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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焚心野风

长天书院的内院里传来阵阵弦乐之声,一名玄衣侍女坐在厅堂下方弹琴,另有数名白衣侍女在一旁鼓瑟吹笙。四周的竹简图册堆成小山,香炉里焚烧着西域来的幽香,袅袅青烟熏出一个书香世界来。左尘还是一身西域商人的装扮,他眼前的朱纪只顾谈论经史书籍,评述诸子百家,让他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好像回到坐在讲堂里听课的时光。

    忽然,朱纪表示希望得到刘询的密诏作为起事的凭证,后来又说要到长安亲自去见皇帝。左尘总觉得这老头子的举动很古怪,好像完全是没话找话的在拖延时间。他留了心眼,托说是身体不适对眼前的酒菜一概不碰。朱纪倒也并不勉强,只是继续用温文尔雅的口吻倾诉自己的志向。他是皇帝的老师,也是当代的大儒,按照儒家的信条,他注定支持皇帝一方。可是左尘知道朱纪的底细,这个老先生是个没什么不能出卖的人物。

    紫铜暖炉里的细木炭燃的正红,一缕缕难以察觉的白烟袅袅升到天花板上。左尘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烦躁,朱纪请他来难道就只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清谈不成?与其听着这老鸹聒噪,还不如跑到庭院里去舞剑射箭呢!想到这里,那个矮胖的朱国丰哪里去了?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个不错的剑客,那小子总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好像随时准备出剑一样。

    左尘随口问道:“令公子现在何处?”

    没想到朱纪却忽然慌张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哦,这个,犬子有些小事,出门去了……”

    看着对方这怪异的模样,左尘忽然弄明白让自己一直在意的是什么——不是朱纪而是朱国丰!具体来说是他的那把配剑,黄金剑柄做成一个麒麟的造型,样子很独特。这种造型的佩剑他还在另一个人那里见过,那就是李剑飞。当初在长安誓师出发的时候,李剑飞也曾拔剑起舞,炫耀说自己的佩剑是出师时师傅所赠,世间很少有剑客能有这种宝剑。这么说来,这朱国丰与李剑飞师出同门么?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两天的奇特遭遇便可以拼出一幅完整的图片了:李剑飞在龙庭逃离军营后投靠了郅支,然后引着郅支手下的夜行者来到中原。洛阳城外的伏击说明赵氏一伙行事已经毫无忌惮,莫非是与匈奴结盟后才会如此放肆?左尘苦笑一声,自己可谓是后知后觉,置身于鸿门宴中才想明白其中奥妙!只是那个蕾娜斯真的是郅支派来的刺客么,左尘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痛——终究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啊……

    就在左尘后知后觉的时刻,朱国丰正在密室中与来客密商。左尘猜得没错,来人正是李剑飞。他与朱国丰是同门师兄弟,正是由于李剑飞和朱国丰的关系才使得朱纪搭上了赵氏的大船。本来赵利良嫌弃朱纪只会空谈,不愿意搭理他。还是李剑飞提醒他,拉拢住朱纪是收买读书人的好办法,所以最后商量出的价格是御史大夫,名分不算低,可是没实权。本来朱纪已经答应卖身了,没想到左尘奉了刘询的旨意来见朱纪,反而让这老头子自觉身价不菲,干脆打算重新对赵氏开价了。

    朱国丰告诉李剑飞:“我父亲现在有些飘飘然,不过他对于我建议他请左尘来赴宴的目的倒不是很清楚。”

    李剑飞笑道:“若是朱纪知道,恐怕也不敢坐在那里谈笑风生了。”话音一落,他忽然面露凶光地瞅着朱国丰说,“师弟如果这次再失手,我也不好在丞相面前为你说情了。”

    朱国丰瞥了一眼李剑飞,然后得意洋洋地拔出宝剑来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一抹,再凑近灯火瞧瞧剑锋上被刮下来的汗毛。李剑飞按捺住烦躁的情绪,看着朱国丰把汗毛吹飞,又听他不屑地说:“赵丞相派来那些人很不中用,我指点他们设伏,竟然两次失手。这次换成我出手,一招就能要他的命!”

    李剑飞点点头说:“但愿如此,我等你的好消息。本来匈奴单于已经派刺客来杀左尘,但为了师弟一家的富贵,我派他们去了别处,将这天大的功劳让给了你,你可不要辜负我!”

    朱国丰站起身说道:“师兄放心,小弟这就去办。”说完他走出密室,沿着曲折回廊来到内院,一阵丝竹之音传进耳朵里。朱国丰唇角露出一丝狞笑,他大踏步地走进客厅里一抱拳说:“左将军好,小人来迟一步还望见谅。”

    左尘点点头说:“世兄不必客气,来同饮几杯吧。”

    于是朱国丰大刺刺地坐下来,侍女忙为他斟酒。朱国丰连饮数杯后,感觉一股热气从六腑中蒸腾而起,于是酒壮胆气,猛地站起来说道:“这琴奏得如同老鸹叫,甚是无趣得紧!”

    左尘笑道:“世兄以为有何有趣事做呢?”

    朱国丰看着左尘说:“在下曾在荆楚之地学得好剑法,愿意在席前舞剑以助兴。”

    朱纪看着儿子阴冷的眼神,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他心里一惊,不由得把手里的酒洒了满怀。这个逆子!他在这里动手老夫岂不也成了剑靶?他连忙说:“这等粗野之戏哪里上得了台面?”

    左尘却说道:“哪里哪里,我正想看看世兄剑法如何。”他把玄铁剑横在腿上说:“这里又不是鸿门宴,朱纪何必紧张至此。哈哈。”

    鸿门宴三个字一出,朱国丰心中一惊,立刻问道:“在下所学是麒麟剑法,不知左将军平时所习是何剑法?”

    左尘摇头说:“我本武夫,所用招式全系战场上习得,并无什么门派。”

    朱国丰定下心,心里说原来只是个力大的莽汉而已!于是便朗声说道:“那么在下献丑了!”

    朱国丰在宴席中心拔剑起舞,虽然身材矮胖,可他的剑法精妙,正是剑似流星赶月,身如猿猴跃林。那把细长的麒麟剑转眼间化作万道银光笼罩住朱国丰全身上下,一股股寒冷剑气如冰霜般铺满酒席。朱国丰一边舞剑一边窥视着左尘,不时用威胁性的动作试探一下,旋即又飘然离去。就算是外行人也能感觉到这剑舞中涌动着无限杀机,那些斟酒奏琴的侍女们纷纷躲下去,只剩谈笑自若的左尘、惊惶墜汗的朱纪和舞成一团白光的朱国丰留在是非之地。忽然间,朱国丰一个突刺直奔左尘咽喉而去,这一招刚才他已做过多次,只是这次不再点到即止而是痛下杀手!只见嘡啷一声响,左尘竖起玄铁剑挡住了这一击,麒麟剑在玄铁剑身上撞出一簇火光。左尘随即从地上弹起,一脚把酒案踢向朱国丰。朱国丰连忙向后一跃避开,可是那淋漓的菜汤酒水也浇了他满头满身。

    左尘大笑道:“亏你自称是剑客,犹豫这许多时间才出手!”他一脚踏住正想爬走的朱纪的后背说,“你们父子演得好一出鸿门宴!朱纪竟然肯舍身诱敌,在下万分钦佩啊。”

    朱纪惊惶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顾颤声说:“莫要……莫要误会!”左尘听了只是冷笑,而朱国丰则呼哨一声唤来一帮拖枪拽棒的家丁打手,大声说道:“左尘,你小子今天是跑不了了!”

    左尘用剑指着朱国丰问:“你不怕你爹没命么?”

    朱国丰狞笑道:“人生在世总有一死,我爹年纪那么大了,今天为我成就大功而死,死得其所!”

    朱纪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指着儿子骂道:“逆子!爹若死了,赵丞相要你何用?”

    朱国丰无耻地说:“父亲放心,儿子虽然没有学问,将来可以做武将的。”

    左尘苦笑道:“真是一对活宝父子,既然你做不得挡箭牌——那就去吧!”说完他挥手一剑砍掉朱纪的人头,大喝一声扑向朱国丰挥剑便剁。这玄铁剑比一般的宝剑长宽重了太多,麒麟剑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把痒痒挠一般。朱国丰的麒麟剑在刚才那一击中已经被崩了刃,此刻不敢硬接只好避开。可他没想到左尘挥动着如此重的兵刃时居然动作还很快速准确,一看朱国丰朝旁边闪避,剑锋也随之而去。朱国丰眼看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斜身一挑剑。柔韧的麒麟剑像蛇一样缠在玄铁剑身上,两人互相较劲。左尘占据了身高力大剑锋的优势,他双手握住剑柄猛地往下一压,只听得“咔咔”两声朱国丰的麒麟剑便断为数截。朱国丰大惊失色,他猛将手里的短剑朝左尘脸上一丢想要趁机跳出圈外。不想左尘竟然张嘴叼住了迎面而来的断剑,随即踏前一步,往上一撩便把朱国丰的半截右臂卸了下来。朱国丰惨叫一声,他猛地冲到家丁们身后喊道:“看什么,还不快上!”然后趁着家丁们围攻左尘的机会逃出室外,一路踉踉跄跄地跑进密室里。

    李剑飞正等着他,一看这情形就都明白了。他冷冷地说:“你又失败了。”

    朱国丰急切地说:“那家伙的兵器太占便宜!你怎么没说他有那么厉害的宝剑?师兄快帮我去报仇——”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剑飞的麒麟剑便刺入他心窝。朱国丰带着满面的意外瘫倒在地,李剑飞把宝剑拔出来在靴底上蹭蹭血。然后对着朱国丰的尸首啐道:“蠢货!”他听的外面喊杀声惨叫声和赵氏家人的哭喊声响成一团,便在心里暗骂道:“该死的胡儿,叫你多活一刻!”随即匆匆走进黑暗里离去。

    左尘在内院里把遇到的人都杀尽后,再也没能找到朱国丰的踪影。他心想敌营中不可久留,只好便宜那小子了。于是他用剑挑起庭院中的火盆掷到纸窗上,看着一把火渐渐烧起来就匆匆翻墙跳出长天书院。从书院里翻墙而出是他早年常干的事情,只不过当时少了放把火而已。当他急步走了一段以后回头望去,长天书院的屋脊已被鲜红的火苗舔食起来了。

    这一切都是赵利良和李剑飞使得坏,他们这么肆无忌惮的动手,看来距离正式谋反已经近在咫尺了。左尘一边在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一边飞奔回赵王府。这两处地点一处在城东一处在城西,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赵王府拍门时却毫无动静。左尘试着一推,大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一道缝。他心里一紧,握着玄铁剑摸进去。大门内侧悬挂了一排明晃晃的灯笼,两个守门的王府侍卫和一个值夜小宦官直挺挺地僵卧在地上。

    左尘上前查看发现三人都死于颈椎被扭断,和那些死在北海军营里的哨兵们死于同一手法。他心里一惊,随即感到一阵悲凉和愤慨——怎么会这样,她要杀的人不是自己么?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她也一样滥杀无辜?!

    他沿着通道向前走,不时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尸首倒在地上。捧着食盒拎着灯笼的宫女和宦官、举着长矛挎着腰刀的侍卫和武官,甚至还有一个衣着俗气的老太太,她的尸体旁边丢这一支竹篮,地上撒了一地的胭脂口红和香粉,想必是来向宫女们兜售的。

    越走死人越多,越看他的心越凉。在王府的中心大殿里,有不少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现场一片狼籍,看来是王府里的人退守到这里与袭击者做了最后一搏。有些尸体尚温,这场大屠杀显然刚刚结束。忽然他听到好像有什么动静,好像是有人在微弱地呻吟。于是他连忙低声问道:“是谁,还有活着的人么?”

    呻吟声大了一些,听起来有几分熟悉。左尘在一个尸堆上掀开几具尸体,从死人堆里面把一息尚存的卢波拖出来。卢波的胸口被人击碎了,肋骨断了六七根,衣襟上全是鲜血,腰带上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环也摔成碎块。此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呼吸,都会有血从嘴角和鼻孔里渗出来。

    左尘知道他不行了,只好扶起他大声问:“谁干的?谁干的?”左尘绝望地盼望卢波能说出是某个人类的凶手,卢波却颤巍巍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来:“妖怪……穿斗……篷。”说完,他眼神一变,气绝身亡,那逐渐扩散的瞳孔中依然充斥着恐惧。

    左尘猛回头,看见一个穿斗篷的人魅影般地站在大厅门口。那人把遮住头的头巾向后一推,果然是蕾娜斯。

    她看了看满屋的尸体,又盯着满身血迹的左尘问:“你……受伤了?”

    左尘放下卢波,一边走向蕾娜斯一边说:“可能有点小伤,没关系,主要是别人的血。你一点都不必遗憾,我手脚还好好的,足够和你再打一场。”

    蕾娜斯看着左尘那双充斥着憎恨和愤慨的眼睛,用奇怪的语调说:“你什么意思?”

    左尘惨笑着说:“我真蠢,以为你是特别的,忘记了妖怪始终是妖怪。”

    蕾娜斯皱着眉头说:“你以为这些人是我杀的?”

    左尘怪笑着说:“还打算否认么?对于你这种杀人如麻的妖怪而言,有什么好否认的。多几十个少几十个还不都是那么回事?”

    蕾娜斯眼中红光一闪,她用愤怒的语调警告左尘:“蠢男人,你……”说到这里,她忽然又顿住了,因为自尊心不容许她在这里辩解,所以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你怎么想无所谓,反正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可不是他们的正牌目标,要你命的人正在找你。”

    左尘大叫起来:“要我命的人不就是你么?来拿啊!”说着他抡剑就剁,如疯虎般朝着蕾娜斯猛劈猛砍。逼得蕾娜斯连连后退,从大厅门后一路后跃,在门槛、台阶、石灯台和瓦缸花盆上如蜻蜓点水般轻点纤足,最后跃上一株槐树,在枝杈上站定。她强压住心头的怒气说道:“别逼我杀你!”

    左尘一路紧追而来,一个力劈华山把一尺多粗的槐树拦腰劈倒。可他此刻已近精疲力竭,力道用得不太准。这株槐树被砍出一道自前而后自下而上的断纹,于是大树便朝着他自己迎面倒下去,晃得左尘手忙脚乱地跳到一旁。就在他躲开呼啦啦砸下的槐树的同时,蕾娜斯如猎鹰扑兔般从树上一掠而下落在左尘身后,用钢爪般的手腕扼住他的喉咙,在近乎发狂的猎物耳边低吼道:“够了!”

    左尘被勒得快要窒息,他勉强地吐出一句话:“动手吧。”

    蕾娜斯用愤怒的语气说:“蠢猪!你以为我舍不得动手么?”

    “说的对,何必舍不得动手?”忽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左尘感觉到蕾娜斯的手抖了一下,似乎有几分惊慌的样子。说话的男子也披着与蕾娜斯一模一样的人皮斗篷,手里还拎着一个在扭曲挣扎的小宦官。小宦官已被吓得半死,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蕾娜斯用充满了敌意的口气质问来人:“尤米尼斯,你来这里做什么?”

    尤米尼斯也不答话,而是一口咬穿了手里小宦官的颈动脉,他吸吮血液时的滋滋声音让左尘毛骨悚然。尤米尼斯喝了几口血,然后昂首望着月亮长出一口气说:“呼,味道很好。我很不喜欢草原上的那些人畜,那些血里面混杂着一股膻味。这些汉人的血味道纯正,很温和,让我胃里感到暖和。”说完他把尸首抛开,朝着蕾娜斯笑笑,嘴角的血还在一滴一滴淌下来。

    蕾娜斯恨恨地说道:“这是我的事情,你杀这么多无关的人做什么?”

    尤米尼斯耸耸肩膀,用俏皮的声音说:“我是你的丈夫,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杀人是我们的天性,难道要我吻他们,告诉他们我爱他们?”

    蕾娜斯又羞又怒说道:“住口!谁是你的妻子?”

    “罗——慕——卢——斯说的,”尤米尼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好让蕾娜斯知道分寸,“所以你就是我的妻子。”

    “让罗慕卢斯做你的妻子好了,不要来纠缠我,否则——”蕾娜斯警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尤米尼斯厉声打断:“蕾娜斯,你别胡闹了!罗慕卢斯是首领,充满了力量和智慧,是最强大的血族!这种亵渎他尊严的话你说过多次,要不是我嘴严,你早就被他惩罚了。你以为身为他的妹妹就可以为所欲为么?领袖是有尊严的,而且是一言九鼎的!”说到一言九鼎的时候,尤米尼斯已经纯粹是在威胁了。

    左尘忽然感到那只扼住自己喉咙的手松开了,随即他被蕾娜斯远远推开。只见蕾娜斯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只会拿你哥哥来给自己壮胆么?”左尘心里一动,蕾娜斯把自己推到身后,正对着大门的方向,莫非是要自己趁机逃走?

    正在这时,尤米尼斯已经一闪身堵住他的去路。这个金发碧眼的恶魔瞪着一双憎恨的红眼睛,上下打量着左尘,然后告诉他:“在北海边是我闯进你的大帐,可惜被你溜走了,否则也没有今天的麻烦!匈奴的右贤王乌历屈看出我的未婚妻恐怕难以下手除掉你,所以特意请我来帮忙。你别在意,蕾娜斯总是禁不住喜欢上自己的猎物,总要有人帮帮她的。你看她刚才又在使小性子要叫你逃走,真是淘气的姑娘!”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恶毒地大声说道,“伊屠牙,如果你知道每个夜行者身上的斗篷都是从亲手杀死的人身上剥下来的话,你还会觉得这位小姑娘很可爱么?”

    左尘听到此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蕾娜斯却忽然发作起来,她如流星般直射向尤米尼斯,手里的短笛利刃出鞘直刺对方心脏——这是血族最致命的地方,一旦被刺穿就完蛋了。尤米尼斯不敢大意,把一双铁掌弯成铁钩模样,与蕾娜斯招架起来。

    两个夜行者在黑暗中移形换影,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楚动作,只有两团黑色的死亡旋风在赵王府起舞。看着两个夜行者互斗,左尘这才明白,原来,蕾娜斯一直都没对自己下狠手。此刻的她处于近乎暴怒与癫狂的状态,每一次出手都是直指尤米尼斯的要害而发。一把日耳曼短笛顶端的半尺利刃灵动异常,在尤米尼斯的眼睛、咽喉和心窝等处舞成一团连绵不绝的银色光带。终于随着血光一闪,传来一声惨叫。尤米尼斯的两根手指被削掉,他猛地跳出战团,由于伤痛和愤怒,让他那张瘦长的脸都在抽搐。他把血流如注的手指举到前,两颗猩红眼珠光芒大盛,随即竟然有两根新的手指生出来!

    这么强悍的再生能力让观战的左尘咋舌,他心想,若不是妖魔怎会有如此异能?正在乱想之时,就听得尤米尼斯破口大骂道:“贱人,我忍你很久了!这次要给你个教训!”说完,这个气急败坏的金发夜行者疯了一般地扑向蕾娜斯,施展全力猛攻。这下他不再留情,毫无顾忌地把那些要命的招数全都施展出来。蕾娜斯劣势顿现,她本来依靠身手灵活才一时占了上风,如果真要打斗起来还是无法占上风。

    那尤米尼斯把双臂舞得好像两把快刀一般,他的利爪就是刀锋,丝毫不比钢铁逊色。转眼间尤米尼斯逼迫得蕾娜斯连连后退,他的双臂抡得如风车一般,高速度带来的气浪把周围的花草树木撕裂,在庭院中掀起一股碎片造就的雨雾。

    忽然间银光一闪,一把巨剑横在两个夜行者之间。左尘对着蕾娜斯说了一句:“我这人不爱一直欠着别人的情分。”说完他冲着尤米尼斯挥剑就砍,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和敏捷都比不上夜行者这样的妖魔,所以一开始便施展出十成的力气,用尽所有的杀手锏。

    尤米尼斯没想到左尘居然敢主动攻击自己,猛一下子倒有几分措手不及。虽然对手是人类,毕竟身高力大,出手极猛,反倒将他逼得连连闪避。不过左尘毕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的剑招又是军人实打实的路数,很快就维持不下去,站在地上呼呼直喘。忽然蕾娜斯跳到他身旁,冷冰冰地说:“这里没你的事,赶紧滚蛋!”

    “哈哈,小淫妇,你倒是很担心他嘛!”尤米尼斯大笑着拆穿了蕾娜斯的用意,他虚晃一招逼开蕾娜斯,忽然伸手捏住了左尘玄铁剑的剑身,嘴里还念叨着:“你只有这两下子么?”忽然他怪叫一声甩开剑身,原来他那只捏住玄铁剑的右手忽然燃起火来!这是一种诡异的微弱绿色火焰,空气中散布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味道。

    蕾娜斯开心地笑道:“哈哈,这下知道疼了?蠢货,你可知这是玄铁做成的兵器,触碰它就是自杀!”

    左尘却是大吃一惊,他只用玄铁剑斩杀过人,没想到这把剑最大的用处是除妖!

    再看那尤米尼斯的整只手都燃烧起来,尤米尼斯拼命地甩手扑打却怎么也熄灭不了,最后他只好大喝一声,自己用左手把右手手腕一斩而断!燃烧着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很快燃尽化成一团灰烬。尤米尼斯的断腕处喷出大股黑血,他瞪着两颗大红眼珠子用力施展再生术,可是右手却怎么也长不出来了。于是他狂吼一声猛蹿过来,猛地伸手直刺左尘的心脏。左尘连忙用玄铁剑护住心口,可尤米尼斯的动作实在太快,转眼间就飞起一脚踢飞左尘手里的玄铁剑,旋即又是一拳打中左尘胸口!左尘口喷鲜血,横着飞出好几丈远摔倒在地。幸而有那身生牛皮做成的软甲保护,他才没有当场气绝身亡,不过左尘身负重伤躺在地上难以动弹了。

    蕾娜斯惊呼一声想去救护左尘,可那尤米尼斯已经欺身来到她面前。蕾娜斯急忙举起短笛招架,她用短笛刺中了尤米尼斯的左臂,可是这个疯狂的家伙已经失去了对伤痛的畏惧。尤米尼斯绷紧手臂肌肉然后向身后猛拽,竟然将短笛从蕾娜斯手里硬生生地夺过来。蕾娜斯心里一慌手上更乱了分寸,几招之内便被一拳击中腹部。巨大的痛楚让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尤米尼斯扼住她的喉咙又将她举起来,嘴里还咒骂着:“你这个小淫妇一直羞辱我、拒绝我,现在感觉怎么样,嗯?我要先拧断你的四肢再享受我做丈夫的权利,最后用你心上人的皮做件新斗篷!”

    蕾娜斯渐渐陷入窒息,她的双手用力在尤米尼斯的左臂上抓挠,十只优美的指甲瞬间变成利爪,在敌人粗壮的手臂上留下十个血洞。可是这一切都无法击败发了疯的尤米尼斯,他浑身变成了血人,只顾用力去捏碎蕾娜斯的咽喉。

    “还敢反抗?我弄死你也一样可以玩你!”

    忽然尤米尼斯的舌头僵住,蕾娜斯感觉扼住自己的那只手也松开了。她挣脱后用手捂着咽喉,痛苦而又欣慰地大口呼吸了几下,再抬头一看:玄铁剑自背后刺穿了尤米尼斯的胸膛!尤米尼斯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他的嘴里吐出最后的几个字:“罗慕卢斯都看着呢,你们跑不了的……”

    蕾娜斯抬头望着天空,几只魔蝙蝠正在盘旋。它们是自己的哥哥派出的耳目,想必这一切都已被罗慕卢斯知晓了。尤米尼斯身上被玄铁剑刺穿的伤口在燃烧,这股绿色的火焰迅速地穿透他的胸膛,烧尽他的躯干,最后燃烧着的四肢和头颅跌落在地上一同化为灰烬。这就是夜行者的死亡方式,他们彻底地消失了。

    左尘看着自己的对手化为灰烬,他的心非常平静,赵王府的受害者们可以安息了。这位垂死的大汉随即倒下,玄铁剑在地上的鹅卵石上撞出清脆的声音。蕾娜斯扑到他身旁,发现左尘的肺部被打断的肋骨刺穿,大股、大股带着泡沫的血从他嘴里涌出来。左尘望着蕾娜斯艰难地说:“我的命,你拿去吧……”

    蕾娜斯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个垂死的人。曾经有多少次,有多少人这样在她眼前挣扎过,有些是她的猎物,有些是别人的猎物。身为一个夜行者,身为一个血族的后裔,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给他一个解脱吗?

    她下不了手。

    从那北海的岸边初遇时的戏弄,到单于大帐中有些心动的低语,再到桃林中半真半假的交手,以至于赵王府中瞬间的并肩战斗。有很多次帮他的时候,蕾娜斯都替自己开脱这是为了能亲手杀死他,毕竟她是一个刺客。现在他就在自己眼前,只需要一狠心就可以结束这一切。虽然杀死了尤米尼斯会受到惩罚,可是毕竟只是私斗而已。而不杀死左尘则是背叛了夜行者这个集团,就再也不能回头了。罗慕卢斯在看着呢……

    蕾娜斯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凝望着眼前气息微弱的左尘。忽然她把手腕咬开,将自己的血滴落到左尘的口中。

    我不会让你死,你是我的!

    蕾娜斯不顾一切地将血族的血液融入人类的口中,这是疯狂的赌博,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普通人类喝下魔性之血后会有很多种可能,但左尘如果不喝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死在赵王府冰冷的鹅卵石道路上。

    蕾娜斯的血在左尘体内流淌,唤醒了他逐渐冷却的心脏,断裂的骨骼开始弥合,撕碎的筋肉逐渐复原,可是这股血也带来了黑暗的力量,一种对于血液的渴求,对于杀戮的向往。

    忽然间,左尘猛睁开眼,那双清澈的黑眼珠已经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却看不出有一丝理智与情感。他盲目地伸手去抓去抢,他还要血。

    蕾娜斯一掌打昏了左尘,她仔细打量着他,直到他再度平静地昏睡才放下心来。蕾娜斯低声自言自语道:“好悬,差一点把他也变成了血族……”

    天近破晓,空中的蝙蝠无声地飞走,它们会将背叛者的消息带给主人。蕾娜斯轻轻把左尘扶起来,虽然她的身材娇小,可是带走一个凡人还很容易。

    在离开之前,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猎物”小声说:“你是我的!”

    这个世界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规则与框架的束缚,所有的一切都回归与天开辟地之初的混沌:黑与白,梦与醒,痛与乐,喜与悲,动与静都混为一体,左尘就在这混沌的世界中漫无边际地遨游。有时候他似乎感觉自己已经清醒,可是这点模糊的理智并不足以唤醒他的整个灵魂,于是他只有继续在迷幻的世界中沉沦、挣扎。

    一束光芒混在无尽的黑暗中,那是谁站在那里呢?

    好像是父母亲!他想向着光芒飞奔而去,可是脚步却迈不开,走不动。光芒消失了,突然而又匪夷所思。不过这是幻梦的国度,理智的思维不是这里的居民。它就像是一个偷渡客,或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偷,在你沉浸于梦幻之时来偷走你的麻醉感觉,带给你现实中看似朦胧其实实际的焦虑、恐惧、无助和苦痛。

    如果受难者想要醒来的话,这个可恶的小偷却又早早溜走,不给受苦的人再多一点刺激,好让他们脱离昏迷的苦海,回到现实中得到解脱。可是昏迷并不意味着解脱或者是逃离苦难的折磨,他的身躯正经受着血族血液的洗礼。蕾娜斯为了救他而灌入他口中的血液既激活了他生命的火种,也侵蚀了他的理智和灵魂,这种黑暗力量如风暴一般蹂躏着人类的躯体,将他一会抛进寒冰地狱,一会丢上滚烫火炉。

    一阵轻微的动静传进亚当的幻梦之中,他迷糊中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的额头。有人在关心着自己,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而言是多么大的抚慰!自从母亲死后,这种抚慰他从未遇到过。于是左尘竭力试图醒来看这个人一眼,可是他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呼吸。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连移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不存在了,或者说是他的整个躯体都已经不再服从他大脑的指挥,似乎他的灵魂与这个躯壳之间的所有联系都已被彻底地切断,只有那种越来越严重的窒息涌上来。

    我快死了?

    这种对于死亡的恐惧战胜了其他的一切情感,左尘集中残余的最后一点力量,将自己的眼皮微微掀开。那是一对红色的眼睛,瞳孔中满溢关怀和怜悯。不是母亲,但很安心。他安静下来,又沉沉睡去。就这样浑浑噩噩,就这样飘飘悠悠。左尘在一片迷蒙之中慢慢醒来,这是一个黑暗世界,一切都在朦胧中,一切都在宁静里。他在地上躺着,在兽皮上躺着,隔着兽皮能感到身下是坚硬的土地。瞬间他以为自己置身于塞外的匈奴人营帐中,转而他惊醒过来,赵王府、尤米尼斯,还有那个叫人爱恨难分的蕾娜斯……但是,我当时不是已经不行了么?那种致命的伤是不可能治愈的,难道现在是在阴曹地府里不成?

    他掀开蒙在脸上的羊皮猛地坐起来,眼前却是一片烛光。面前有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正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左尘脱口问道:“你是谁,我在何处?”看着那个汉子也张嘴这样问自己,他这时才明白过来那正是自己,

    原来自己看到的只是一面镜子。自己躺在一张富丽堂皇的绣床上,掀起锦缎被,撩开绫罗帐后,他走到房中样,脚下踩的是坚实的地砖,周边笼罩着耀眼的红色。

    有一张精致的几案摆在房屋正中央,案上搁着一座大烛台,四支粗大的蜡烛正烧得起劲,把整个房间照得亮亮的。诡异的房间四面上都罩着厚实的红绸,正是这红绸的反光才让房间里燃起一片红光。外面是什么地方实在是不得而知,因为红绸阻断了外面的声和光。他急切地寻找自己的玄铁剑却四处寻不见,他冲到红绸前用力撕扯,却看清红绸后面便是墙壁,而墙壁上悬挂着一幅画作。左尘连忙跑回烛台前取下一支蜡烛,举火来到画前看个究竟——那竟然是一副让人血脉贲张的春宫图!

    左尘暗吃一惊,他细看图上的题跋,上面写着“浮生长兮,只恨欢娱少;洒千金兮,章台轻一笑。”

    章台街是长安城中著名的烟花柳巷之所,所以时人常以章台来暗指妓院。从这房屋来看,自己竟然在妓院中?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左尘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愤然将春宫图扯下撕得粉碎,又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面。一阵刺骨的疼痛沿着指关节传遍全身,既然还知道疼,那么自己肯定还活着。是谁救了自己,又把武器收走了?莫非真是她……

    左尘又举着蜡烛来到床前铜镜那里,就着亮光扯开自己的衣服查看伤势——胸前有些疤痕,不过都是以前的旧伤。那晚被尤米尼斯打断胸肋的痛苦还记忆犹新,可是此刻在身上竟然找不到伤处。不过肋骨间还是有隐隐疼痛,告诉自己赵王府的一切不是梦幻。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救了自己呢?此刻左尘猜到是谁救了自己,不过他当然想不到蕾娜斯救自己的灵丹妙药竟然就是血!

    好像有人在自己身后?左尘看看镜子,里面只有他一人席地而坐,傻傻地光着膀子找伤痕。忽然“嗖”地一下有一物从天而降直插进地砖缝隙里面,左尘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玄铁剑!忽然,又有一只苍白的纤细小手牢牢按在他的肩膀上,左尘一扭脸看见那只手被裹在华丽的红绸衣袖里——蕾娜斯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的俘虏。

    左尘几乎是立刻就在脑子里盘算着应对的办法,可是仓促之间去想不到任何应变的办法,唯有本能地向旁边一闪,没想到却被按住了动弹得不。

    “你不知道血族是不会被映在镜子里吗?亏我站在你身后这么半天你才发现。”蕾娜斯一边嘲笑自己的俘虏,一边用修长的右手死死扼住了左尘的咽喉,“骠骑将军,做一首赋来做自己的挽歌如何?”

    左尘心想:原来,你折腾来折腾去只是在玩猫捉猫鼠的游戏?他对蕾娜斯说:“能让我换个姿势么?我的脖子都快被你扭断了。”

    蕾娜斯猛地一转身来到左尘面前,一双冰冷而又美丽的绿色眼睛盯着他,好像打算看穿他心里隐藏的一切秘密似的。

    左尘看着蕾娜斯那张风姿卓越的俏脸,不禁在心里涌起一阵惋惜。多美的眼睛,多好的相貌,可惜竟是一个妖怪……他忽然注意到她换上了一身汉人的丝绸衣裙,那件人皮斗篷不知去了哪里。这个漂亮的女吸血鬼已经杀过多少人了啊?她将自己大费周折地带到妓院里来,并不像是立马要拿自己做大餐的样子。

    左尘的这番心里盘算,被蕾娜斯都看在眼里。她故意把两只獠牙露出唇外,好像是急不可耐地想痛饮左尘的颈血,她的两只红眼睛里却并没有狰狞的神情。

    左尘打破沉默说:“既然知道我是武将,为何不让我舞剑反而要我作赋?”他指着身边的玄铁剑说,“还是你怕我拿着剑对你不利呢?”

    蕾娜斯忽然把自己的右手按在左尘的颈动脉上,她的眼中腾起一股夹杂着杀意的怒气。

    “我该杀了你,可是你实在是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类。你与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你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她紧紧地盯着他,眼光中蕴含了无数的怀疑和好气,也许还有一点点兴奋和欣喜,就好像是一个孩子面对一件新奇的玩具,“你面对我袭击的时候毫不畏惧,这让我理解不了。也许你该强硬一点,这样我可以毫无遗憾地——”说到这里她凶相毕露地说,“杀死你。”

    左尘微微一笑说:“被你救了这许多次,早晚还是要给你杀死,真是麻烦,那么请动手吧。”

    听他这么一说,蕾娜斯的心好像被猛刺了一下。她放开左尘,幽幽地转身走到黑暗中说:“带上你的剑滚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左尘愣愣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该去该留。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汉子,实在无法了解蕾娜斯为何变来变去,既救了自己又说要杀自己,明明把自己带到这里来这会儿又要赶自己走。

    沉默在空气里缓缓流淌,将尴尬与猜疑、勇气与胆怯、激情和理智搅混在一起,变成五味俱全的心思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左尘觉得她是那个意思,可是这怎么可以?人与妖怪之间会有感情么?从他知道蕾娜斯是异类开始,从他察觉到她的善意开始,他的心里就存着一点火星。他一直不敢去想这火星,因为一旦这么想了以后,心里就会被撩拨地着起火来,让他浑身躁动,让他口干舌燥,让他不能自已。可是他已经这么想了,他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焰,如果她真的有和自己一样的心思,那么……

    左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蕾娜斯身边的,他在她身后沉默、犹豫、挣扎,可以说很长也可以说很短的时间后,他伸手从后面搂住了她腰肢,蕾娜斯身上的幽香渗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她娇小的躯体和他一样在剧烈地颤抖着。

    “你很特别,很特别。你有一般人类没有的特性,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蕾娜斯钻进他的怀里,渐渐把口中的低语渐渐化为呢喃。她把獠牙缩回去,用一双冰冷的红唇在他的脖子上游弋。终于她的唇轻碰了一下他的唇,好像是试探一般的浅啄即止,随后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等待他的回应。

    左尘感觉到另一种紧张,这是他从不曾体验过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蕾娜斯的手,于是蕾娜斯再次以僵硬的动作给他以亲吻。

    难道我的梦还没醒吗?他这样问自己。

    血族的清晨始于红日西坠的那一瞬间,蕾娜斯在醒来后很迷茫地发现自己抱着什么东西,于是她纵身跃上天花板像蝙蝠那样倒吊着,伸出两只獠牙来对那个闯入自己怀抱的陌生人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忽然她醒悟过来:这个人是我的猎物,现在是我的男人……想起已经过去的那一切,蕾娜斯不禁感到万分的惶恐与羞涩——我竟和他躺在一起!

    她轻轻从天花板跃下,闪电般地披上衣服。血族的眼睛可以穿透黑暗的阻隔清晰地看清他的容貌、他的身躯、他的呼吸、他的脉搏跳动——这个男人身上的血管构成了诱人的网状图案,她暗自想到:幸亏我现在不渴……如果要以女性的角度而言,他则是具有无法言喻魅力的男子,瞧他睡得多熟!难道他忘了自己是身在一位夜行者的巢穴里吗?现在该怎么办呢?也许我现在就该扭断他的脖子——可是这样会扼杀了那一切,那一切的奇妙感受和回忆。

    蕾娜斯伏下身看着左尘那张安宁的脸,我该吻吻他吗?她犹豫着,心里暗自滋生了一股新奇情绪的体验。她并不知道,这种令她欢欣、羞涩还带点不知所措的情绪,是每一个人间女子都会经历的感慨。

    左尘也醒了。他愣愣地躺在床上,不能确定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幻。刚才的那一番奇遇留在他心里的却更多是耳红心跳的回忆和留恋。蕾娜斯是个好女人吗?左尘不敢肯定。她杀过人,但她也救过自己。不管怎么说,她对我很好。左尘如醉如痴地望着蕾娜斯,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我不再孤单了,我不再孤单了!

    蕾娜斯把衣服丢给他,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说道:“快穿上!”随后匆匆走出门去,左尘穿好衣服跟出去,看见外面的街道正是一片夜色朦胧。这果然是一个小镇,但是除了自己所在的房间外,竟然没有一处灯火。他问蕾娜斯:“你要去哪里?”

    蕾娜斯披上自己的人皮斗篷,随口答道:“弄点吃的,去打猎!”

    左尘心里咯噔一下,他满腹狐疑地问:“蕾娜斯,你要打什么猎物?”

    蕾娜斯诡异地朝他眨眨眼反问道:“你说呢?”

    左尘连忙说:“还是我去吧!我去弄几只野兔、野鸡来。”

    “不不不,你还不了解我。我只能喝血——”说到这里她轻轻叹口气,“而且只能喝活的什么东西的血。好了,你等着吧!”说完,蕾娜斯飘然而去,只留下痛苦的左尘。

    是啊,她的每一次打猎都意味着一条人命的消失,赵王府那横尸遍野的惨状虽然不是她做的,可那毕竟也是蕾娜斯的同类所为。血族出身的夜行者们,终究还是可怕的妖魔,而自己与蕾娜斯混在一起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吃人的怪物呢?我,左贤王和长清公主的儿子,大汉的骠骑将军,要变成吸人血的血族,做什么夜行者么?不,不可以!左尘疯狂地这样想着,不!我永远不会变成妖怪的!

    没有人声,没有犬吠,这小镇好似一个鬼镇一般。左尘试探着在这镇上漫游,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他试探着推开一扇民居的门,随着吱呀一声响,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左尘太熟悉这股味道了——尸臭……他急转回身跑到街上又踹开相邻的民房,旋即又跑回到街上。左尘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数回之后,面如死灰地站在街上发呆……

    全镇的人都被杀死了。

    不知什么时候,蕾娜斯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左尘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冷冷地问道:“你打到猎物了?”

    蕾娜斯先是长出一口气,然后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我出手从不落空,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方圆百里之内合适的猎物几乎都被打光了,找起来真是麻烦。”

    左尘听到这句话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把刚才的犹豫抛诸脑后,猛一转身对着蕾娜斯大声喊道:“你究竟要杀多少人才算够?”忽而他呆住了,蕾娜斯怀里抱着的是一头母羊!

    蕾娜斯先是被他气势汹汹的责备弄愣了,随即她的眼眶变得通红,心里的委屈让她嘴角都在抽搐。她把母羊丢在地上,伤心地说:“你胡说什么!那晚在赵王府我用自己的血救活了你,这些天来你昏迷不醒,我每天找一头母羊回来把奶挤给你吃,我自己喝的是羊血!这些天周围的村落被我找遍,附近的奶羊都被我捉光了。你怎么这样?不问清楚就对我吼。”接着她把脸一扭继续说道,“我为了你背叛了夜行者组织,走了不能回头的路。现在我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却嫌弃我……”

    左尘厉声喝道:“那么这镇上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连婴儿都被杀死了,肢体和内脏甩的满地都是——别跟我说是野狗干的,这地方连只活老鼠都没有了!”

    蕾娜斯的眼睛好像要冒出火来,她瞪着左尘说:“没错,不是野狗干的,是疯狗干的!”

    她一把攥住左尘的手,将他踉踉跄跄地拖到几间挂着铁链和铁锁的房子跟前。接着咬破食指将血滴到地上,忽然某间房子里面有了动静。仿佛有东西在里面疯狂地要冲出来。因为无法冲破房门,所以里面的东西一边徒劳地*一边发出凄厉的呼号,就像是地狱里的鬼魂在悲叹一样。

    蕾娜斯冷冷说道:“这个镇子是尤米尼斯的巢穴,我带着你逃离洛阳的时候天快亮了,只能带你到这里来。想看看他在这里饲养的宠物吗?”说完她猛地拉断铁链闪到一旁,房门顷刻间被撞开,一个东西猛扑出来在街上踌躇片刻后,趴在滴血的地方贪婪地嗅起来。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或者说曾经是个老太婆。现在她的眼睛猩红得好像要喷出血来一样,皱纹纵横的嘴唇里面长满了新生的獠牙,好像一颗颗大铁钉一样。

    左尘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怪物,失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起来:“这是新生的血族。”

    蕾娜斯浑身一凛,脱口而出:“卡洛斯!”

    “没错,是我。”裹着人皮斗篷的卡洛斯从阴影里走出来,他是一个身高九尺的大汉,手里没拿什么武器,因为单凭他的身躯就已经有压倒性的优势了。

    卡洛斯走到那个老太婆面前,对方朝他龇牙示威。他抬起脚来猛踩下去,老太婆的头颅就像破碎的西瓜一样四分五裂了。

    “瞧,这恶心的东西只能慢慢腐化,因为她还没彻底变成血族。尤米尼斯和他哥哥一样总喜欢弄出这些杂种来玩耍……你见过真正的血族是怎么死的对吧,左尘?”

    左尘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卡洛斯把遮住容貌的斗篷取下来,左尘看清这个巨人的长相。他的五官中似乎有些熟悉的感觉,像谁呢——对了,像蕾娜斯!

    蕾娜斯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是我的哥哥,把妹妹嫁给首领的弟弟来献媚讨好的英雄。”

    卡洛斯叹了口气说:“还提这些做什么,尤米尼斯已经被你杀死了。”

    蕾娜斯问道:“这么说是罗慕卢斯派你来大义灭亲咯?”

    左尘仗剑挡在蕾娜斯面前说:“那个妖怪是被我杀掉的,要寻仇就找我来吧。”

    卡洛斯轻蔑地笑道:“就凭你?”

    左尘用剑指着卡洛斯说:“就凭我。你妹妹已经是我的女人,想杀她的话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卡洛斯盯着左尘看了片刻,然后笑了笑说:“既然你愿意自杀,那我只好如你所愿!”

    忽然,他怒喝一声,浑身的肌肉像充气一样鼓胀起来,好像是一座山一样向左尘压过来。这个巨人猛地一拳直捣左尘的脑袋,左尘猛闪开时,卡洛斯的铁拳已经将他身边的房屋墙壁轰塌了半截!

    左尘心想,这要是打中自己的话,一拳也就完事大吉了。他身上的伤还没好,无法自如灵活地躲避。而卡洛斯虽然身躯庞大,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他一拳未中又起一脚,左尘再度勉强躲开,卡洛斯又将相邻的房屋踹塌了一半。从倒塌的房屋里面又蹿出两只怪物,卡洛斯憎恶地咒骂着,将它们抓起来撕成碎块。

    忽然间一个身影如飞箭一样射向卡洛斯,卡洛斯匆忙地挥舞手臂护住要害,蕾娜斯的利爪在他的胳膊上划出一道深深地血痕。

    卡洛斯怒道:“你也攻击我?”

    蕾娜斯昂然说:“我要这个男人,我要和他远走高飞,所有挡路的人,包括你在内我都要杀掉!”

    卡洛斯二话不说,与妹妹打成一团。他的动作虽然比左尘迅猛,但与蕾娜斯相比却似乎慢了一拍。一阵交手过后,蕾娜斯凌空一跃,抛出短笛直插进卡洛斯的左眼眼眶。卡洛斯后退数步勉强站稳,蕾娜斯看见哥哥受了重伤后于心不忍地“啊”了一声,她不再穷追不舍,但左尘却又趁机挥剑直刺卡洛斯。

    “等一下!”蕾娜斯开口阻止却已来不及了,眼看得左尘的玄铁剑直奔卡洛斯而去,这位巨人却又机敏地猛转身避开剑锋,随即伸手捏住了左尘的手臂。

    “别!”蕾娜斯再度惊呼起来。

    但左尘已被卡洛斯抓在手里,巨人用它铁钳一样的手指攥住左尘的脖子说:“小子,死到临头后悔吗?”

    左尘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蕾……娜……斯,快跑……”

    卡洛斯忽然长叹一声将左尘扔到地上,他把眼眶里的短笛拔出来掷还给蕾娜斯说:“你打赢了,赶紧带着你的男人走吧!”

    “卡洛斯,你……”蕾娜斯看着哥哥脸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心怀愧疚地说,“你一直在让着我,我却伤了你。”

    卡洛斯狠狠地说道:“很好,失去一只眼睛回去也好交代。你既然打赢了就快走吧,当心我一会反悔!”

    左尘从地上爬起来,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了看卡洛斯,然后和蕾娜斯一起快步离开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镇。

    卡洛斯目送自己的妹妹离开,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来时的路。在经过的村镇中,他已经弄死了不少被尤米尼斯随意制造出来的僵尸和吸血鬼。这是一种罪孽,卡洛斯在心里不停地痛骂已经灰飞烟灭的尤米尼斯。当年他们这支血族家族正是由于有人违反避世原则肆意制造大批的新成员弄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以至于被罗马帝国和其他血族家族联手剿杀,剩下一些苟延残喘的残部逃往东方。

    天空中有几只魔蝙蝠无声地掠过,卡洛斯抬头看着这些可恶的小生物,现在尤米尼斯已经死了,罗慕卢斯让自己去杀死蕾娜斯也没成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几只魔蝙蝠从半空中飞下来贴着奔驰的卡洛斯,那几只腥红的眼睛似乎在冰冷地审视这巨人失去眼球的伤口和冰冷岩石般的表情。持续一段时间之后,魔蝙蝠们四散飞走。

    卡洛斯奋身向前急冲进一片密林,片刻后随着一声马嘶,这个巨人骑着高头大马冲出密林沿着驿道疾驰而去。在遥远的道路某处,还有那个阴阳怪气的乌厉屈一行人等着由他护送返回匈奴。这个令人厌恶的人类与罗慕卢斯走的如此之近,以至于可以像使唤仆人一样指使夜行者们。

    每当卡洛斯看见这个研习血族黑魔法的猥琐小人,把自己也裹在人皮斗篷里昼伏夜出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打算上前将其一拳打碎。可是有罗慕卢斯的命令在,他只能忍耐。是的,夜行者们都是罗慕卢斯的奴隶,他也是,蕾娜斯也是。

    现在蕾娜斯自由了,至少是暂时自由了,那么妹妹啊,真如你所说的远走高飞吧……

    经过连夜的跋涉,左尘和蕾娜斯来到邙山脚下。当两人暂时止步歇息的时候,在月色中,蕾娜斯脸上有两道银光滑落——她竟然哭了,这个以前杀人不眨眼的血族姑娘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左尘为她擦掉眼泪,可是蕾娜斯把他的手打开说:“别碰我!”

    左尘干脆抓住她的手,蕾娜斯被激怒后竟然用左手抽了左尘一个响亮的耳光!左尘被打得眼冒金星,可是还是紧紧抓着她的右手不放。两人对视良久后,蕾娜斯忍不住问他:“打疼你了么?”

    左尘如实说:“好像半边牙齿都松了。”

    蕾娜斯扑哧一笑,又有些过意不去地用手轻轻摸摸左尘的脸,果然肿起一片来。

    “以后不许怀疑我!”

    左尘点点头说:“好。”然而他还是很坚定地说,“希望你以后也能不再为了饮血而杀人。”

    蕾娜斯怜爱地看着自己的情人说:“为了你,我会做的。”她眼珠一转,冷不丁地问道,“你有妻子吗?”

    左尘没想到她忽然问这个,随后说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如果有的话,我就去杀了她!”蕾娜斯眼中的寒光看起来不像玩笑话,“你是我的,不许别人也拥有你!”

    左尘无奈地说:“真怕你哪天一时兴起把我也杀了……告诉你吧,我是光棍一条,没有妻子的。”

    蕾娜斯有些怀疑,她追问道:“你这个年纪,怎会没有娶妻呢?”

    左尘叹口气,把自己一家与匈奴右日逐王於夫罗的恩怨叙说一番。蕾娜斯听了也觉得很是无奈,她说道:“我说你怎会有玄铁制的兵器,原来是於夫罗的大斧被你得到了。玄铁本是流星坠地的精华,在宇宙星辰中吸取了太阳精华,对我们而言碰到它就像碰到阳光一样可怕。”左尘恍然大悟:“我说怎么那个尤米尼斯会被一击杀死,是因为这个。所谓夜行者的称号,也是因为你们害怕阳光吧。”

    蕾娜斯垂下眼睑点了点头,她握着左尘的手说:“我会用人皮斗篷,就是为了用斗篷暂避阳光。你觉得血族很强大么?其实我们很脆弱,而我……羡慕人类。”蕾娜斯用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我是血族贵族的孩子,小时候有服务于血族的人类奴仆伴我长大。我饮人类的血,也喜欢她们陪我玩。但当我长大以后,这些奴仆都如愿变成了吸血鬼,我就再也没有朋友了。罗慕卢斯要我嫁给他的弟弟尤米尼斯,可是我无法忍受血族的生活,我不要我的后代也只能永远躲在黑暗中。你知道么,永生是一种痛苦。我很想知道人类在阳光下的感觉,会是幸福吗?”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吧?”左尘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一下下地跳动,蕾娜斯一边说着,一边用獠牙在他的脖颈处上下滑动,这是一种轻微的、无痛感的刺激,这是血族姑娘爱抚情人的方式。

    忽然间,一只野兔从他们身前蹿过。左尘跃上岩石追踪野兔,在跳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对的地方——一丈多高的屋顶他竟然可以一跃而上!何况还是在他伤势没有痊愈的情况下。这就是蕾娜斯给自己血的结果么?左尘站在屋顶上沉吟之时,蕾娜斯也来到他身旁问道:“怎么不追了,你在想什么?”

    左尘说道:“那只兔子也是个有灵性的活物,放它走吧。”

    蕾娜斯看看左尘,摇着头问道:“我时常想,你怎会是个将军?杀人无数之后还能如此多愁善感。”

    “这不是多愁善感,是为了义。”左尘慨然说道,“我从军多年杀生无数,不过是为了要大汉江山稳固,让中原百姓能安居乐业免受匈奴骚扰。杀生是为了义,放生也是为了义。”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蕾娜斯挽着左尘的胳膊说,“既然晚餐跑了,那你就陪我爬上山巅看看月亮吧。”

    左尘向天空望去,一轮明月正高悬与天庭正中,皎皎月光柔柔洒满人间。此时正是子夜时分,远远的山涧中传来狼群的呼号,不一会邻近的山岗上也冒出一对狼来对月而啸。蕾娜斯说道:“看,它们多么自在!我宁愿和你一起做狼,成双成对恩恩爱爱。”

    晚风吹起她的万缕银丝,在皎洁的月光下如无数白色精灵翩翩起舞。

    山间柳絮飞,洞中日月长。

    左尘与蕾娜斯躲在洛阳附近的邙山幽谷之中,过了一小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每到夜晚两人便相伴而出,在山中寻觅食物,到了阳光灿烂的白昼,两人在幽暗的山洞中相拥而眠。也许这就是幸福吧,至少蕾娜斯觉得这样很开心。似乎再也不用担心罗慕卢斯的追杀,也不必四处猎食人类。就在这山中守着喜欢的男人,笑看风云变幻,不亦乐乎!

    她只担忧这样的日子太短,毕竟左尘是个人类,一转眼就会从少年到白头,如果失去他了又该怎么办?她不愿想更不敢想。当然,蕾娜斯可以轻易地将左尘变成自己的同类,不过她宁愿失去他也不会去做。她受够了蛰伏于黑暗中的痛苦,纵然身为血族有永生的寿命,有过人的力量,可她真心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

    该来的总归要来,只是这一天比蕾娜斯预料的要早很多。某一天她在黄昏醒来,发觉左尘不在自己身边。她慵懒地起身张望,却看见他坐在洞口面对落日发呆,手里正攥着皇帝的黄金节杖。

    她走过去抱住他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和你在这里过得很开心,真的。”左尘把头靠在蕾娜斯柔软的胸前,轻轻地闻她身上的幽香,“我从没这么安逸过:没有军号、没有敌人、没有阴谋……从小到大我都是为了复仇而活着。现在想起来,若是放下这一切与你终老此山,不亦快哉!”

    蕾娜斯敏锐地感觉到他说不出口的话,左尘反复抚摸着的那根节杖代表着一种强有力的召唤,是她的温柔所无法抗衡的。她的指甲如猫的爪子一样陷进左尘的肩膀,让他在瞬间感受到她的意志:不许离开我!

    “你不懂,你不懂……”左尘微笑着拍怕她的手,那十支刺人的指甲慢慢消退回去了,“在长安城里还有未办完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去一趟。”

    蕾娜斯冷冷地说:“你说过你要放下这一切的。”

    “我可以抛掉说过的那一切,可还有一样是我不能抛弃的,那就是——”

    “义。”

    左尘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蕾娜斯,想不到她竟然看透自己所想所思。果然,蕾娜斯很失落地说道:“这所谓的义,难道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么?我看它只会带来灾祸!罗慕卢斯和他的手下肯定已经来到中原搜寻我们,因为夜行者从没有杀不掉的目标。他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我们两个,现在你却要主动送上门去。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长安城里有什么义在等着你?你是为了那个皇宫里面的皇帝么?”

    “不是皇帝,是兄弟啊……那个皇帝除了是汉朝的皇帝之外,还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在我的家里还住着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兵。他们需要我回去,我不能躲在这里假装听不到赵利良和郅支正在磨刀!”

    “你真是傻瓜,你从没认真听我说的是什么!”蕾娜斯气呼呼地松开左尘的肩膀,她的语气在激动中夹杂着几分惊慌,是左尘从没有过的严肃语气:“你看中的只是人间的敌人,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群待宰的猪羊。可怕的人是罗慕卢斯!他是血族中的法术大师,能够轻易地施展各种邪术,放出魔蝙蝠做眼线只是小儿科的手段,如果他愿意大可以把一国的人都变成横尸走肉!我很了解他。你和我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还有他手下的夜行者!罗慕卢斯一心想做控制一切的君王,他这么多年来要找的就是一个合适的人类傀儡来帮他统治白天的王国。我看那个郅支或是赵利良都是他看中的目标,不,不对,或者是那个右贤王乌历屈,他才是我见过最阴险狡诈的家伙……总之你不能去做罗慕卢斯的绊脚石,会被他碾碎的!”

    “罗慕卢斯打算染指中原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左尘又惊又急地说道,“蕾娜斯,如果真是这样,我更得去,事关全天下人的性命!”

    “你竟敢不听我的话!”蕾娜斯大光其火,她把这些天好不容易找到的贤淑气质全都抛诸脑后,凶狠地盯着左尘的眼睛,嘴角的獠牙也示威地露出来。

    左尘却毫不退缩,他告诉蕾娜斯说:“大义当前,匹夫又何惧生死?请你放心,我只去见皇帝一面向他报警,然后遣散那些老兵就回来。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要了,都不管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呀。”

    听到左尘的最后这句话,蕾娜斯的心软了,也醉了。她扑倒他的怀里说:“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丈夫!知道么,我觉得自己好像怀孕了,我真的害怕失去你!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就跟你一起去,希望上天能怜悯我们……”

    左尘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妻子。眼看着洞外的夕阳散尽了最后一道光芒,黑暗无声地笼罩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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