔,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能感受到那股邪恶的黑暗力量。左尘熟悉这股恐惧感,当年他第一次面对於夫罗的时候就是如此。斗转星移之后,於夫罗的大斧变成他手里的大剑。可他不能后退,因为他要守护自己的妻子。

    他的进攻动作毫无征兆,忽然间就如爆发的霹雳般挥剑向罗慕卢斯砍去。由他而不是蕾娜斯率先发难大大出乎夜行者们意料之外,他们认为无论如何毕竟是蕾娜斯更胜一筹,左尘只配打打下手。

    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和责任感,为了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左尘宁愿赴汤蹈火,因为他不能再失去了。

    被袭击的罗慕卢斯却不慌不忙,他不用兵器似乎是肉搏派的高手。可是一交手左尘才知道这个光头佬邪乎得很,他的两只手心里闪出炫目的光芒随即成为两道一尺多长的火焰,这短剑一般的诡异火焰就是他的武器。每当玄铁剑与火焰碰撞,激起万点火星迸发四射,如同暗夜中的焰火一般绚丽。

    不过左尘心里可顾不上欣赏这种奇观,每一次的兵器碰撞都震得他手臂发麻,好像在用剑砍石头。左尘是使出全力的死搏,可是罗慕卢斯的动作不慌不忙胜似闲庭信步。如此高下立分,胜负似乎也不难预料了。

    那些围观的夜行者们冷笑着看左尘的绝望挣扎,忽然一不留神竟被左尘一剑劈倒一个。他们还未来得及惊讶,左尘又已与罗慕卢斯缠斗在一起。那些被激怒的家伙打算蜂拥而上干掉左尘的时候,蕾娜斯挺身而出,掩护自己的丈夫。几招之后,左尘故伎重施,明地里攻击罗慕卢斯,暗中却再次撤步转身,一个“力劈华山”劈向另一个措手不及的夜行者。这次他没能奏效,罗慕卢斯趁机猛地逼到他身旁,猛地一击打中他的腹部!那一瞬间的烈焰似乎把左尘烧穿,他被打得横飞出去,在沙地上滚出很远。

    蕾娜斯忙跃到左尘身旁,扶起他凄厉地呼喊:“左尘,左尘!”只见左尘面如金纸,他的胸腹部被严重烧伤,肋骨也几乎全部折断。在被罗慕卢斯直接击中的地方,有个拳头大小的血洞!左尘见蕾娜斯如此惊慌,强撑着想安慰蕾娜斯一句,一张嘴却喷出大股的血来。

    罗慕卢斯拍手笑道:“仅此而已,他不过有点小聪明罢了。蕾娜斯,这个人的战斗力比尤米尼斯差远了——你的选择真是一个笑话!”

    蕾娜斯愤慨地说:“我又不是像你一样在挑选奴隶,我选的是我爱的人!”

    罗慕卢斯面无表情地说:“哦,小丫头,你的话真让我感动。”他的手下围拢成一个包围圈,随时听从首领的召唤下手。

    左尘用尽最后的力气号叫:“罗慕卢斯,你杀了我吧,放过蕾娜斯,她是有身孕的!”

    罗慕卢斯望望天空,然后以冰冷之极的口气说:“白日将近,我最后的忍耐也已告终。这里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他举起手来,准备发出终结的信号。左尘望着天边的月亮,皎洁的月光清凉如水,把万物的影子都照得又斜又长。他心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这一切了……正在这绝望的时候,突见蕾娜斯凄凉一笑,在他耳边低语道:“别看哦!”

    左尘一愣,忽见一片青色的光芒从蕾娜斯紧握的手掌中闪起来。这道光芒如不灭的霹雳般在沙漠上闪烁,惊讶的夜行者都在一瞬间被牢牢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罗慕卢斯愤怒地咆哮一声,片刻后醒悟过来惊叫道:“邪影术!你竟会这个……”

    罗慕卢斯的声音中第一次渗出恐惧的音色,他的失误就在于忽视了拥有血族贵族血脉的蕾娜斯身上也拥有黑魔法的力量。这是终极的黑魔法,施法者燃烧自己体内的血液来制造出一道魅惑生物的光芒,凡是用眼睛注视这道光芒的人都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罗慕卢斯很快镇定下来,他用力地嘲笑蕾娜斯:“小淫妇,施展这个法术就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你以为你能坚持多长时间?这种招数需要人配合着干掉中招者,可是你的小男人只剩了半条命,连根小手指都动弹不得!”

    蕾娜斯努力保持掌心中邪影的光芒,她不屑地冷笑道:“不要紧,只要坚持到日出就好!”此言一出,所有的夜行者都惊叫起来,这是血族最大的恐惧——沐浴阳光!

    罗慕卢斯惊惶地说道:“你疯了?你也会完蛋的!”

    蕾娜斯坚定地说:“那又怎么样,你们也一样会变成灰烬!”

    罗慕卢斯沉默片刻开始服软了:“好吧,我输给你了,亲爱的蕾娜斯。你放了我,我为你的小男人疗伤,然后你们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

    雷纳斯冷笑道:“你为他疗伤?”

    罗慕卢斯含情脉脉地说:“当然了,卡洛斯和我是兄弟,你也是我的妹妹,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

    蕾娜斯也微笑着说:“亲爱的哥哥,我不相信你。我是看着你杀死你父亲后成为首领的,所谓的家族成员在你眼中只是奴隶!所以,跟我一起看日出吧!”

    罗慕卢斯绝望地恶毒诅咒:“你这个叛徒,疯狂的淫妇!你要害死整个家族的成员!你成不了的,等不到日出你就会耗尽力量,我会亲手把你撕成碎块!我要用魔法让你的灵魂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左尘恨不得立刻爬起来用玄铁剑杀死罗慕卢斯及其同伙,可惜他腰部以下的躯体完全没有知觉,似乎是刚才被打断了腰椎。他此刻连说话都很费力,只能竭尽全力用微弱的声音说:“蕾娜斯,我不行了,你快走吧,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他。”

    一听到左尘的劝说,蕾娜斯的眼泪便流了下来。此刻她身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是她知道要想救自己的丈夫只有这一个办法。她凄凉地对左尘说:“你是我的,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蕾娜斯!”左尘凄厉地大吼一声,猛吐一口血,然后倒在地上。

    罗慕卢斯一直没有放弃自救的举措,他一边在体内聚集魔力,一边不断地说话干扰蕾娜斯。时而求饶、时而威胁、时而辱骂,盼望着蕾娜斯会因承受不了而崩溃。可是他失望地发现她竟毫不为之所动。

    眼看着东方欲晓,夜行者们一齐发出极其可怕的哀号,就如同地狱深处灵魂的悲叹一般,足能将任何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吓成疯癫。此刻罗慕卢斯拿出了最后的法宝,他对雷娜斯说:“你与我同归于尽后有什么好处?你忍心害死自己腹中的孩子么?你死以后,这个男人也许会活下来,他会娶别的女人,生一堆孩子,会忘掉你!你这个傻瓜,你是个魔鬼,你是喝人血长大的妖怪!你指望一个凡人会记住你么?”看着蕾娜斯依然不为之所动,罗慕卢斯疯狂地喊道:“杀了我你的小男人也逃脱不了!我的夜行者还有很多,他们会继续我的事业,你的小男人逃不出我们的手心。没来到这里的血族还会生存下去,会把我的事情做完!”

    蕾娜斯丝毫不去理会他,只是在咬牙苦苦支撑着。她的眼角、唇边、耳中和十指指尖都淌出一道道的血来。这位血族姑娘的生命力已近枯竭,她知道再过片刻就要日出,一切即将终结。在最后的时候,蕾娜斯告诉左尘说:“不要忘记我啊,亲爱的……”

    沉默的沙丘如大地女神的胸乳,滑着柔美的曲线连绵起伏。在拂晓前熹微的晨光中,深灰色的沙丘有着一种无法言语的凄美。转眼间,一层淡淡的薄雾在沙海上弥散开来,天地间的黑暗中裂开一道缝,地平线泛出一抹淡红,旋即转为浅玫瑰色,散射出些许光芒,微微向空中透射。与地平线交际的天空慢慢变黄,旋即远处的沙丘也披上一层灿烂的金黄色。就在不经意间,天际现出一个小亮点,旭日东升了!金色的太阳一点点升起,在尘世间完成又一次光与暗的轮回。

    蕾娜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在心中惊叹这壮美奇观。就在阳光映入她眼帘的瞬间,所有的夜行者身上都燃起熊熊大火。蕾娜斯眼中的神光也瞬间消失,当一切化为乌有的时候,她的灵魂忍不住哭泣着说:“左尘,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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