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腹地的蔚蓝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空气热得像火焰在燃烧。沙漠在太阳的光辉下,随着深深浅浅地从土黄变幻到金色。沙丘表面并不平滑,从上到下有一道道弯弯曲曲平行的沙纹,像是万道涓涓溪流轻轻流淌,粗犷的沙丘因此平添了几分柔美。
不过酷烈阳光下的沙丘还是惊人的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上面艰难地爬行。如果有大胆的生物凑近去看的话,才能发现那是一个人。一个浑身是伤的人。他背上背着一把大得吓人的长剑,用双手一下下地刨着沙子向前爬,留下一路血痕。
左尘已迷失方向,饥渴让他时不时产生幻觉。那些死去的朋友和战友们不断出现在他面前,带来冥界的召唤。当他奋力挣脱幻觉的骚扰后,又陷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爬出沙漠的绝望情绪。这个时候,他就用手按按胸前的一小块破布包裹,那里包着他妻子的骨灰。因为蕾娜斯那句“你要好好活下去”支撑着他的意志,所以他不断地爬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后远远地追上来一只老狼。那老狼的骨架足有驴子那么大,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毛都掉光了。老狼的牙齿也松动了,再也捕捉不到猎物,还被同族抛弃赶出狼群。它放弃尊严以求苟活,凭着本能在沙漠中寻觅食物,左尘是它最后的指望。它一路跟着他,不时嗅嗅地上的血痕,等着他爬不动的时候。
左尘没有瞎,能看清老狼那双灯笼般的红眼睛——它是一只魔狼。这种狼他早在童年的时候就遇见过,从那以后他的生命中充满了灾难和苦痛,现在这只狼似乎按照冥冥中的安排一路跟踪他,在最后的时候送他上路?
左尘每爬一段休息时,老狼都兴奋地紧盯着看,它很谨慎不敢冒险,让它失望的是左尘每次都能再朝前爬,只是动作越来越慢。就这样反反复复,老狼也快到支撑不住的时候了。当太阳渐渐落下去,冰凉的空气笼罩沙漠。从白昼的酷热到夜晚的清冷,广阔无边的世界中只有这两个快要崩溃的生命苦苦挣扎。
整整两天两夜过去了,左尘浑身的皮肤如碎纸一般开始剥落,他的舌头肿得缩不回去,手上全是被沙砾磨出来的条条血痕。如果是一般人在受重伤后又处于这种没水没食物的境地,恐怕早已死了,他还能活着,全赖蕾娜斯的血在他体内流动。这是妻子留给他的恩惠,在这极端的险境中,她的气息、她的低语却反复在他心中萦绕。只是那个曾经活生生的姑娘现已成为他胸前冰凉的灰烬,空留他在世间苦痛不已。
恍惚间,左尘趴在沙地上睡着了。忽然有股冰冷的气息喷到他的脖子后面,接着几个尖锐的东西轻轻卡在他的皮肉上。左尘猛地惊醒,他拼命用手一打,“啪”地拍到一个粗糙的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发出一声惊叫逃离了。那是老狼在试探,看看左尘是不是已经彻底无力反抗。
左尘看着它慢慢地走到不远处趴下来,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自己的敌人:如果这是一头健康强壮的狼,还不如认输算了。可这么一头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老狼,他绝对接受不了!他是一名军人,可以输给更强的对手,但绝不能容忍被蛆虫所吞噬!他心里涌起阵阵厌恶,幻觉再次弄得他迷迷糊糊,而神智清醒的时候也愈来愈少,愈来愈短。要除掉它,必须打败它!
左尘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好像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老狼再次走过来,左尘清晰地听到老狼那沉重的呼吸声和脚爪在沙地上踏出的轻响,越来越近了,到跟前了……老狼警惕地磨蹭着,试探左尘的反应。老狼的耐心真是可怕,不过左尘比他更可怕。经过了无穷的时间之后,左尘始终不动。老狼慢慢蹭到他耳边,用那条像砂纸一样的干舌头*的脸,接着熟练地用牙齿对准他的咽喉——它要进食了。就在这时,左尘的两只手一下子伸了出来——他凭着铁一般的毅力把指头弯得象鹰爪一样,如果老狼离得稍远一些,左尘是抓不住它的,因为他实在太虚弱了。可是它近在眼前,所以左尘的计策成功了。他没有力气去扼死老狼,便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老狼的身上,狼牙咬穿他的皮肉,他也把自己的脸紧紧压住老狼的咽喉,嘴里满是狼毛。他用尽全力去咬……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去后,老狼终于停止了挣扎。左尘感到有一小股暖和的液体慢慢流进自己的咽喉。这是老狼的血,在这一刻他惊恐地想起了於夫罗,可他别无选择,不能松开也不能吐掉,否则他就得死!狼血又腥又臭,像一摊流动的稀泥一般硬灌到他的胃里。
喝饱以后,他翻了一个身,安详地仰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出来了。几个打猎的人纵马跑到他身旁,跑在前面的人惊恐地说:“看,汉人的衣服。他,他杀死一头魔狼!王妃,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先看看他是什么人。”
左尘感到有人拍打他的脸,他太虚弱了只能微弱地哼哼。那人说道:“活着呢!”接着又粗鲁地扒开他的衣服,寻找值钱的物件。忽然那双手停住了,左尘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接着那女子一声令下,左尘感到自己腾云驾雾般地被抬起来,他弄不清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那些人的动作太大了,他在马背上颠簸几下后就昏过去了。
左尘的运气很好,他被换上干净的衣服,很好地放在帐篷里看护起来,可他不许别人碰那个小破布包,没人知道那是他的蕾娜斯。此后的数天内,左尘在清醒与混沌中度过。别人问他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沙漠里迷路,他都不回答。终于有一天,左尘从地上的羊皮褥子上爬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走出帐篷。
他在一个不小的沙漠绿洲里面,两座高大的沙山上生长着稀疏的骆驼刺,而在两山合抱的小谷地里奇迹般的存在着一汪清泉,青草和树木围绕着清泉而生。几十座简陋的帐篷耸立其中,有不少骆驼、马匹和绵羊在水边安详地吃草,它们的主人们默默地注视着走出帐篷的左尘。忽然有一声似曾相识的鸣叫传来,左尘抬头望去,在空中盘旋的赫然是一只海东青。
这是一个小部落,可毕竟是匈奴的部落,他们的首领可能是个王,否则怎会有女人被称为王妃?也就是说他们可能与郅支有联系吗?这一连串疑问让左尘疑窦丛生,可他们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他对眼前的男女老少微笑致意,这些人却用古怪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他是怪物一样。片刻后他明白了,大家都在暗自防备自己,因为匈奴人都知道被魔狼咬伤的下场,更别说是喝魔狼的血!
还好,我不是怪物……左尘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女子分开众人走到他面前:“你终于站起来了,陌生人,能告诉我你的来历吗?”
这个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按匈奴人的标准可算是个美人,不过她的眉宇之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一看就是这里的领袖人物。于是左尘行了个匈奴人的礼节说:“多谢救命之恩,请问你就是王妃吗?”
“我是部落头领。”那女子含糊答应后却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来,“你是什么人,为何会流落沙漠之中,那头魔狼是你所杀吗?”
“这个……”左尘略一斟酌,决定还是隐瞒自己的身份,“在下乃是西域的胡商,经过中原往匈奴贩卖货物。偏偏命苦遭遇沙暴,与大队失散后迷路了。那头狼也是在下所杀,不知……”
他说到这里故意装作不知道魔狼是什么东西,顺便再次试探对方的底细:“不知是否触犯贵部的禁忌,还想请教这里是何部落,恩人的姓名。”
那女子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左尘,匈奴人心直口快,她嘴上就把怀疑问了出来:“你果真是西域胡人吗?”
左尘有些难堪地回答:“在下的确是。”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先搪塞过去。
那女子又上下打量了左尘一番,随后说:“跟我来。”左尘不明究竟,也只好跟着那女子走到绿洲中心最大的一座帐篷里面
虽然是大白天,帐篷里面也点着明晃晃的酥油灯。帐篷正中摆着两块沙柳做成的大木牌,上面还写着两行汉字。左尘心里奇怪:匈奴人明明不用文字,怎会像中原一般供奉两块祖宗牌位呢?他走上前几步仔细一看,赫然犹如五雷轰顶——上面写的竟然是:先王讳呼韩邪陛下之神位、先王妃讳长清公主之神位!
左尘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此刻,他连基本的伪装也顾不上,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膝行至排位前叩首道:“爹、娘!”
多少年来的酸楚在这一秒同时涌上心头,左尘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可他不敢在父母灵位前哭泣,让他们知道儿子活得有多窝囊。于是只好把悲痛强压在心头,像只鸵鸟一样将脸埋进沙砾里面。就在这时,一直在观察他的匈奴女子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这问题让左尘难以回答,他甚至想,如果过去只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哀伤是假的、痛苦是假的、离别是假的……可是任凭他将脸在沙砾中擦得生疼,也无法将自己从“梦”中唤醒。他没法抬起头来告诉父母的在天之灵,自己如何度过了半生。在冥冥之中,一双红色的眼睛哀怜地看着他,他的耳内再次响起“你要好好活下去”这句话。左尘渐渐定下心来,在天上有三个亲人看着我呢,岂能让他们伤心失望!
他站起来对那女子说:“实不相瞒,我是休屠部的王子。汉名叫左尘,匈奴名字是伊屠牙。”
那女子轻声“啊”了一下,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但又夹杂着几许激动和心慌。她的脸色绯红,躲闪着左尘的眼睛,低声说:“怪不得,那把剑上刻着左尘这两个字。还有你胸前的那个……”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请跟我来。”说完走出帐篷,拍掌召集部众说道:“感谢长生天,他果真是伊屠牙,大家给他看看我们是谁!”
话音一落,在场的男女老少一起把胸膛露出来,每人的胸前都文着一个海东青的文身!左尘心里猛地一怔,他也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胸前的那只海东青。这是匈奴人从生到死不可更改的标志,他们都是休屠部的人!
左尘激动地说:“十年了,我找你们找了整整十年!每次出塞作战我都派人寻找你们的踪迹,我还以为你们都被郅支杀尽了……没想到,没想到……”说到这里,左尘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走到休屠部民面前一个个地拥抱他们。
那些休屠部的部众一齐昂首向天,庄严地唱起赞颂长生天的颂歌。在悠扬的长调歌声中,大家赞美长生天将失散的亲人送回到帐篷里,让迷路的羊群走回到草原上。一曲颂歌唱罢,大家都跪下来给左尘磕头。左尘大为惶恐,急忙搀扶大家说:“切莫行此大礼,在下愧不敢当。你们现在的王是谁,我想见他一面!”
那个为首的匈奴女子庄重地走到左尘身边说:“你应该接受大家的行礼,我们等了你足足二十年。一直到刚才为止,我们都没有王,现在长生天让你再次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又有了王!”
狂欢的气氛笼罩整个沙漠绿洲,这里不分男女老少,长幼尊卑,大伙围坐在篝火旁。每一个休屠人都在歌唱、舞蹈和畅饮美酒,整只的肥羊被串在大铁棍上,牛粪炭火燃得正旺,一滴滴的羊油滴落到火焰里,肉香四溢。左尘一直没有弄清楚这些部民是如何逃过追杀的,刚想询问的他却被拉进酒宴里面,一杯接一杯的美酒流水般敬献到他面前,每个休屠男人都想把美酒敬给回归的王。
左尘忽然想起长安的骠骑将军府,还有幼时的模糊记忆,的确是自己的部落啊,父母亲打破了匈奴轻贱妇女老幼的陋习,把中原的风俗与匈奴的传统融为一体。自己在将军府的那些老兵们不也是一样的无拘无束生活着吗?这是埋藏在血脉里的传承。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一切的时候,忽然又回到了久违的家乡,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感慨。左尘昂首望着长天,此时红日正欲西坠,一轮圆月的身影已在天庭悄然现身。他在心里默默问道:长生天,你为何要如此安排我的命运呢?不过今夜不必想那么多了,只有干杯!
当夜色已深的时候,醉醺醺的人们回到各自的帐篷里休息。左尘也被稀里糊涂地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帐篷里面,人们散去后他发觉身旁还有一个人,是那个在酒宴上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王妃。左尘竭力在胡床上坐正,然后问道:“这位姑娘,其他人唤你王妃。我还不清楚你的名字,你的丈夫是谁,他是休屠人在我父亲之后立的王吗?”
那女子低声说:“伊屠牙,你应该先问问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左尘猛然醒悟说:“的确,刚才没顾上问就被灌醉了。还请姑娘告知。”
那女子说:“你还记得你父亲的卫队长木楼普么?当年他负伤与你父亲失散,等他养好伤以后,你父亲已经被打败去中原了。草原上的休屠部民不肯屈服,还是分散抵抗了一段时间。木楼普也拉了一伙人打算去中原寻你父亲,结果一路上被郅支的兵马追杀殆尽。他一怒之下打算刺杀郅支,于是扮作奴隶潜入龙庭。在那里他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却兴起一个念头:休屠部群龙无首,应该找个首领来重振旗鼓。你们家的亲戚几乎都被杀了,木楼普又没办法去中原,他就把你父亲的儿媳妇偷偷抱出来养大。在你们父子回到草原之前,让这女孩做休屠部的首领。这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木楼普也在等待中死去,只有他召集起来的休屠人还在等待他们的王子归来,现在你明白了吗?”
左尘看着眼前的女子,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结结巴巴地问:“莫,莫非你……”
那女子轻叹一声:“你还不清楚我是谁吗?伊屠牙,我是你的妻子,我是海迷失。”说完,海迷失轻轻敞开衣襟,当衣衫滑落后,她年轻健美的躯体尽现在左尘面前。左尘大惊之下酒也醒了大半,正在他手足无措之间,却看见那女子挺拔滚圆的胸乳之上文着的却是一个狼头——屠各人的图腾!
看着左尘的惊讶反应,女子含羞垂首说:“木楼普大叔临终前一再叮嘱我,一定要等你回来,我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
海迷失?!左尘瞬间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还有那天坛山上於夫罗的话,原来她还活着,为何她父亲却说她已经死了?忽然他胸前一痛,针扎一般的痛。蕾娜斯,你在生气吗?还有於夫罗大叔,当初我在天坛山上有愧与你,今天怎么还有脸见你的女儿……过了好一会之后,左尘走到海迷失身旁,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左尘为她把衣服披上,然后用沉稳的声音说:“原来你竟然在休屠部中,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海迷失睁开眼睛,看见左尘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她不好问他,便也只好呆坐在另一张胡床之上。草地里的蟋蟀传来阵阵鸣叫,尴尬的气氛却在帐篷里流淌。终于,海迷失忍不住问道:“伊屠牙,你,你是嫌我们没热闹地操办婚礼吗,为什么……”
左尘猛摇头说:“不对,不对!我是不能……”
海迷失脸色绯红,羞涩地问:“你在中原另有妻子吧?放心,我不计较的,毕竟这么多年了。”
左尘再次猛摇头说:“是,也不对……我父亲临终前嘱咐过我……可是我……
海迷失看他这般扭捏,睁大眼睛问:“伊屠牙,莫非你,你看不上我?”左尘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海迷失却以为自己猜对了,她面如死灰颤抖着说,“我,我等了你二十年,你却嫌弃我……”她顿时泪如雨下,捂着脸跑出了帐篷。
左尘在帐篷里呆坐片刻,感到浑身燥热,好像有团火焰要爆开一般。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出去。外面星光灿烂,已近子夜时分。海迷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左尘也不好大声呼唤,正不知所措之时,忽然有个守夜人轻声问道:“王可是在找王妃吗?”
左尘忙答道:“正是,海迷失去哪里了?”
守夜人说:“小的正好瞧见王妃骑马去了陵园。”
左尘问道:“什么陵园?”
守夜人说:“在西方二里之外有几处固定的沙山,族内的死者都葬在那里。”
左尘心中一动,他接着问下去:“木楼普也葬在那里吗?”
守夜人答道:“正是。”他的话音未落,左尘已经跳上身旁的一匹马绝尘而去。守夜人望着左尘消失的背影,嘴里嘟嚷着,“新婚之夜就吵架了……”
月色下的沙漠褪去白昼时那一望无际的黄色,沉默的沙丘映衬着星光璀璨的天空,月光下沙砾中的石英反射出点点微光。这里没有草原中的蟋蟀鸣叫,只有冷风呼号。远远的天边传来狼的嗥叫,左尘胯下的骏马紧张地连打响鼻。他身后的绿洲已被沙山遮掩得严严实实,当他催马翻过一座沙丘之后,沙地上空留两行马蹄印迹对着冷冷的月光。
休屠人的墓园被安置在被三座沙山层叠环绕的山谷里面,一丛丛骆驼刺把自己坚硬的枝条织成屏障,保卫沙穴中死者的安宁。这里的坟墓与其他部落的匈奴人一样,死者的棺木朝着北方仰卧长眠。那些年代较为久远的墓穴已被狂风吹散了沙土,胡杨树丛编制的棺椁中凌乱的散露出块块骸骨。人骨与当年随葬的牛、马、羊骨和马具、兵器等混在一起,诉说着冥界的凄凉。
墓园深处的一座坟茔显得格外宏大,表面覆盖着一层压土的碎石块,这在沙漠中可算是奢华的了,墓主人的身份显然非比寻常。海迷失便坐在坟前哭诉着:“……见都没见过,这么多年我就等着他,有人喜欢我我就当瞎子、聋子、傻子!可他终于出现了,他又不要我!这让我怎么活?我以后还怎么在部落里待下去啊……”
“为什么你要走?”左尘轻轻走到海迷失身后,“要走也应该是我走。这么多年来这就是你的家,我是个外来者。很抱歉,海迷失……”
海迷失背对着左尘肩膀一耸一耸地抹着眼泪,但却不哭出声来,也不让他听见。左尘心里赞叹着:真是有骨气的姑娘!他对着木楼普的坟墓行了个礼,告慰死者说:“大叔,这么多年来难为你一直守护着休屠部最后的血脉,可我一直没能来接应你们。反倒是走投无路了还被族人救下,我有愧与你啊!”说完后,左尘从马鞍子上取下一个羊皮酒袋来,把马奶子酒洒在坟前祭奠。接着他在海迷失身旁盘膝坐下,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海迷失,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中,我也只有九岁……”接着,左尘把自己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大概叙述了一番。大漠如烟,海迷失在左尘的倾诉中渐渐停止了抽泣。
月光如水,清冷的夜晚下两个人默默相对。最后海迷失转过身来,她把手放在左尘的手中说:“这么多年,你也受苦了。蕾娜斯是个好女人,可惜了……”
这句话里道尽了沧桑,左尘唯有报以苍凉的笑容。多谢你,好姑娘……
该说出最难的话了,否则左尘无法面对自己良心的拷问,他把自己的大剑交到海迷失手中:“你知道这是什么剑吗?”
海迷失静静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剑,然后说:“这是玄铁打造的剑。”
“这是用你父亲於夫罗的九天玄铁斧打造的……”左尘愧疚地沉默了片刻后,用干巴巴的嗓音说,“我,你父亲……”
海迷失打断了他的话,凄凉地说道:“我父亲是自杀的,临终前还诅咒了你,是吗?”
左尘大吃一惊,他整理一下乱麻般的思绪后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海迷失点点头,在夜色里叹息一声:“在他死后不久,就有人告诉我了。”
左尘半是感激半是愧疚地说:“当年你娘就是为了救我一家而死,你爹后来又因我而死。即使如此你依然等我,还救了我。我实在是……”
海迷失望着长天中灿烂的银河,用凄苦的声调说:“这都是长生天的安排,人只能认命才能活。”
左尘难过地说:“海迷失,我……”
海迷失却用手止住他的话,然后接着说:“我刚被木楼普偷出来的时候只有四五岁大,连父亲的模样都不记得。后来木楼普也觉得对不起我,就派人去偷偷告诉我父亲想把我送回去,你知道我父亲怎么说?”海迷失顿了顿,苦笑道,“他说忠于郅支,既然这个女儿当初许给了休屠部,便只当我已经死了……”
两行清泪沿着海迷失的脸颊滑落,让左尘忽然想起了蕾娜斯也有过相似的伤心时刻。这一刻他心里涌起无限的酸楚,一把抱住海迷失,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额头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
海迷失也抱着他,她心里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接受你……对不起,只是我不能爱你……对不起,要是我没有过蕾娜斯……对不起,要是我永远不爱你……”
两个人的心里都泛起无限的苦涩,左尘低声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是兄妹。”
她点了点头,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左尘抬头望着天上,中原的人们习惯以月寄情,可那一轮圆月却无法寄托他的思念,因为遥远的她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到他身旁。忽然间,涌动在他心中的那一团燥热与痛苦无法抑制地喷涌出来。左尘猛地把海迷失推开,拼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衣服和皮肤,他感到有另一个东西要从身子里面冲出来,这是藏在他心里的可怕梦魇终于要实现的征兆。
海迷失惶恐不安地盯着左尘,她嘴里叠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可是却压不住左尘疯狂的呻吟与哀号,无法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终于,左尘朝着圆月发出一声拖长的狼嗥!
就如同当年的於夫罗一样,左尘满脸的皮肤都抖动起来,脖子、脑门上的青筋毕露。他嘴里一声接一声地吼出狼的咆哮,光滑俊秀的脸上冒出无数黑褐色的刚毛,他的嘴逐渐拉长成狼嘴的模样,两只耳朵变得又长又尖。片刻之后,他的脸已经彻底变成一个三角形的狼头了!左尘仍在痛苦地撕扯着他的衣服,他的手已经变成了巨大的爪子,铁钩般的指甲像剃刀般撕碎了衣服,也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
海迷失被吓得尖叫起来,她的叫声引来左尘本能的求助,可他这么一副怪样子凑近过来更吓着了她。海迷失连连后退,一下子绊倒在木楼普的坟堆上。等她爬起来的时候,手里正举着玄铁剑,当左尘向她走近的时候,海迷失猛地用剑刺了过去!左尘惨叫一声,仰面朝天地重重倒下去。沙漠上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海迷失站在风中发呆。
好一会之后海迷失才回过神来,她一边问自己:“我干了什么?我把他给杀了!”一边忙不迭地把手里的玄铁剑扔掉。她战战兢兢地跑到左尘身旁哭道,“对不起,我不是要杀你……我吓坏了……”
正在海迷失痛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叹息:“你再给我一剑吧……”她猛擦眼睛,紧张地盯着左尘看,没错,那双淡蓝色的眼睛还是他的,还是人所发出的目光!海迷失高兴地细看一番,原来她个矮力小加上心慌,只是刺伤了左尘的肩膀而已。
她在欣慰中夹杂着歉意说:“太好了!我以为自己犯下大罪了!”
左尘把自己的手伸向夜空,借着星光打量已经扭曲的爪子:“你犯什么罪,杀害休屠部的王么?不,不是,只是一个怪物,差点伤害到你的怪物……海迷失,帮帮我吧,送我去见蕾娜斯,我不能做为一个怪物活在这世上!魔狼,可怕的魔狼,我早就害怕会有这么一天,可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海迷失哀怜地轻抚着他那张狰狞的狼脸,缓缓摇着头说:“不,只是那魔狼的血毁了你的外表,你的心还是你自己的。你的眼睛里满是哀伤,这不是怪物能有的神情。别担心,也许等到日光出来后你就会变回人形——我可怜的人呐!”说到这里,海迷失紧紧抱着左尘的头,两个人再没有说话,只有沙漠里的寒风呼呼刮过。
又是一轮日出,当灼热的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左尘伸出自己的手来,还是那样,是狼人的爪子……日光没有能够拯救他,他永远都将是一个怪物!这下他彻底领会了蕾娜斯的悲哀,作为一个人活着是多么大的奢望!此刻的他心灰意冷,彻底丧失了最后的希望。
“海迷失,你走吧……”
海迷失没有动,左尘又对她说:“别管我了,你回去告诉休屠部的人们,就说我走了。忘记我吧……”海迷失愣愣地看着左尘,左尘不愿从她的瞳孔中发现那张可怕的狼脸,他闭上眼睛,嘴里不耐烦地说,“走吧,快走!”
忽然间,一声响亮的耳光在墓园中响起。左尘被一下子打懵了,不知道海迷失为何忽然动手。他迷茫地看着海迷失站在自己面前怒目圆睁地说:“从地上爬起来,你这个懦夫!左贤王和长清公主怎会生下你这没种的儿子?你只想着自己,一点都不体谅我们在沙漠里像老鼠一般苟活是为了什么!呸!”海迷失光骂着还不解气,忽然一口啐在左尘的脸上。
左尘被激怒了,他从地上跳起来,恼羞成怒地厉声对海迷失说:“你竟敢……”忽然他愣住了,因为他敏感地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捍卫尊严的勇气和愤怒的力量已经驱散了绝望。海迷失的呵斥就像一剂猛药,在只言片语间驱散了左尘的脆弱,让他再次站立在天地之间。
左尘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手轻轻按着胸前的布包,在心里说:蕾娜斯,差点让你失望了。
左尘盯着海迷失的眼睛由衷地感谢她:“海迷失,你真是个好女人。多谢你!”
这番话反倒让海迷失羞涩起来,她轻轻转开脸说:“刚才我也是气急了……”
于是两个人骑上马一同登上沙山,在阳光下眺望壮阔的大漠沙海。灿烂阳光把大漠照得犹如金盘一般,左尘在心中沉吟片刻后说:“这副样子回去,不知道族人们会作何感想……海迷失,请你先回去告诉大家这一切吧。我在这里等着,如果大家还能接受我这样子的话……如果有人觉得忍受不了,也好让大家有个离开的机会。”
海迷失撅了撅嘴说:“你啊……算了,那我先回去了!”说完她狠抽了几下鞭子,马儿腾开四蹄飞一般的去了。
左尘立马于沙山之巅,毒辣的日头烤得他脊背发烫。昔日里俊秀的面孔、挺拔的体态都随风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筋肉暴起、面目狰狞的狼人。胯下的骏马也害怕这副尊荣,不住地跺着蹄子、打着响鼻。只是他心里还是一个人,那个胸怀天下、气吞万里如虎的男子汉。只是休屠部的人会怎么想呢?他们眼中的自己会是怎样一个怪物啊!左尘不禁想起当年天坛山上的於夫罗,当时那些汉军士兵眼中的恐惧是他挥之不去的记忆。如今越过时空再度缠绕着他,就像冰块一般压在他心头。
忽然间,不远处马蹄声大作,能听到有无数马蹄在踏破黄沙翻过山丘而来。左尘举目望去:来了,果然来了!海迷失和部落里的年轻人跑在最前面,他们身后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抱着婴儿的女人们,数百匹马就这样飞奔而来,马蹄声震如滚雷划破长空,溅起的沙砾如雨点般洒在沙地上。
休屠部民们奔驰到沙山脚下昂首望着立在山上的左尘,昨天还风采翩翩的英武之王,此刻却已成为沉默的怪物模样。山下的马匹被他的这副样子吓坏了,禁不住地后退,休屠部的部民们无声地用双脚踢打它们,逼着它们在山脚下站好。左尘在心里说:“走吧,我的乡亲们。我不怪你们,连马匹都吓成这样……”
忽然有个老人大声说:“伊屠牙,我们等了你二十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你的心还是休屠人的心,你就永远是我们的首领!无论是刀山火海,我们都跟着你走到底。我们所有的男女老幼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
左尘霎时间泪如泉涌!他昂首朝着长生天大吼起来,那苍狼般的嗥叫在大漠上久久回荡——我终于回来了,我是休屠王子,我是伊屠牙!
春季的长安城再度呈现一派繁花似锦的景象,来自各地的民夫们在春耕繁忙之际却被迫抛下妻儿和田地,聚集在首都的工地里面服劳役。这是一项事关国体的重大工程,连最低贱的苦力都知道工程结束后将要发生什么,但是那些起劲喊着号子甚至挥舞鞭子督促工程进度的监工们并没料到这一天的午后将要发生什么,他们莫名其妙地被闯进工地的御林军按倒在地,随着刀光一闪十几颗人头便如西瓜般滚落到黄土地上。
杀人事件发生后,大将军赵亮满心愤懑地直闯进姐姐的长乐宫中,他疾步踏过那些被誉为“朱红踏步”的红色台阶,直闯进正歌舞升平的太后居室大声说:“参见太后,臣弟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听到赵亮怒气冲冲地开场白后,醉眼惺忪的赵太后一手搂着身边的美少年一手用酒杯遥向弟弟一晃说:“阿亮来得正好,春光明媚正当行乐,来来来,一起饮这几杯兰陵醇酒。”
赵亮顿足怒道:“父亲正心急如焚等着受禅台建好,阿姐却派儿郎把工头杀了一半,工地上人心惶惶,工程如何能够按期完成?”
赵太后笑问:“阿亮,受禅台建了又有何用?”
赵亮梗着脖子说道:“父亲承天受命,恩惠遍布四海,如今理当自立为帝。刘询自己也识时务地提出禅让皇位,这才在皇宫中建立受禅台。”
“好个承天受命,为了这个就把庙堂之上弄得乌烟瘴气,让匹夫的号子搅得哀家连曲子都听不了吗?”
赵亮怒道:“阿姐说的是何言也!我赵氏代汉刻不容缓,太后所作所为实在没有道理。我们是骨肉至亲,岂不知一荣俱荣的道理?”
赵太后也怒道:“一荣俱荣?我赵飞燕自幼被送到这不见天日的深宫之中奉承伺候先帝,为你父子受尽心酸换得赵氏一族荣华富贵。可你们贪得无厌还要代汉自立,如今天下都骂哀家是红颜祸水,你们又有谁为我分辨过一句?为了父亲坐龙椅的美梦,我最爱的飞郎都已身首异处……”说到这里,赵太后忍不住哽咽起来,她带着哭音呐喊,“父亲可以从丞相大人变为天子,你可以从大将军变为太子,哀家又能怎样变?还不是从寡妇依旧变成寡妇!”
赵亮知道姐姐深爱李剑飞,可没想到时隔一年后纵有无数美少年陪伴还不能令她对情郎之死释怀。看着赵太后如泼妇般歇斯底里地叫骂,他也不愿再多废话了。他愤而起身,临出宫门台阶时他喝令当值的御林军:“传令下去,此后太后赦令一概不要遵从,不许她再踏出这宫门半步!”
劳作的号子很快又再度响彻长安,未央宫中的刘询木然地呆坐在桌案前,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可是负责照料的宦官们并没有上前更换的意思,既然明知此人即将成为一个毫无权势的废人,又有谁愿意殷勤伺候他,做无用功呢?
常侍邢熙轻手轻脚地走到皇帝身边说:“启禀陛下,中郎将马逸群求见。”说完也不等刘询作何表示便轻轻挥手示意来人进来。随着一阵铠甲轻轻相碰的声响,马逸群着甲仗剑径直进入皇帝居所。虽然这是大不敬的死罪,但是对于负责监视皇帝的马逸群而言,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举动了。
见到皇帝之后,马逸群并不跪倒而是抱拳请安道:“皇上可安好?”
刘询缓缓说道:“朕有何好?人未老已皓然白首,不过如蝼蚁般苟活罢了。”
马逸群看着头发花白的青年皇帝,这一年中他负责看押皇帝,看着这位天子如何一夜白头以至于衰老至此。自从左尘起事失败逃走之后,又发生多次忠于汉室的臣民试图行刺赵氏父子或者解救刘询的密谋,大体上这些阴谋分子都在策划阶段便失败身死族灭了。只有一次几位当年曾随左尘出征的御林军旧部在校场阅兵是突然发难袭击赵亮险些得手,不过马逸群当时就在大将军身旁,他不仅舍身挡下一箭,还亲手格杀了几个造反军士。至此后他成为赵氏最信赖之人,以至于直接负责看押皇帝。虽然骂名遍布天下,连老父也将其从家谱中划去断绝关系,可是马逸群却依然毫不在乎。
看着这场例行觐见又变成冷场,还是邢熙用刺耳的尖利嗓音打破了尴尬:“皇上马上就要顺应天意禅位给赵丞相,这真是古代尧舜禹一样的圣人之举啊。到时候赵丞相一定会好好厚待您,刘氏子孙的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
邢熙是赵利良派来贴身监视刘询的心腹,他的劝解只能令场面更加尴尬。刘询忽然站起来说:“这里气闷,朕要去功臣阁转转!”
邢熙看看马逸群,中郎将大人却说:“也好,陛下请便。”说着径直随着刘询走出殿外,邢熙用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挥手令一个小宦官跟上去。
功臣阁是开国皇帝刘邦所建,上面悬挂着诸位开国功臣的画像。刘询背手望着那些年代久远已经面目模糊的将相们,口中叹息:“祖先是多么的英勇,子孙是何等的不成器……”
马逸群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不必伤神,这受禅台几日内便可建好。臣已经将负责仪式的文武官员安排妥当,到时候陛下将天下交给新天子便可得到安乐了。”
刘询忽然转身望着马逸群,他的神情依旧木然,可是眼神中却瞬间流露出百般的复杂神情。
几日后,劳作的号子销声匿迹,一座宏伟的高台耸立于皇宫之中。台上彩旗招展,汉白玉栏杆衬托着青石台阶,在天子的黄龙伞盖下面设立了两个华美的红色坐垫,刘询怀抱着传国玉玺安静地坐在坐垫之上,一些文武官员在台阶上排列肃立。大将军赵亮披着龙纹披风得意洋洋地带着一些心腹军士先来到台下,他大声宣告说:“丞相仪仗马上便到,尔等做好准备了吗?”
大家一起称是,然后大声朗诵事先写好的歌颂赵利良恩德的词句。赵亮哈哈大笑,忽然看见邢熙离开刘询身边跑下台来低声说:“大将军,奴婢感觉有些不妥啊……”
赵亮诧异问道:“有何不妥?”
“这台上的文武官员全都佩剑,如果丞相到了一旦有变可如何是好?”
赵亮这才注意到台上诸官的确都有佩剑,他有些疑惑地望着身边一位御林军校尉说:“尔等佩剑,意欲何为?”
那校尉含笑奉承道:“臣等查阅经典得知古代圣天子受禅时大臣皆戴高帽、穿锦袍、配名剑,正所谓峨冠博带,故此行古制以应今日之盛世。”
赵亮点头称是,便欲带手下军士登台。那校尉又进谏说:“大将军且慢,既然已有文武大臣立于台阶上作为仪仗,又何必让这些蠢笨军士上台,以免令天下耻笑受禅是武力所迫啊。令儿郎们立于台下一样可以警戒,新天子随身护驾军马数万人,又有马将军随身侍卫,太子殿下还怕有何不妥吗?”
一句太子殿下令赵亮心花怒放,他喝令手下围绕受禅台警戒,自己踏步登台。邢熙还想劝止,却被赵亮怒骂一句“蠢奴才”。
正当此时,丞相赵利良的车队正缓慢地通过宫门口。由于礼部官员算定的吉祥路线要通过一座狭小的宫门,使得车队和随行的军马拥挤不堪,难于行进。马逸群策马持枪随行在车旁,他大声提醒赵利良说:“陛下,吉时已到,不如别等这些军马,赶紧前往受禅台举行仪式。”说完不等回复,便呵斥车夫策马将御车飞一般地驶往受禅台前。眼看就要到受禅台了,马逸群拍马向前几步大声喝道:“新天子到,何不奏鼓乐?”
一声令下,鼓乐齐鸣,在台阶上走到一半的赵亮听见奏乐后回头要看,却冷不防被身边陪同的校尉一剑刺了个透心凉。看着儿子的尸首顺着台阶滚落,赵利良惊叫一声从车上站起来。他正要喊“马将军护驾”,却只见一道寒光迎面而来,这是他今生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马逸群回身一枪刺穿赵利良的咽喉,随即跳上御车一剑斩落他的首级并插在枪尖高高挑起,喝道:“反贼赵氏父子已经伏诛!”
正在此时,木头人般的皇帝刘询已经箭步走到台前,用众人从未听过的洪亮声音宣布:“首恶已诛,其余不问!在场军士皆为有功之人,每人赏钱十万!”
事出意外,赵氏带来的军士们都愣在当场。马逸群连忙用手指着瘫做一团的邢熙提醒道:“正是立功之时,何必惶惑!儿郎们还不替天子杀此恶奴?”此话一语点醒梦中人,那些军士们立即倒戈把邢熙当场剁为肉泥,接着大家一齐跪倒山呼:“吾皇万岁!”
马逸群立即令手下校尉率领倒戈军士赶往丞相府将赵氏一族不分老少尽数诛杀,接着大踏步奔上受禅台,刘询也自受禅台奔下,两人相遇时马逸群下跪说:“皇上……”刘询一把将他扶起来紧握着手,此时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滚滚而下。
一到夏季,草原上百花开放,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然而匈奴的牧人们此刻却最为忙碌,因为有一层层“薄雾”在追逐他们的羊群。这就是蚊虫大军,无数只蚊虫飞起来铺天盖地,远远看去竟然好像是淡淡的雾气一样。人还可以躲进帐篷里,牛羊马匹就只能硬挺着了,甚至会有牛羊被叮咬致死的事情发生。牧民们只能用牛粪点燃药草驱赶,在煎熬中度过盛夏。眼下龙庭川的牧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不过他们要比其他地方的牧民更加辛苦。因为这里的人口和畜群数目都比往年少得多,那些饿疯了的蚊虫们蜂拥而来,简直要把牛羊的血都吸干了。
单于大帐里的郅支已经连续躺了好几天了,他每天都在酒醒与酒醉之间轮回,偶尔清醒的时候就抱着右贤王乌历屈进献的女人们鬼混。当大王子蒙迪乌蒙召来到的时候,一进帐篷就看见不堪入目的下流场面。蒙迪乌强忍着厌恶向父亲行礼说:“父王,孩儿奉命前来见你了。”
郅支一边一个搂着两个女人,叫剩下的女子们给儿子倒酒。那些女人们风骚嬉笑着把酒杯送到蒙迪乌眼前,被他一掌打飞。他板着脸对郅支说:“既然是特地叫孩儿前来商量,想必是军国大事,让这些下人们听见不好。”
郅支无奈地把身边的女人们推开,挥手让她们退下。然后把衣服穿好,嘴里稀里糊涂地问儿子说:“外面蚊子咬得厉害吧?”
蒙迪乌以嘲讽的口气答道:“蚊虫叮咬怕什么,单于只管叫右贤王和他招募的那一棒子巫师们施法便好。”
郅支一听变了脸色,呵斥道:“混蛋东西,就是因为你总顶撞我,才把你放逐在外面。看来你一点都没改进啊!”
蒙迪乌一听不敢再犟嘴,就沉着脸听郅支唠叨了半天关于右贤王向天问卦,长生天降旨说一两年内匈奴就会征服中原的鬼话。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地打断郅支的话说:“父王,中原的情况你了解吗?”
郅支猛地瞪圆了一双牛眼说:“老子一清二楚!右贤王替我盯着呢。”
蒙迪乌说:“那么右贤王何在?”
郅支低声嘀咕着:“白天见不着这家伙,他躲在山洞里面和那帮巫师们给中原的汉朝皇帝下咒。哦,最近还要给那伙该死的休屠人下咒。你知道么,居然有人说伊屠牙那狗崽子也在当中呐!他们就像附在牛羊身上的蚊虫,你总是打不死,它总是叮咬你,很难受,该死的!”郅支忽然发起火来,一脚把眼前的酒杯酒碗都踢翻了,“我派了不少人马,可总抓不住他们。休屠人明明被我杀光了,怎么会又从地缝里面钻出来了?拖我的后腿,拖我的后腿!可恶的混蛋们,他们从沙漠里面跑出来,到处烧我的军粮,把我的军队拖得东一摊西一堆的,让我没法南下中原,饮马长江……”
蒙迪乌试探着劝说郅支:“要是父王早些领兵南下,现在何须为这事发愁?现在中原情形已变,还是应该……”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看见郅支直愣愣地望着帐篷外面,竟然开始做起汉朝遣使纳降的白日梦来:“划江而治,对,还须缴纳贡品,中原的女子、工匠,要多多的要,尽管送过来,才饶你们不死!”
蒙迪乌长叹一声,转身走出大帐,却听得郅支在他身后喊道:“你领兵与卢水王汇合,一定要剿灭那股休屠人!如果真的有伊屠牙,给我把他抽筋剥皮!”
从晚春到夏末,休屠部的征战从未停歇。伊屠牙率领他的族人如鬼魅般地从沙漠出击,四处袭扰那些忠于郅支的部落,烧毁军粮、杀死官吏,让整个匈奴帝国闻风丧胆。匈奴人不知道这股休屠人的真实来历,草原上风传着各种谣言。其中最吓人的一个是,这伙人是当年冤死的亡灵,在一个狼头魔怪的率领下回到人间复仇!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草都不会再生长,牛羊都会饿死,大地变成沙漠。
真正被休屠部袭击过的部落知道他们遇到的并不是恶鬼,而是比狐狸更狡诈的人类。伊屠牙根据自己率领骑兵的经验,外加自身的条件,采取了黄昏出动,夜晚袭击,日出前退回沙漠的游击战法。以此才能一次次奇袭兵力占优势的大量敌军,并得以全身而退。通过比较,伊屠牙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匈奴人的确是天生的骑兵:他们不分男女老幼都在马上生长,几乎个个都是神箭手,在深夜中发起奇袭时,疾如烈风一般来了又去,让敌人防不胜防。草原民族就是借此才会一次次击败中原王朝的大军获得胜利,但与之相对的是休屠部难以建立一个稳定的据点,因为在茫茫草原上没有地形的依托,瞬间就会被追击而来的大队骑兵合围歼灭。这就是汉军的长处了:只要是有时间,那些农夫出身的士兵们便挥动铁锹和镐头,在大地上垒砌城墙,建立城池。虽然他已经恢复了休屠部首领的身份,可是这种身份上的错觉一直困扰着他,大汉骠骑将军还在潜意识里对自己指指点点。
不过休屠部的部民却不知道自己首领的烦恼,他们只顾得欢欣鼓舞地迎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将丰厚的战利品拿回绿洲去与大家分享。在一个凉爽的清晨,伊屠牙带队回到绿洲。当他们经过一个废弃的屠各部要塞时,海东青嘹亮的鸣叫声划过长空。
休屠部的骑兵们兴奋地呐喊:“瞧,这是海迷失的眼睛,它来迎接我们啦!”
于是大家一齐快马加鞭飞奔起来,当进入沙漠绿洲后,马蹄沾着湿漉漉的露水,马背上大包小包的食物、布匹和兵器让男女老幼都笑逐颜开。
伊屠牙与前来迎接的海迷失打个招呼,把一条金子做成的脚链送给她说:“给你的海东青用,这是昨晚的战利品。”
海迷失微笑着接过来,伊屠牙盯着她的脸,不放心地问道:“有事?”
海迷失摇摇头说:“没有。”
伊屠牙奇怪地问:“那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海迷失只是笑笑,转身走回到帐篷里去了。伊屠牙跟进帐篷里,盘膝坐在羊毛地毯上,拔开羊皮酒袋的塞子喝起来。
海迷失看看他说:“你现在真像个匈奴人了。”
伊屠牙笑着说:“只是像吗?我本来就是啊。”
海迷失却不言语了,她托腮望着帐篷外的湖水,碧蓝的水面上野鸭在“嘎嘎”地鸣叫。
伊屠牙放下酒袋,顺着海迷失地视线望出去,几个孩子扑通扑通地跳进湖里戏水,野鸭被吓得振翅飞起,激起一大串涟漪。
他又问:“你在想什么?”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你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海迷失,我这次从俘虏那里听说了一件事:郅支派了一支部队来围剿我们。听说带队的是大王子蒙迪乌。”
海迷失紧盯着伊屠牙说:“那么,要面临一场恶战了吗?我们还是转移营地避开他们吧。”
“说到转移营地,我一直很奇怪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个绿洲的。当年我多次率军进出沙漠,每次都是九死一生。绿洲不仅难找,而且一般都有重兵守卫。屠各部凭空放弃绿洲附近的要塞,真是奇怪。”
海迷失淡淡一笑说:“可能这就是长生天的旨意吧,天底下总有给瘸腿羊吃草的地方。”
“瘸腿羊吗?”伊屠牙大笑起来,“这样下去,瘸腿的就是郅支了。这次敌军的主力是卢水部的人,卢水王一向死心塌地追随郅支,我打算除掉他和蒙迪乌,让郅支这个暴君知道疼的滋味。”
“啊……”伊屠牙的计划似乎让海迷失心惊肉跳,她连忙说道,“你不能去冒这个险,他们带来的可是大军。”
“大军?”伊屠牙摇摇头说,“当年我带着数万精兵在北海边遇到夜行者袭击的时候,一样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况且沙漠虽大,能去的绿洲却就这么几个,他们如果进入沙漠搜寻我们,我们哪里躲得开?正面作战的话,我们这几百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因此,唯有破釜沉舟地趁夜偷袭才有胜算。”
海迷失无语坐了半晌,然后告诉伊屠牙:“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也跟去。”
伊屠牙急忙说:“你是女人,怎么能去?”
海迷失却不为之所动地,反问:“那么蕾娜斯呢?”
“你和她不一样!”伊屠牙说出这句话后,醒悟可能会让海迷失有所误会,他便解释道:“她是血族的姑娘啊。”
海迷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至少在名分上我是你的阏氏,所以我一定要去。”
伊屠牙无奈地问道:“你跟去做什么,挥刀砍杀吗?”
“为了……不让你犯错。”海迷失撂下这一句话后走出帐篷,径自去准备出发的行装,让伊屠牙对着她的背影迷惑不已。
草原上行军的匈奴军队就像一道怪异的游行队伍,卢水部一万多战士的铠甲和兵器都不一样,他们的衣服大抵上都是羊毛纺织的白色单衣裤,在草原上奔波后白色早已变成褐色甚至是黑色,再加上汗渍的浸泡那味道简直是可怕。这些战士们手里拿着从弯刀到狼牙棒,乃至于斧子和铁锤,基本上是什么顺手就拿什么,他们的首领从不过问这些。需要召集士兵的时候,部落首领派人骑马到草原上寻找牧民,吹响号角后宣布在哪里集中。于是那些牧民们便成了士兵,没有军服更没有军饷,战马兵器都需要自备。他们唯一的收入来自于对敌人的抢劫,所以游牧民族是世界上最凶残的武装力量,他们什么都要,因为草原上什么都缺:铁器、布匹、粮食,乃至于年轻的男女和工匠。老弱妇孺是累赘,他们不要也不放过,解决办法就是一刀割断对方的脖子。所过之处的房舍要烧掉,好让村落变回到可以放牧的草原。
卢水王正是这种匈奴传统生活方式的忠实拥护者,按说他的军队早就该南下抢掠了,可是郅支却不放心让他独自南下,非要拼凑起足够的各部落联军才肯进军。这不是怕他的兵力消耗吃亏,而是防备着他遵循匈奴弑君自立的传统。
卢水王在沙漠边缘地带等待几日后,终于迎来了大王子蒙迪乌的卫队。屠各部的确是衰落了,蒙迪乌身边只有几百人马,哪有当年最盛时冒顿大单于手下十万屠各战士的盛况!不过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屠各部军容严整,军士们穿着统一的淡黄色军服,身上披挂着厚实的青铜铠甲,戴着用雉尾装饰的头盔,手里的兵器为统一制式的马刀和短弓。蒙迪乌本人穿着一身黄金铠甲,骑着白马飞奔在队伍的最前方。
卢水部的军士们高呼三声“长生天、长生天、长生天”作为敬礼,蒙迪乌则拔出铁剑来向他们挥舞致意。匈奴人敬重英雄,蒙迪乌可算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他意气风发地在军营中来回奔驰,直到卢水王面露不悦之色,才来到他身边亲热地说:“卢水王,一年不见你可更精神了!”
卢水王无奈地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招摇,现在白胡子一大把了,跑也跑不动了。”
蒙迪乌对他说:“卢水王何必谦虚,便是在现在,草原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这位骑师的鼎鼎大名?”
卢水王脸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他哈哈大笑着说:“大王子路上辛苦,先痛饮一番!”
在不远处的丘陵地带,伊屠牙趴在地上,用沙土把自己埋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看着敌人在平原上纵酒行乐,他在心里则飞快地将敌营布置、兵力分配都计算了一番,尤其是看到蒙迪乌和卢水王的时候,他的狼牙都不自觉地摩擦起来。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鸣叫,伊屠牙的长耳一动,他听出那是海东青在天上飞过。
卢水部的士兵闹了整夜,他们欢快地围坐在篝火旁畅饮美酒,纵情歌唱。直到明月高悬的时候,闹够了的人们才不分长幼尊卑,一齐醉卧在草丛中酣睡。冷风习习中传来鼾声一片,倒也给清寂的草原带来异样的景致。
就在月冷风清的寂静时刻,一匹黑马轻轻踏入敌营,骑在马背上的伊屠牙小心翼翼地纵马跨过一个个醉鬼,每走错一步都可能会前功尽弃。亏得这匹马训练有素,竟然没踩醒一个卢水部的士兵。当伊屠牙走到中军大帐附近时,发现还有几个尽职的卫兵在把守。
他跳下马拔出玄铁剑仰望明月,在心里说:“蕾娜斯,好一个明月夜,和我一齐闹他个天翻地覆吧!”
伊屠牙鬼魅般地在帐篷之间穿行,趁着黑暗的保护渗入卫兵中间,在电光火石之间接连砍倒数人。化身为狼人之后,他的力量大增,速度敏捷非常,几乎不亚于那帮夜行者。再加上这套战术早已烂熟于胸,所以砍杀起来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每一个被杀死的卫兵都是从背后被一剑斩落首级,连叫声都没发出来。就这样,片刻之间卢水王的卫兵们全都魂归地府,做了无头之鬼。
卢水王虽然健壮如牛,但毕竟年事已高,在一番痛饮后早已烂醉如泥。他只顾鼾声如雷地裹在牛皮被子里大睡,丝毫没留意岛身外的帐篷已是血流成河。在一片牛油蜡烛的灯火照耀中,帐篷被剑尖挑开,一个狰狞的狼头钻进来。伊屠牙冷冷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敌人,简直是犹如猪狗般的蠢物!他一个箭步冲进帐篷里面,一脚踏在卢水王胸口上。
卢水王从梦中惊醒,他一睁眼便吓得魂不附体:怪物正站在自己眼前!一个狼头人身的大汉,身上裹着黑色的羊皮袍子,腰间悬挂着铁胎弓和狼牙箭,手里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剑正戳着自己的咽喉。正在卢水王惊慌失措之时,那“怪物”口吐人言,对他说:“我是伊屠牙!”
卢水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痴痴地鹦鹉学舌:“伊屠牙?”
伊屠牙不屑地嗤笑道:“我就是左尘!去年还杀了你一万人,现在就忘啦?”
卢水王“啊”了一声,随即明白自己遇到的“怪物”是什么来头了。他惊魂未定地问道:“你竟然还活着?”
伊屠牙哑然失笑,那副模样与狼张嘴吐舌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他嘴里冒出的还是人话:“卢水王,当年你先率部追随郅支杀害我休屠部无数,后又屡次随匈奴侵犯汉境与我作战,今天我一次回报于你!”
卢水王慌忙求饶说:“千万别——”
他的话还没说完,伊屠牙便一剑刺穿他的嘴,斩断他的舌头,接着又一剑砍下他的头颅。当他拎着血淋淋的头颅走出帐篷时,却被一个起来撒尿的卢水士兵发现了。那卢水士兵张大着嘴打着哈欠,猛抬头看见月光下狼头人身的伊屠牙走出来,顿时把全身的酒都吓醒了,他大喊大叫着拼命逃跑,把满地的人都给吵醒了。
伊屠牙眼见自己形迹败露,便仰天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咆哮!这吼声像是让人彻骨生寒的狼嗥,卢水人的马匹都因为受惊而四散奔逃,在那些还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们的头上脸上践踏一气。受伤的卢水士兵们尖叫醒来,却被稀里糊涂地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
就在这时,埋伏在四周的休屠部人骑马冲进营地里大砍大杀,他们在马鞍上挂着点燃的油壶,遇到帐篷便甩一个过去,遇到挤在一起的卢水士兵们也招呼一个过去。顿时营地里面到处都是火焰和惨叫,一万人的大军在骄纵的饮酒狂欢后迎来了崩溃与灭亡。
休屠部人冲到伊屠牙身边,伊屠牙站在马鞍上眺望屠各部营帐的方向。只见那里在短时间内已经燃起大团篝火,数百名士兵在蒙迪乌的指挥下用弓箭压住阵脚,在乱军中岿然不动。虽然是敌人,可这等表现也让伊屠牙暗暗称赞。他急速吩咐手下说:“大伙分几队冲出去,趁着黑驱赶卢水部乱兵冲击屠各部的营帐,他们人少,挡不住这么多人乱跑!”
休屠人答应一声,分几队冲出营地,而后又从后方一边射箭一边大声呼喊,把那群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的卢水人赶向屠各部的营帐方向。伊屠牙纵马在人海中驱驰,铁蹄踏碎无数人的脑壳。他不时地大声咆哮,手里的玄铁剑如旋风般把人的肢体砍成碎块。在外围的休屠人们也学着发出同样的狼嗥,让卢水部士兵哭爹喊娘,实在不知道来了多少可怕的怪物。
只有屠各部营帐的方向没有狼嚎声音,于是能跑得动的卢水士兵都涌向这里。蒙迪乌骑在马上喝令手下放箭射退那些疯狂涌过来的乱兵,但是这一招在此刻已经震慑不住疯狂逃跑的卢水士兵。瞬间数千人已经涌上来,把那些站成一排阻拦的屠各部士兵挤倒推翻,践踏成泥。
蒙迪乌见势不好,拨马便走。他的坐骑是宝马良驹,载着他四蹄如飞般冲出乱兵,逃到沙漠边缘。蒙迪乌勒住马缰回首望去,身后已经是一片不堪入目的修罗场。卢水部和他自己的手下士兵们大多死于互相践踏,侥幸逃出的都失魂落魄四散而去了。一万人就这么完蛋了,这让他心痛如绞。他怒不可遏地诅咒道:“伊屠牙你这个恶魔,定然不得好死!”
“你已经身陷死地,还有工夫管别人的事?”随着这一声答话,一匹黑马从黑暗的沙丘后面转出来。月光洒在伊屠牙身上,让他的外貌清晰异常。
蒙迪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看着眼前的“怪物”向自己逐渐逼来,心里的震撼犹如雷击一般。忽然他怒喝一声,拔出剑来迎着伊屠牙冲上去,嘴里骂着:“你这条汉狗,你这个怪物!”
两人在马上擦身而过,兵器撞击溅起一簇火花。伊屠牙看看自己手里的玄铁剑,又看看对方手里的铁剑并没有折断,心里暗自称奇。蒙迪乌也是如此,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原来於夫罗的九天玄铁斧被你锻成了剑!”
伊屠牙说道:“那又怎样?你用的也是玄铁剑不成?”
蒙迪乌哼了一声,嘴里说着:“你想知道吗?”忽然身子朝后一仰,左脚踩弓身,左手拉弓弦,“嗖”地一下射出一箭来!伊屠牙没料到对方居然能以这种姿势放冷箭,仓促之下侧过身子躲避,那支箭深深插进他的右臂之中。
这边伊屠牙痛叫一声,那边蒙迪乌已经挥剑冲上来肉搏。两人的兵器都是一样的神兵利器,虽然伊屠牙是力大无穷的狼人,可是蒙迪乌也是匈奴勇士中的佼佼者。在对手中招,右臂使唤不灵的时刻,蒙迪乌使出浑身解数猛攻一气。他知道机会就在眼前,若是没有杀死伊屠牙自己也难逃一死。伊屠牙则被蒙迪乌的暗算激怒,可惜他不是左撇子,所以右臂受伤对他的影响很大。两个人就这样绞杀在一起,人在上面对打,剑剑相交,火光四溅;马在下面互咬,鬃毛飞落,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忽然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人高喊一声:“别打了!”正在死斗的两人各自虚晃一招退出圈外,因为喊话的人是海迷失。伊屠牙向海迷失喊道:“别过来,安排给你的护卫呢?”
与此同时,他听到蒙迪乌也在朝海迷失喊:“你来做什么?”
伊屠牙一愣,然后看着海迷失说:“你们认识吗?”
海迷失纵马来到两人之间,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双方。她对伊屠牙说:“你问过我是怎么找到绿洲容身,附近的要塞又为何无人。我告诉你,这是因为蒙迪乌!”
“什么?!”伊屠牙大吃一惊,他盯着海迷失的眼睛问,“你不是被他下蛊迷惑了吧?”就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一只海东青从天而降,径直落在蒙迪乌的箭头。海东青的脚爪上还缠着伊屠牙送给海迷失的黄金脚链,一切都明白了,海东青真正的主人果然是蒙迪乌!
“伊屠牙,请你听我说……”海迷失愁容满面地看着伊屠牙,轻轻地告诉他事情的原委。十年前,木楼普带着海迷失与其他族人被赶进沙漠。大家在饥渴中濒临绝境,木楼普发现了绿洲和挡在绿洲前的要塞。蒙迪乌当时在要塞中歇脚,目睹了绝望的休屠人对要塞的疯狂进攻。木楼普在自杀式的进攻中阵亡后,十五岁的海迷失趁夜晚独自来到要塞前要求谈判,她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告诉蒙迪乌,只要放过她的部民。她就自杀,好让蒙迪乌把她和木楼普的首级送去领功。“没想到他放我们进绿洲,还撤走了要塞里的守军。”
话说到这里,蒙迪乌接口说道:“海迷失说的没错,你知道我为何要答应么?第一,我认为把休屠人赶尽杀绝不对,休屠部是屠各部的旁支,本是一家人。第二,我喜欢海迷失!”
听到这句话,伊屠牙便朝海迷失望去,她却毫无表情地把脸转开说:“蒙迪乌,我跟你说过了,我是伊屠牙的妻子,我是休屠部的阏氏。”
伊屠牙把剑放下,他平静地问海迷失:“海迷失,你……”
海迷失却坚定地说:“要说的我都说完了。”随即挥鞭而去,只留下两个男人在沙地上无言以对。
蒙迪乌耸耸肩说:“跟她去吧。”那只海东青听话地飞走了,伊屠牙望着它消失在夜空中,喃喃自语:“这本是我的图腾啊。”
蒙迪乌对伊屠牙说:“我可怜休屠人,但我恨你。”
伊屠牙冷冷问道:“恨我什么?”
蒙迪乌厉声喝道:“恨你害得海迷失苦等二十年,辜负了青春;恨你投靠汉朝,背叛草原。尤其是现在——你变成了怪物,居然还要海迷失陪在你身边!你还嫌害她不够吗?”
伊屠牙苦笑一番说:“真没想到郅支的儿子会对我说出这番话来,怎么你还要打下去吗?”
蒙迪乌叹息着说:“我不愿海迷失伤心……”他把剑收回鞘中,对伊屠牙说:“本来我们是兄弟,父辈的恩怨却让我们成为仇敌。狼与狗咬架,代代不休。”
伊屠牙也把玄铁剑插回背后说:“蒙迪乌,我感谢你救我族人的大恩大德。但我不能饶恕你父亲。”
“其实,我父亲背后的右贤王乌历屈才是祸根。”蒙迪乌恨恨地说,“这个外来户本不是贵族,凭着一肚子坏水爬上来,这片草原迟早要毁在他手上。”
说完他转身拨马欲走,伊屠牙问他:“郅支残暴,今天你的军队溃灭,回去后能保住自己吗?”
蒙迪乌冷笑道:“不必你替我担心!他毕竟是我父亲,我还要最后再劝他一次。草原没什么机会了,你的皇帝要来了!”
“你说什么?!”伊屠牙大喝一声,他感到浑身的血都涌上头顶,来确信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蒙迪乌的冷笑转为苦笑,他对着夜空长叹一声说:“一个月前,长安发生了一件事情,皇帝刘询提出禅位给丞相赵利良,还在皇宫内修建了受禅台。赵利良父子大为得意,兴冲冲去参加却中了埋伏,父子都被杀——空握十万重兵却被数十人所杀,无能的蠢猪!”
伊屠牙急急追问:“谁帮皇上动手的?是不是马逸群?”
蒙迪乌说:“好像是这个名字,现在他是汉朝的大将了。刘询杀了赵太后,灭了赵氏一族。现在正在集结军队,马上就要来草原进攻我匈奴复仇了。”
伊屠牙长处一口气说:“感谢长生天,皇上终于平安了!真是太好了……”
蒙迪乌忽然打断他说:“喂!”
“啊?”伊屠牙还沉浸在欢欣鼓舞当中,没弄明白蒙迪乌的意思。
“你现在是休屠部的王,不是汉的将军,不要再一次背叛草原啊!”说完这句话后,蒙迪乌纵马飞驰而去,只留下百感交集的伊屠牙屹立在风中惆怅不已。
“蕾娜斯,中原的事情终于结束了,可是草原……”
蒙迪乌率领手下的残兵抵达一个部落营地的时候,他派往父亲身边的信使也哭丧着脸赶回来了:“报告大王子,小的向大单于禀报卢水部败仗的消息,还没等我说完,大单于就用刀割掉了小的双耳。还说大王子若是不能击败叛军就不要回去见他。”
蒙迪乌仰天长叹,他知道屠各部的精兵已经是星云流散再也聚拢不起来了,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他蒙迪乌的容身之处了?他对信使说:“去养伤吧。”那信使却欲言又止地不肯离去,蒙迪乌烦闷地挥手说,“下去!”
那信使鼓起勇气说:“大王子,大单于是不是已经疯了?”
“嘴里吐牛粪的狗贼,你竟敢侮辱我父亲!”蒙迪乌一脚踢翻信使,拔出刀来就要砍下去。
那信使眼中流出泪来,吼叫道:“我曾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勇士,你要杀便杀吧。只是我屠各部如今如同活在火堆上一样,乌历屈蛊惑大单于说要用活人炼出打败强敌的妖法,大单于毫不犹豫点头答应。开始牺牲的是战俘和奴隶,现在牺牲的是我休屠部的妇孺!我看见部民日出时要抽签,抽中死签的便要做了右贤王的人祭啊!”
“这不可能!”蒙迪乌大叫一声把刀丢进草丛里,他捂着脸强忍着不要骂出声来:“父亲,你真是疯了吗?”
“还有……”
“够了,我不要听了!”蒙迪乌急转身想逃离这可怕的消息,却听见信使吼出一个名字来:“大阏氏……”
大阏氏是匈奴的皇后,也是蒙迪乌的亲生母亲。听见有母亲的消息,蒙迪乌瞪红了眼睛又一把攥住信使的领子说:“我的母阏氏,她,她忍受不了逃回我外祖父的部落了吗?”他拼命地疾速说着,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对方的确认,可是信使的表情让他知道等待他的一定是噩耗。
“很多大王和长老还有阏氏和居次、王子都逃走了,可是大阏氏不肯逃,我听说她去劝说大单于,结果被抽了一顿鞭子然后去抽死签啊!”
“啊!”蒙迪乌痛叫一声,他丢下信使翻身上马喊道:“能动的都上马,回单于庭救母阏氏!”
当蒙迪乌率领的一小批人马赶到龙庭川下的单于庭时,眼前是一片残破至极的景象。四处不见炊烟,听不到长调,只有残破无助的空帐篷和遍地的人和牲畜白骨。他们一直深入到单于大帐驻地附近才遇到一小批赶着羸弱牛羊的部民,这些人不做声地与蒙迪乌擦肩而过,用无声地语言告诉大王子自己与匈奴帝国的彻底决裂。
蒙迪乌一阵风地直抵达单于大帐,他推开卫兵的阻拦再度踏进这个让自己恶心的场所。他冲着父亲大喊道:“我的母阏氏呢?”
郅至抬起眼皮看着儿子说:“哦,你回来了。正好,赶紧点兵去把那些叛逃的部众追回来!”
“你把我的母阏氏怎么了?”蒙迪乌催问父亲,心里希望还来得及挽回这场悲剧。
“你的母阏氏……哦,那个该死的蠢货!”郅至烦闷地说道,“我罚她在帐篷外面风吹日晒受苦……”
蒙迪乌的心猛地一松,他长出一口气又跑出帐外,揪住卫兵喝问:“大阏氏在哪里?”
卫兵们低头不敢看他,用手向帐篷上一指。蒙迪乌纳闷道:“在大帐里面?胡说!单于说母阏氏在外面受罚,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卫兵们继续指着帐篷,依旧不敢说话。蒙迪乌仔细看帐篷,发觉那是用特别细腻的皮革缝制的。这皮革的纹理非常特殊,从没见过但却又很熟悉。蒙迪乌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答案,他连连向后退去,但终于还是听见了一个解释:“那些抽中死签的人,他们的皮都缝在这里。”
蒙迪乌的世界整个崩塌了,匈奴人常说一句话:对于每一个孩子来说,亲娘就是自己的长生天。现在他的长生天没有了,只有绝望的怒火在熊熊燃烧。“郅至!”这一厉声呐喊是失去了长生天的孩子最后的诅咒……
对于匈奴帝国的臣民而言,这一年的夏秋之交注定是混乱与狂野交织的混沌时代。传说中从冥界出来复仇的休屠部忽然打出推翻暴君郅支的旗号,郅支则再度召集各部兵马准备抵抗汉军入侵,草原上的各部落都在惶惶不可终日里度过。
一个躁动的夜晚,强劲的风吹得匈奴羯人部落帐篷的流苏疯狂舞动,马匹和狗以及羊群都畏缩在草丛里面,似乎感觉到会有什么灾难降临一样。羯王空着肚子躺在帐篷里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旱獭是草原的珍味,虽然现在是獭毛最厚、獭膘最肥的时候, 晚饭的旱獭肉和马奶子酒却都让他难以下咽。因为郅支单于征兵的号令让他烦恼异常。羯人本就是匈奴中地位最下贱的一支,总是被当作仅次于奴隶的贱民对待。这些年来得对汉战争中羯人被征召最多,所得最少,尤其是近年来郅支还反复索取青年男女侍奉自己,这些人被虐待的消息令羯人怒不可遏。但是羯王不敢反抗单于,只能默默忍受。他的手下多有逃亡的,现在郅支又要他们当先锋抵抗汉军,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率部逃到西域去避难,又担心逃不脱郅支的追赶。
帐篷外面传来一阵人马嘶鸣的杂乱声音,他心烦意乱地想着莫不是狼或豹子闯进营地里来了?忽然平地里传来一声咆哮,这可怕的声音与自己近在咫尺!羯王翻身欲起,帐篷却被人一劈两半,黑塔般的一人一马裹着冷风一起闯进来,羯人们光在附近鼓噪却不敢上前阻止。羯王忙从枕下抽刀,那匹黑马一蹄子踏在他手上。羯王痛叫一声,一把大剑已经搭在他的脖子旁。
伊屠牙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羯王,安慰他说:“别怕,我不是来杀你的!”
羯王看着伊屠牙狰狞的狼头,颤巍巍地说:“果然是真的,休屠人的王是个怪物!”
伊屠牙冷笑一声:“比起郅支来,我还算是个怪物吗?”
羯王说:“郅支是单于,是我们的主人。我不能评论他。”
伊屠牙放缓语气说:“如果你跟随我的话,我们便是朋友。羯人不会再受欺负!”
羯王怀疑地问:“我羯人世代都是贱民,你怎能办到?”
伊屠牙大笑几声说:“随我杀了郅支,我会替你向汉朝皇帝要封号,有了封号你们便不是贱民!”
羯王说:“如我不答应呢?”
伊屠牙从马鞍下丢过一样圆溜溜的东西来,那东西在羯王怀里打了好几个转才停下来——赫然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是鬼戎王的头,你要与他作伴吗?”
羯王还未来得及答话,伊屠牙又接连丢过两颗人头来:“这里还有余无王、楼烦王的头!”
羯王吓得大汗淋漓,他连忙趴在地上叠声说:“长生天在上,不敢违抗休屠大王!”
伊屠牙把剑收起来说:“匈奴人不在刀剑下起誓,我是诚心找帮手。明晚我会再来,你有一天的考虑时间。”
说完他拨马便走,羯王呆立在原地良久才大喝一声:“来人!赶紧去联络!”
第二天晚上,黑压压的草原上聚集了数千人马,羯王和其他匈奴首领燃起几大堆篝火,等待伊屠牙的到来。当马蹄声自地平线上传来时,精于马术的匈奴人都听出那是上千匹战马发出的喧嚣。伊屠牙带着自己的军队再度光临羯人的牧场,他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羯王也率领等候已久的部下迎了上去,当伊屠牙来到他们面前时,这些人一起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呐喊:“郅支待我等狠如豺狼,羯人各部愿追随你做新的单于!”
伊屠牙大声告诉这些加入他队伍的新成员说:“从今日起,我与大家便是兄弟!长生天要我来铲除草原上的祸患!不要叫我单于,我是沙漠中的王子。”
到了秋高气爽之时,已有三万多人马聚集在沙漠边缘了。郅支的军队在这股声势浩大的叛乱队伍前土崩瓦解,连战皆溃,许许多多的部落脱离了屠各部的控制保持中立。就在这时从边境传来消息,汉帝刘询率领十万汉军从云中、西河、张掖、五原和酒泉分五路直扑草原,这消息让匈奴人心惶惶,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命运。
当最后一支加入伊屠牙队伍的部落抵达后,这些匈奴大小王和酋长们吵吵嚷嚷着聚在一起商议今后的动向。面对步步逼近的汉军,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地表示憎恶。他们把指望都寄托在伊屠牙身上,表示愿意尊奉伊屠牙为新单于,杀掉郅支并抵抗汉军。但说到第一步该做什么时,却没人能拿出个主意来。毕竟这些部落都属于匈奴中的低贱阶层,平时习惯了听命于人当奴才,一时竟然不会自己给自己拿主意了。大家看着召集大家来的伊屠牙一直沉默不语,便齐声催促他快为大伙定下主心骨。
伊屠牙在犯难,在各部首领来到之前,他没有想到匈奴人对汉朝的态度竟然是一致的敌对。纵使这些部落平时受尽屠各部的欺凌,可依旧不愿意臣服于汉朝。他们盼望的是驱逐屠各部后能够翻身为主,一心想着的还是在秋凉马肥时大举南下抢掠,只是这下战利品可得归他们所有了。
他琢磨良久后说:“大伙既然听从我的号召而来,那么就是我的朋友兄弟。我想问大伙一句话:为何一定要与汉朝为敌,南下抢掠、北上出击打个没完?”
这句话问得在座者都莫名其妙,大家鼓噪着说:“草原冬季寒苦,一场大雪下来牛羊皆冻死矣。若不趁秋天南下抢掠,如何过得冬?”
伊屠牙摇着头说:“此话大谬!众位以为我匈奴士卒强悍,出塞入塞来去如飞。可是既然要抢掠就必定要与汉军交战,打得赢才能得到战利品,若打不赢,凭空折了士卒军马。况且草原上所需物资甚多,从日常铁器到布匹粮食,难道为了一锅一铲都要去中原劫掠,都要搭上性命去换吗?”
这一番话让众位匈奴首领低声议论纷纷,有些人干脆说出来:“伊屠牙你在汉地生活二十年,又做到了骠骑将军。莫非此刻汉军压境之时又要投降汉朝吗?”
这话让伊屠牙心头憋闷,当初蒙迪乌那句“不要再一次背叛草原”又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怒喝一声:“是何言也!我从不曾背弃汉朝,又谈何投降?”
大家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在心里怀疑伊屠牙莫不是汉朝的奸细?这时候却听到他继续说下去:“我以前是匈奴人,后来是汉人,现在回到草原上还是匈奴人。我曾率汉军进击草原,打的不是匈奴人,而是叛贼郅支!正是他杀害老单于先贤掸,篡夺了我父王的汗位,背弃了与汉朝的盟约,才让这二十年来草原上战事连年,百姓生活困苦。只要杀了郅支,与汉复好,到时要什么与汉人买卖便可,何需洒尽匈奴的血去换呢?”
有年长的酋长说:“伊屠牙,当年先贤掸在位之时虽然不曾与汉交战,可是汉朝待我匈奴一样刻薄,中原卖到草原上的粮食、布匹和铁器数量忒少,每年汉朝只是赠送单于大宗礼品,我等部落还是一样贫苦啊!”
“这就是症结所在,汉朝和匈奴互相防备。诸位可知汉人一样渴望匈奴的良马、毛皮和药材?但是历代单于担心资敌,历来严格限制这些特产输入中原,正如汉朝对草原的贸易禁令一般。如此一来,两地皆不得其所需,凭空苦了双方的百姓。”
那老酋长说:“伊屠牙你有何策能解此症结?”
伊屠牙挺胸昂首说道:“诸位,我愿去面见汉朝皇帝,要求重归于好,开放贸易,大家认为如何?”
众人一齐称好说:“若能不动武力而和平贸易,大家安居乐业,那就是长生天赐予的福分了!”
伊屠牙说:“好是好,但如果郅支还在,大家所盼望的就都只是镜中月、水中花!”
他的话音刚落,匈奴首领们一齐站起拔刀呐喊:“杀了那个暴君!”
当帐篷里传来匈奴人特有的一边高歌一边痛饮的喧嚣时,伊屠牙走出帐篷,他的眼中带着疲惫,可是心里很痛快。海迷失站在帐外已久,刚才的对话她都听进耳朵里。看着伊屠牙走出来,她对他会心地一笑说:“大功告成了?”
伊屠牙点头道:“大家愿意和汉军共同进攻郅支,这下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海迷失看着这个狼头的沙漠王子,他的眼睛还是如晴空一般清澈,他是英雄,却不是自己的男人。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中,蕾娜斯的身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想到这里,海迷失不禁一阵心酸。
伊屠牙看她忽然难过,便问她缘故。海迷失强作笑言说:“蕾娜斯姐姐如果能看到你今天这般英姿勃发,九泉之下也会瞑目了。”
伊屠牙心中一暖,他轻轻拍着胸前盛放蕾娜斯骨灰的布包说:“她一直都在看着呢……”忽然,一种强烈的愧疚笼罩他的心。这些日子以来,海迷失的苦痛和牺牲如细沙般一点点磨掉他的伤疤,让他枯竭的心也慢慢萌芽。在这一刻他不禁柔情万种,一把攥住海迷失的手说,“海迷失……”
海迷失望着他眼中的光彩,脸上不由飞起了两片红霞。就在这时,空中传来嘹亮的鸣叫,海东青从天而降,落在海迷失的肩头,轻轻地啄着她的发髻。海迷失下意识地捂住嘴,差点惊叫出来:“蒙迪乌!”
沙漠边缘的营帐中笙歌顿止,凄厉的号角响彻四野。各部落联军的士兵们骑马列阵而出,大群的马队成群结伙地冲上附近的小丘列阵。大伙一边呐喊着给自己壮胆一边留心查看屠各部的军队会从哪里杀过来。
终于,有斥候飞马来报:“就在西面,有队伍穿越沙漠而来!”
伊屠牙问:“有多少人?”
斥候答道:“男女老幼加起来不过千人!”
男女老少?这份情报叫人摸不着头脑,伊屠牙便决定亲自去看个究竟。“我也去!”海迷失不由分说地跟在他身边。
马蹄掀起漫天的沙尘,在一片昏黄的晨雾中,蒙迪乌骑着白马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身后跟着屠各部的骑手,狼皮做成的大旗在风中傲然招展。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一长串奇怪的队伍:男女老幼赶着羊群,骆驼上驮着帐篷和各种杂货,这不像是来进攻,倒像是搬家路过。
看见伊屠牙和海迷失后,蒙迪乌止住身后的队伍独自迎上来。他的左臂空空荡荡,袍子上沾满了干透的血污。
海迷失急急问道:“蒙迪乌,你怎会变成这样?”
蒙迪乌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和屠各人已经抛弃了那个昏君。”海迷失“啊”地轻声惊呼,她眉头紧皱,痛惜地看着这位屠各部的王子。
蒙迪乌看着伊屠牙说:“屠各部愿意跟我走的部民都跟我来了,以后我就是屠各部的王,郅支与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没关系了!”
伊屠牙同情地问他:“你们打算去哪里?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吧,我们还是兄弟!”
“加入你们,去向汉朝摇尾乞怜吗?哼!”蒙迪乌依旧桀骜不驯地说,“我宁愿葬身荒野!我要去北面开拓新的牧场,我听说从这里向北走,翻过大山后还有草原和人家。那些部落应该是和你祖母一样,是金发碧眼的白羌人吧?”
伊屠牙奇怪道:“向北去?那你为何要穿越沙漠南下……”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蒙迪乌是为了见海迷失一面啊!在这一刻,三人相对无语。休屠部的部民们聚集过来,望着当年的恩人。
沉默良久之后,蒙迪乌说:“好了,我要走了。海迷失……你保重吧,愿长生天保佑你!”说完他拨转马头缓缓离开。
没走几步就听见伊屠牙呼唤他:“等一下,蒙迪乌!”
蒙迪乌转过马头说:“什么事?”
伊屠牙问他:“你若西去可就离开匈奴地界了,身边这些人够吗?”
蒙迪乌把脸一昂说:“我带的人比当年木楼普身边的人还要多,遇到部落就征服,发现牧场就占据,何必杞人忧天!我是屠各部的王,也就是匈奴帝国的单于,我走到哪里,匈奴帝国就延伸到哪里。”
伊屠牙真诚地说:“那么,带些粮食走吧。我们还有些储备。”
蒙迪乌嗤笑道:“你觉得我会要吗?”
伊屠牙的心里翻江倒海般思量,痛苦和不舍让他几乎难以把下面的话说出口,可是他必须这么做,长生天在看着这一切呢……他告诉蒙迪乌:“有样东西你一定得要!”
蒙迪乌冷冷看着他说:“什么?”
伊屠牙大声说道:“海迷失!”
海迷失的脸忽然煞白,继而满面通红,她急急说道:“伊屠牙,你得了失心疯吗?”
伊屠牙却不理会她,只顾盯着蒙迪乌的眼睛说:“你应该清楚地知道,当着休屠人发的誓会直达长生天。”
蒙迪乌缓缓点头,伊屠牙问他:“你能发誓善待海迷失,无论任何情况都对她不离不弃,永远让她做匈奴的大阏氏。不恶言对她,不动手打她,用心让她欢笑,满足她的愿望吗?”
蒙迪乌一字一句地发誓:“长生天在上,我发誓定会善待海迷失,无论任何情况都对她不离不弃,永远让她做匈奴的大阏氏。不恶言对她,不动手打她,用心让她欢笑,满足她的愿望。如有违背,天诛地灭断子绝孙!”
伊屠牙释然一笑说:“好,带她走吧。从此以后的一切,长生天会替我看着的!”
海迷失痛哭流涕地咒骂伊屠牙,伊屠牙却一把紧紧地抱住她说:“我的好妹妹!跟他去吧。他是个好人,是个英雄。我辜负了你的青春,让你苦等二十年只等来名分上的丈夫。他也等了你十年,别让他也别让你的幸福再溜走了,好好抓住他,生一大堆孩子!长生天会替我照顾你的!”
热热的水珠滴到海迷失的额上,那是伊屠牙眼眶中滴落的泪滴。她知道这是伊屠牙的报答,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泪眼,只好也紧紧抱着他再哭一场。自沙漠墓园的那个晚上开始,她曾为伊屠牙和自己流过多少泪,从此后恐怕今生再不能相见,这是最后一次为他流泪了!当她终于整理好自己的心抬起头时,却看见休屠部的男女老少围绕在她和伊屠牙身旁。大家唱着嫁女儿的歌,每个人都在一边唱着一边哭泣。别了,海迷失,你是休屠部的女儿,我们永远感激你,祝福你!
伊屠牙轻轻牵着她的马走向蒙迪乌,把蒙迪乌的右手和海迷失的左手放在一起说:“从此后做他的左手吧……”
蒙迪乌拉着海迷失的手缓缓奔向沙漠中的队伍,在他俩身后传来一声声狼嗥般的呼啸,那是伊屠牙最真挚的祝福。他在心里问:蕾娜斯,我做的对吧?海迷失走了以后,草原上就我一个人了……不,还有你,还有你和我在一起!
屠各部的队伍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西而行,海迷失轻声问蒙迪乌:“你打算去哪里?”
蒙迪乌望着远方说:“到天的尽头!”
(四百年后,一名叫做阿提拉的匈奴王率部横扫欧洲,他摧毁了一系列欧洲蛮族国家,并直接导致后来西罗马帝国的灭亡,欧洲人敬畏地称他为“上帝之鞭”。阿提拉声称自己的祖先叫做蒙迪乌,是从东方草原西迁而来的征服者。至今在匈牙利和土耳其,阿提拉与蒙迪乌仍然是男孩子常用的名字……)
深秋的劲风吹得草原上一片肃杀,出塞的汉军主力在沙漠边缘汇合。一路上他们的敌人只是艰苦地行军而已,没有一个匈奴士兵曾出现在他们面前。越过眼前的大漠之后,郅支的老巢龙庭就在眼前了。跟随骠骑将军左尘参加过远征的老兵们向新兵们讲述曾经发生过的传奇:绿洲、北海、天坛山……
在日近黄昏时,御营的大门前出现一名骑着黑马的匈奴大汉,他把全身都裹在袍子里,径直来到惊奇的校尉面前说:“马逸群在吗?”
校尉不清楚他的来头,便问道:“你说的是车骑将军马逸群吗?”
大汉笑道:“哦,现在都是车骑将军了!这匹小马还真是匹千里马呢。”
校尉呵斥道:“你这匈奴人好大胆子,敢开马将军的玩笑!”
大汉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校尉说:“把这个给马逸群看,他就明白我是谁了。”
校尉接过东西的时候,看见大汉的手掌竟然生着黑色长毛,指甲像爪子般锐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后退几步小心地打量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黄金节杖,上面刻着龙纹,分明是皇家的贵重物品。于是他急忙跑进营帐中去禀报,不久后马逸群带着侍从们飞马而出,叠声问:“来人何在?”
守门的卫兵们指着一片松林说:“那人说在林中等待将军。”马逸群飞马赶到松林,在一片松针下面,那名大汉果然站在树下等候他。
马逸群小心翼翼地拍马上前问道:“左将军?”
大汉哈哈大笑道:“不错,还记得老前辈的名字呢!”
马逸群心中又惊又喜,这正是左尘的声音!他跳下马一把抱住大汉说:“左将军,没想到你还在人世!为何不肯入营见我啊,皇上想你想得好苦!”
伊屠牙长叹一声说:“逸群啊,还记得当年天坛山上的於夫罗吗?”
马逸群点头说记得,于是伊屠牙缓缓把袍子向后一掀,露出那颗狰狞的狼头来。马逸群大叫一声连连后退,他的马也吓得嘶鸣咆哮着立起身子,他身后的那些侍从们纷纷抽出刀剑来准备动手。伊屠牙苦笑道:“这就是我没法直接入营的缘由,真是报应啊,如今我也变成怪物了……”
马逸群小心翼翼地走近伊屠牙,终于看清狼头上还是那双他熟悉的淡蓝色眼睛,他垂泪说:“将军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伊屠牙黯然说:“这是长生天的安排啊……”他简要地把长安一别后自己的经历叙述一番,然后告诉马逸群说,“请替我禀告皇上关于匈奴义军的要求,请他速速答复我。”
“师兄,若你能归汉,朕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随着一声答复,从人群后走出一个穿着普通侍从铠甲的男子,正是汉帝刘询!
伊屠牙浑身一颤,哭泣着叩首:“没想到今世还能再见到皇上!”
刘询一把抱住伊屠牙,含泪说道:“师兄,你受苦了……”
浓雾弥漫北海、草原和天坛山。龙庭川深处的单于营地如今就像一座鬼城,没有炊烟、没有狗叫、没有马匹的嘶鸣,更没有羌笛和歌声、没有大声的谈笑……最要命的是,连报信的人都没有了!自从部民们跟着蒙迪乌走后,郅支再也不知道他的帝国正在正变成什么模样了。他恐惧伊屠牙挑起的叛乱,他害怕出塞的汉军会来到龙庭……
而眼前最大的问题是,连给他送上酒食的奴仆、陪他淫乐的美人也都不见了!就在一觉醒来后,身边顿时变得一无所有,连一个会喘气的人都没有了。郅支恼怒地大声咆哮也毫不管用,他只好自己蹒跚着从锦缎床上爬起来,打算出帐去杀几个不长眼的奴才出气。已经多久没有走出过帐篷?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就躺在这里吃喝玩乐。每隔几天就会有右贤王乌历屈来禀报天下大势如何有利于我匈奴,反正饿了有美酒美食,醒了有美女相伴,他就这样不自觉地一天天糜烂下去,酒色掏空了他的躯体、沤烂了他的脑髓,凶残的匈奴单于变成长着大眼袋和大肚皮的老胖子,可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还没等到郅支走出帐篷,几个人裹着阴风走进来站在他眼前。郅支恼火透顶地要惩罚这些偷懒的奴才时,却看清眼前是全身裹在人皮斗篷里的乌历屈,他问道:“原来是我的右贤王,你今天怎么来了?我的奴才们都不见了,给我抓回来都杀了!”
乌历屈告诉郅支说:“单于,汉军与伊屠牙的匈奴叛军汇合后,已经穿越沙漠来到龙庭了。”他的语气平静的好像在诉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样,这让郅支难以置信地愤怒。
他咆哮着吼道:“怎么会让这些兔崽子来到我身边的!我的屠各精兵呢?卢水部的援军呢?匈奴各部征发来的大军呢?”
乌历屈继续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单于,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剩余的屠各人都被蒙迪乌带走了,卢水王被杀后卢水部已经溃散,匈奴各部没有征发来一个人,他们都跑到伊屠牙那里去了。总而言之,单于的号令已经出不了这座帐篷了。”
“哦?”郅支愣了半响,到这时他才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乌历屈,这和你平时说的不一样啊!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坦白地说,的确如此。”乌历屈滔滔不绝地说道,“单于,我一直躲在你背后辅佐你,指望借你的力量统一天下。不过后来我逐渐发现人的力量实在是敌不过天,几十年下来功业未成,我却已经变成垂暮的老人。时间多么可怕!”
说到这里,乌历屈的语音多了一丝得意:“直到我遇见了罗慕卢斯一伙人,他们让我明白这世上有以种力量是不在乎时间的——而且可以拥有无限的力量,只是需要你避开阳光……”说到这里,乌历屈把头上的人皮斗篷向后褪去,露出他那张苍白的脸和猩红的眼珠。
郅支连连后退,用手飞快地摸索着床,终于找到已被自己遗忘多时的金刀。他掣刀在手喝道:“身为匈奴的右贤王,竟然身坠魔道,你该当何罪!”
乌历屈摇摇头说:“单于何必生气?我侍奉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我是想出个全歼敌军的好主意才来见你的,何必用刀指着我呢?”
郅支一听忙说:“要是真有用,就暂且饶了你。是什么主意?”
乌历屈指着身后几个同样披着人皮斗篷的同伙说:“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跟匈奴各部最有名的巫师在一起研究夜行者的黑魔法,终于被我们试出一种最强战士的配方!用这办法训练出的战士不怕累不知疼,而且还不会死!”
郅支不肯相信乌历屈的话,他怒道:“世间如何会有不会死的战士?”
乌历屈笑道:“在下这就证明给单于看!”他打个响指,几个步履蹒跚的人晃晃悠悠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其中有郅支的卫兵、伙夫、美人等等,他们各个都有着死尸一般的苍白肤色,甚至能闻到身上散发出的浓烈尸臭。他们是僵尸!可他们的确在走,像一堆行尸走肉一样。
郅支惊怒交织之下,一刀刺穿身边一具僵尸的胸膛,可那僵尸不以为然地继续朝他走过来。郅支惊叫:“快把这些东西弄走!”
乌历屈做个手势,那些僵尸乖乖站定不动。郅支终于感受到无边的恐惧,他一直信赖的军师和左膀右臂竟然一直在暗算他!忽然他想起被自己赶走的儿子,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蒙迪乌,蒙迪乌!”
乌历屈冷笑一声,闪电般地蹿到郅支身旁制住他。郅支愤恨地诅咒道:“你这个杂碎,长生天只要放太阳出来就能把你和你的怪物们一起化成灰!”
乌历屈低声说:“放心吧单于,我都计算好了。”
郅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分外清醒,他能感受到獠牙刺穿自己皮肉和血管的每一个动作……
当汉军抵达龙庭时,经久不散的浓雾遮盖了从北海到天坛山的每一寸角落。阳光被遮蔽,人马无法识途。没有人知道郅支的兵马是不是埋伏在这片浓雾里面,可是历经千辛万苦的跋涉之后,谁也不愿意在此刻打道回府。较为熟悉当地天文地理的匈奴义军遵循地上的马蹄痕迹,一寸一寸地把大队人马带到天坛山脚下的单于营地。
在这座被废弃的营地里什么都没有,难道郅支已经逃走了?这个念头让每一个人都很泄气,只能暂时歇脚等雾散后再追踪暴君了。于是伊屠牙和马逸群分别指挥匈奴义军与汉军部队安营扎寨,在这可怕的天气里,连营房的搭建都只能摸索着干。大家的衣衫都被弄得湿漉漉的,刘询和匈奴首领们坐在营帐里谈话,鼓励他们在战争胜利后效忠汉朝,许诺开放通商并封官加爵,这让各部首领都喜笑颜开,大伙齐声高呼皇上万岁,各自盘算着未来的好日子。
正在谈笑间,伊屠牙忽然神色凝重地侧耳倾听帐篷外的动静。刘询奇怪地问他:“师兄听到什么了?”
伊屠牙皱着眉说:“这个……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们靠近。”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喊声如雷。先是东方,接着是南方、西方、北方,四面八方一齐传来呐喊声和惨呼声,以及可怕而怪异的低吼声。帐篷内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忽然有御林军仓皇跑来报告:“雾里冒出来许多怪人,刀砍枪刺都不倒!”
伊屠牙连忙喝令:“大家保护皇上!我去看看,恐怕是郅支的偷袭!”他跑出帐外一看四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四面八方一股脑传来的呼号和惨叫。汉军和匈奴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四处放箭,却往往射中的都是自己人。
伊屠牙连忙大呼大喝道:“不要慌乱,敌人不会有太多,在原地不动,凭声音靠拢列队自保!”他身边的士兵们依样照做,排成一个方阵护住了大本营。伊屠牙在心里想:到底遇到什么了?一股可怕的预感让他坐立不安,就像是蕾娜斯和他被罗慕卢斯堵在狼窝中的感觉一般,黑魔法的力量……
伊屠牙试探着向浓雾深处走去,一股股恶臭迎面扑来。垂死的伤兵们在地上呻吟挣扎,雾气中时隐时现的低沉吼声让人心惊肉跳。走着走着,他从周围的脚步声听出来自己被包围了。果然,一声低吼之后,几个醉汉一般的身影步履蹒跚地从雾里走出来。他们穿着屠各部的军服,惨白的肤色上散布着点点尸斑,瞪着通红的眼睛,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可见颗颗獠牙,一股股的恶臭也随之喷涌出来。
伊屠牙心里一阵抽搐,他一直以为害自己变成狼人的那头老狼已经够丑了,没想到天底下还有比它更恶心的敌人。看着那些僵尸兵的手都快触到自己了,伊屠牙大喝一声挥剑砍去,僵尸的动作不灵活,几下便被玄铁剑砍倒。他们的伤口上冒出绿色的脓状血液,周围的气味更臭了。伊屠牙简直恶心地快吐出来了,他转身想走却被人拉住脚腕。低头一看,原来是被砍倒的一个僵尸兵又活了过来,其他的正蜂拥爬过来要抓住他。伊屠牙惊怒交集,他一剑斩落僵尸兵的首级,那僵尸兵这才僵卧不动,随即全身化为绿色的脓血渗入地下。伊屠牙心中一动,他疾如闪电般将其余僵尸兵的头颅一一砍落,果然这些僵尸兵都化为脓血。原来命脉在头颅上,它们还是可以杀死的!
验证了这一点后,伊屠牙高声呐喊道:“众儿郎听好,必须砍掉僵尸兵的头!”他用汉语和匈奴语各高呼一边,很快这呼声一传十,十传百地在草原上散播开来,士兵们发现果然如此后,总算是暂时稳定住了军心。
“左将军……”在雾中传来气息微弱的呼声,伊屠牙循声而去,看见地上躺着几个汉军士兵。一个个摸过去,大多都已死去。只有一个还在微弱地喘息,伊屠牙扶起他说:“好兄弟,挺住了!”
那伤兵告诉伊屠牙说:“我们遇到一伙僵尸,其中有个很特别:披着大斗篷看不清模样,雾气就是从他的脸上冒出来的!兄弟们都被他们咬死了……”
伊屠牙追问:“这伙僵尸往哪里去了?”
那伤兵挣扎地指了一下便断气了。伊屠牙叹口气轻轻将他放下,这时他发觉情况有异,刚才那些僵硬的汉军尸体似乎在微微颤抖?他留心观察,的确如此!那些死去的士兵们渐渐颤抖着爬了起来,他们变得与匈奴僵尸兵一模一样,低吼着朝伊屠牙走过来。就在这时,告诉伊屠牙情报的那个汉军也忽然睁开通红地眼睛,一颗颗獠牙慢慢从他铁青色的唇边冒出来。
伊屠牙低低说声:“得罪了,儿郎们!”随着玄铁剑几下挥舞,无头的汉军士兵们纷纷化作脓血……
伊屠牙在雾中感到无比的愤怒,他从没见过比这更卑鄙的妖法,竟然把士兵们变成僵尸作战!这是郅支的主意吗?不论如何今天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更何况还发生了汉军士兵死后也变为僵尸的事情,如果不尽快把雾消除让阳光照射大地的话,敌人恐怕会越打越多,事情将会变得无可挽回!关键是那个造雾的僵尸!
他沿着僵尸们离去的方向紧追不舍,僵尸的那股臭气就是路标。眼前又传来一片僵尸低沉的吼声,雾中那些蹒跚的影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杀!伊屠牙旋风般地在僵尸群中砍杀,他大声咆哮着砍落一颗又一颗苍白的头颅,打发这些僵尸回到地府里去。就在他杀得兴起时,忽然有个僵尸自浓雾中飞蹿而出,他的速度极快,远远超过其他的僵尸,伊屠牙失于防备竟然被他一下抓伤了肩膀!
偷袭得手的僵尸转过身来对着伊屠牙,它披着人皮斗篷,一团团浓雾从他面部涌出来——正是这家伙!当雾气暂停的时候,僵尸的那张脸清晰可见,那根本就是一个无皮无肉的骷髅!骷髅的两眼发射出红色的光芒,它那张黑森森的嘴一张一合间,大团雾气喷涌而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伊屠牙能感受到它身上那股熟悉的魔力,那是夜行者黑魔法的力量。罗慕卢斯临死前说他有继承者,看来这骷髅僵尸就是继承者的产物了。这时候伊屠牙注意到骷髅脖子上套着的金属饰物,那是匈奴部落巫师们的装饰品,难不成这家伙是巫师变身成的吗?想到这里他打算试着套套对方的话,便呵斥道:“你这怪物,身为巫师竟然会变成黑魔法的魔物,你没有廉耻吗?”
那骷髅张开大嘴发出无声的狂笑,似乎在等着看一场戏。伊屠牙琢磨着它在干什么,难道是指望我因为受了伤也变成僵尸?想明白这点后,伊屠牙嘲讽地大笑起来,这无知的巫师不知道伊屠牙身上也流着黑暗之血,而且是血族与魔狼两种血,骷髅造成的这点伤根本影响不了他!
看着伊屠牙毫无变成僵尸的迹象,骷髅似乎感觉到大事不妙。就在这时伊屠牙忽然发难,抡剑朝它砍去。纵使骷髅身手灵活,可也比不上身为狼人的伊屠牙,它左躲右闪之间终于被玄铁剑砍中腰部。这个制造魔雾的元凶发出一声惨叫后颓然倒地,浑身燃起绿色的火焰,与那些夜行者死亡时一模一样。
骷髅被除掉后,它率领的那些僵尸们顿时失去了指挥,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开始毫无目的地四散走开。可是伊屠牙身边的雾气却还没有消散,反之却显得越来越浓。他纳闷地自言自语:“难道这种骷髅还有很多?”
雾气里传来一句回答:“说的对,骷髅有许多,你杀不完的!”
伊屠牙紧张地望着前方,又一个全身裹在人皮袍子里的身影显露出来。那家伙的打扮他非常熟悉,于是他问道:“你是幸存的夜行者吗?”
那个夜行者回答道:“罗慕卢斯死后,夜行者这个组织已经不存在了。我就是我,黑暗的帝王!”
伊屠牙说:“故弄玄虚的家伙,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夜行者冷笑着急速退去,伊屠牙紧追不舍。在雾中不知跑了多久以后,忽然身边僵尸吼声大作,有个身材肥硕的僵尸挥舞着金刀率领着一大群僵尸冲出来。在雾中看不清敌人到底有多少,只觉得影影绰绰四处都是敌人。
中计了!伊屠牙明白自己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难敌这么多的敌人,他叹口气说:“蕾娜斯,我自以为是,现在要落得被僵尸啃食的地步了。你在黄泉等我好久了吧,我们终于要团聚了……”
伊屠牙还没说完,肥僵尸便已经来到他身边。这个僵尸身手矫健,刀法凶狠毒辣,一刀快似一刀地攻过来。伊屠牙因为看不清身边环境,一边招架一边还要提放其余僵尸的偷袭,弄得处处被动。那肥僵尸却不顾一切地大砍一番,把不少同伙都砍成了碎片。几十招下来,伊屠牙身上腿上连中了好几刀,虽然并没伤到要害,可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慢,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无数汉军在低沉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歌声唱一句后暂时停歇随后又唱响,好像是在给雾里奋战的同伴们发出的联络信号。
伊屠牙心中大喜,他振奋精神一刀挡开肥僵尸,然后一边高喊着“我是左尘!”一边朝歌声猛冲过去,挡路的僵尸被他挥剑砍得七零八落。那肥僵尸也怒吼一声,率领着僵尸群起而追。
当伊屠牙冲破雾气来到汉军方阵时,才发觉这个方阵里面有汉军也有匈奴义军,大家肩并肩互相掩护着,一起唱着军歌。当看到从雾里冲出来的伊屠牙时,大伙一起欢呼:“骠骑将军!”、“沙漠王子!”。
伊屠牙差点热泪盈眶,他大声喊道:“大群敌人在我身后!”
方阵中有个年轻的声音下令:“长矛手向前,刀牌手掩护!”这是马逸群的声音!
还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为大家鼓劲:“勿慌,朕与尔等赤子同在!”这是刘询的声音!
伊屠牙浑身热血澎湃,他大呼道:“汉军的儿郎们,匈奴的健儿们,杀敌!”
于是千万人随他一起呐喊:“杀敌!”这声音惊天动地,压住了滚滚而来的僵尸咆哮……
这场混战不知打了多长时间,当满地的僵尸都化作脓血时,还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那些受伤的士兵们最可怜,为了不变成僵尸,同伴们只好含泪砍下他们的首级……
肥僵尸也化为了脓血,伊屠牙的脸上带着被金刀砍出的长长伤痕,他站在肥僵尸残存的遗骸前,用脚尖踢了踢敌人那套黄金铠甲。刘询、马逸群和匈奴首领们走到他身边说:“这是……”
伊屠牙回答说:“郅支。这身铠甲的确是他的,而且他的脸就算变成了僵尸我也一样记得!”
刘询环顾四周说:“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既然首恶已诛,为何雾气不散?”
忽然间,伊屠牙记起了蒙迪乌的那句话:“右贤王乌历屈才是祸根”难道这个家伙一直在背后捣鬼不成?那个夜行者……想到这里,他大吼一声:“乌历屈!原来是那家伙!”
“真是后知后觉呀,伊屠牙。”忽然间那夜行者又在雾中出现,他把自己的斗篷撩开,匈奴右贤王那张扭曲变形的老脸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伊屠牙大怒道:“你这厮鸟不过是夜行者中的下三滥角色,我一剑便劈死你!”
乌历屈笑道:“我自然是打不过你的,可这里是我布置的结界,靠蛮力又有何用,你们的人死的还不够多吗?”说完他用手画出一个圆来,一道黑色的光芒在雾气中闪过,随即四周再度传来僵尸的咆哮!乌历屈狂笑着说,“伊屠牙,你给自己选的好去处,看看附近那块石碑眼熟否?”
伊屠牙凝神仔细一看,这里竟然是当初埋葬於夫罗的地方,他命人为於夫罗立下的石碑就在雾气中模糊地耸立着。这是天意吗,埋葬於夫罗的地点竟成为他自己的绝地!仔细想来,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印证了於夫罗的诅咒,长生天啊……
在雾气之中,成群结队的僵尸再度摇摇晃晃地围拢过来。无论是汉军士兵还是匈奴战士,此刻都肝胆俱裂,惊慌失措!就连那些身经百战的匈奴首领和马逸群都变了脸色,这下真是深陷绝境了!
刘询大声朝乌历屈喝问:“右贤王,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杀死单于后又杀死我们?你能得到什么?”
“汉朝的年轻皇帝,你不必担心。”乌历屈笑道:“你会活着,因为我需要白天的傀儡。郅支已经废掉了,所以我把他变成了僵尸王,而你……”
刘询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乌历屈是罗慕卢斯可怕计划的继承者!夜行者身为黑暗中的统治者,所有有人烟的地方都是黑暗力量的疆域!他怒骂道:“朕宁可死于社稷,岂能让你这败类得逞!”
乌历屈怪笑着说:“那可就由不得你了,夜行者的魔法与匈奴的巫术合在一起的力量,是你们这些凡人无法想象的!”
忽然一支利箭直射乌历屈的胸膛,这支箭瞬间穿透他的躯体,飞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马逸群大惑不解地拿着弓,弄不清楚乌历屈怎么会刀枪不入?乌历屈又分出好几个化身来摇头晃脑地说:“知道哪个是真的我吗?所谓水中月、镜中花,可惜可惜。好了,是该让一切都结束了。”
“的确如此,乌历屈!”就在乌历屈的身影消失之际,伊屠牙大声说道:“当年挑唆郅支弑父的是你,招来夜行者的是你,勾结叛贼赵利良、李剑飞的还是你,到今天,该了结了!”
乌历屈“哦”了一声,轻蔑地说:“靠拖延时间是行不通的,你这狼头的怪物!”
伊屠牙不搭理乌历屈,转身对刘询说:“皇上,请善待休屠和其他草原诸部。”又向马逸群说,“以后是你的时代了,多多努力!”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迎着铺天盖地的僵尸而去。
伊屠牙怒吼一声,声震四野,那些没有心智的僵尸们也被震慑地暂时停步。他昂首向天祷告说:“长生天啊,我是休屠部的王子!请听我讲!”这一刻,左贤王和长清公主、蕾娜斯、骠骑将军府的老兵们似乎正从天上俯视着他,壮阔人生中的一幕一幕闪电般在他心头掠过。他似乎看到在遥远的天边,海迷失与蒙迪乌带着孩子们在草原上嬉戏;他似乎看到明日的匈奴人与汉人团坐在一齐放声歌唱……这美好的幻影近在咫尺,只要驱散眼前的迷雾就行!父亲啊,你曾问我许愿要双翅膀值不值得,如果这是能守护大地的生命之翼呢?他屏住呼吸,听到了长生天的回答——在浓雾与阴云之上,在远远的天上,海东青在嘹亮地鸣叫。
伊屠牙的呐喊继续在天际回荡:“如果你认可我是英雄,我愿向你许愿——让阳光照耀草原吧!”
匈奴人顿时都醒悟过来他要做什么,他们撕心裂肺地喊着:“伊屠牙!伊屠牙!”
可是伊屠牙什么也听不见,他用玄铁剑用力刺进自己的胸膛,在最后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蕾娜斯苍凉的微笑……
当英雄的身躯沉重地倒在草原上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浓雾和阴云被席卷一空。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洒下万道金光,这是荡尽黑暗与邪恶的光芒之剑。在天坛山下升起数不清的火焰和惊叫,那是乌历屈一伙最后的哀号。黑魔法的产物都化为灰烬,被劲风荡涤一空。
伊屠牙被埋葬在他倒下的地方,汉人和匈奴人一齐动手为他修筑坟茔。马逸群来到呆坐许久的刘询身旁说:“皇上,臣恳请为骠骑将军左尘立碑以纪念他的大功。”
刘询用手指轻轻弹着玄铁剑叹息:“你去之后,朕再也没有亲友了……”沉吟良久,刘询擎着玄铁剑来到坟前。用力将剑插在坟前,“英雄的墓碑还需要文字吗?又有什么文字能写完他对天下的恩德?就让他的剑做他的墓碑吧……”说完他深深一拜,他身后的万千汉人与匈奴人随之一齐拜倒行礼。
刘询从怀里掏出皇帝节杖放在坟前,低声说:“师兄啊,你为义气不坐单于的位子,也为汉朝去除了草原上的威胁。小弟把这节杖敬献给你,你死后定是天上的君王!”
说完这番话后,刘询对着身后的万千汉匈军士宣布:“朕对天盟誓,只要匈奴各部忠于汉,汉定然善待匈奴各部。朕及后世子孙待匈奴人与汉人一视同仁,此后草原与中原再无战火!”
草原上顿时欢声如雷,大家齐声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呼声传遍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此后,汉与匈奴再未发生过大的战争。随着时光流逝,匈奴这个民族渐渐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不过匈奴人没有消亡,他们与汉人彻底融合在一起,成为今日中国人的祖先。你与我的血管中都流着匈奴人的血。
两千多年过去了,北海、龙庭川与天坛山已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在今天被叫做贝加尔湖的地方,当年英雄的坟茔早已消失不见。某一天的清晨,一头公狼缓缓走到埋葬伊屠牙的地方。它用力嗅着大地的芬芳,试图寻找昔日的一丝痕迹,却终究只是徒劳。忽然一声狼嗥传来,公狼抬头看见自己的妻子站在附近的山岗上呼唤它:迁徙的鹿群马上要离开了,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公狼猛然醒悟:千百年来流传的不过是别人的故事,在这天地间自由奔驰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于是,它奋力朝山岗上奔去。这时一只海东青箭一般掠过天空,朝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