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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色桃花

当暮色尚未褪尽之时,洛阳城外的乡间古道上,宁静的气氛被几匹奔驰的骏马踏破。一匹枣红马驮着身材高大的主人率先而行,这位身背玄铁剑形色匆匆的大汉便是汉骠骑将军左尘。他前日辞别汉帝刘询之后,奉命赶赴洛阳办事。为了保密,他连夜扮作江湖侠客,带了几个贴身随从疾驰出长安城。

    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从长安到洛阳六百里的路程,左尘一行人快马加鞭两天便跑完。昼行夜宿,眼看着洛阳城就在眼前。翻过一个小山岗,马蹄下的土路蜿蜒消失于淡淡的薄雾中,一个小村庄的轮廓朦朦胧胧出现在眼前。

    有一名随从去马上前告诉左尘:“将军,穿过这个村子,就能看见洛阳城墙啦!”

    左尘微微一笑说:“这一路大家辛苦了,到了洛阳城中好好歇息歇息!”他催马欲行,忽然又皱眉停步。身为一个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军人,他对于杀气这种似乎虚无缥缈的东西很敏感。前面的小村子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反复打量后说:“你们觉得怪不怪?”

    随从们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便回复道:“请将军明示,哪里奇怪?”

    左尘拔出身上背着的玄铁剑,这是融化了於夫罗的九天玄铁大斧后打造的利器,剑刃还没饮过血,这把沉甸甸的玄铁剑似乎正跃跃欲试杀戮的感觉。他点醒随从们说:“中原的村落中清晨不闻鸡鸣,我们如此接近也没有狗叫,岂不很可疑?”

    有个随从疑惑地说:“我看不到有炊烟升起,或许是将军多虑,眼前只是个无人的荒村罢了?”

    左尘问道:“要去洛阳必须经过此村吗?”

    有认得路的赶紧答道:“禀报将军,官路一向是穿过此村的。”

    “哦,却是奇怪!”左尘暗自琢磨自己秘密来此,应该无人知晓,就算是有什么埋伏也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便吩咐说:“大家快马加鞭,快速通过此村。个个都要留神谨慎!”

    随从们齐声答应,于是众人一齐拔出刀来催马前进。

    这村子果然寂静无声,煞是奇怪。大伙提心吊胆地经过村头的酒店,又经过几家无声无息的农户门口,没有人的声音,也没有牛羊鸡犬的鸣叫。只有马蹄声和遮住视线的讨厌雾气在身边凝聚不散。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手推车,马匹被惊得立起前蹄嘶鸣起来。大家大吃一惊连忙用刀指着膀大腰圆的农夫喝问:“什么人?”

    那农夫也惊叫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我是普通庄稼人,没钱给你们!”

    大家一听倒笑起来说:“无知草民,以为我们是盗匪么?”

    农夫瞪着眼睛说:“可不,青天白日的手持兵刃,须知这里可是太平地界!”

    左尘问他:“你这汉子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村里怎么不见有人呢?”

    农夫指着手推车上小山一般的秧苗说:“春耕正忙,大人孩子都在地头栽种,村里怎会见人?”

    一听这话,大家都松了口气。此时太阳还没冒出头来,农民却早就去地里忙碌了。左尘正在感慨百姓谋生不易,忽然一丝血腥味道从眼前的手推车里钻进他鼻孔,他断喝一声:“大家小心!”。

    说话间自秧苗下面蹿出两个矮个子来,他们手持短刀跃上前来将措手不及的两名随从砍落马下!那农夫也换了一副嘴脸,从手推车下面摸出一支长矛,对准左尘分心便刺。左尘毕竟久经战阵,他随手挥剑一挡用剑锋劈断了长矛的枪杆,随即催马向前一剑向那农夫砍过去。那农夫身矮占了便宜,一缩头被玄铁剑削掉了一层头皮,虽然受了皮肉之苦却保住了脑袋瓜子。这个农夫受创之后惨叫一声,蹿入临街的屋子不见。那头的两个刺客也都被随从们砍死。

    左尘大声喊道:“儿郎们,随我冲出去!”话音未落,忽然又有数辆装满木柴的手推车从前后一起推出来,火焰随即腾空而起把左尘等人堵住了。

    从路边的各家各户里都蹿出一些手持长枪大刀的黑衣刺客,呐喊着直冲过来。左尘等人在马上周旋不开只好跳下马迎战。随从们一起喊道:“左将军快走!”

    左尘却说:“大家一起冲出去!”

    转眼间,两方人马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左尘加上随从只有六七个人,而躲在村中的刺客却不知有多少。他们一拥而上,把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们团团围住,俗话说一拳难敌二手,转眼间随从们砍倒几个敌人后也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刺客们猖狂地喊着:“莫要跑了左尘!”

    左尘又惊又怒,他已尽了最大努力,可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身边这些随从都是与匈奴血战后的幸存者,不想却死于如此肖小之手!他的蓝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长啸一声纵身杀入敌群。本来街道不宽,左尘开始很怕手里的玄铁剑挥舞起来会伤到随从,现在既然只剩自己一人他便毫无顾忌,索性大砍大杀起来。这九天玄铁剑果然威力惊人,剑锋所过之处无不被一刀砍断!

    刺客们没想到自己的行刺目标如此凶悍,对方兵器太过厉害根本无法与之相搏,于是气势顿时受挫。左尘杀得兴起,反而倒追着刺客们杀起来。他步步紧逼着砍杀敌人,倒也不是逞蛮勇之气,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了不让敌人有使用弓弩瞄准的机会,左尘把一把五尺多长的玄铁剑挥舞得好像风火轮一般,他如阿修罗下凡般凶猛无敌,凡是身到之处只把白雾都染成一团团血雾。一时间残肢断臂和断矛碎刀四处横飞,惨呼和咆哮群起呼应。

    当最后一个敢于顽抗的刺客惨叫着倒下后,刚经历一场厮杀的小村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左尘先是逐一检查自己的随从,没想到全都阵亡。然后他又看看那些黑衣刺客,有几个没断气的,只是哼哼着也答不上话来,于是他手起剑落结果了他们。

    左尘小心翼翼地走进几家农户,看到这几家的老小都被杀死在屋内了,看来刺客们手段毒辣异常,为了不走漏风声竟然屠杀全村百姓。当他走近一间临街的柴房时感觉有些不对,于是他机警地抓住房檐跃上屋顶——这里果然埋伏着一个刺客!他一剑砍过去,对方却毫无声息。刺客的伤口皮开肉绽却不见血,好像已经死去多时。更让左尘吃惊的是这个刺客的武器竟然是连弩!这是汉军的绝密武器,去年冬天与郅支大战时才第一次使用,而这些刺客竟然能得到如此精良的武器,可见其主使是谁了。

    更让他奇怪的是,这个刺客是谁杀的呢?刚才混战之时,只要这家伙一扣扳机自己绝对会变成刺猬。难道有人暗地里助我,还是他们之间起了火并?左尘用脚尖踢踢那个僵死的刺客,刺客的脖子向一旁扭去,赫然露出颈动脉上的咬痕!回忆像闪电一般让左尘浑身一震,他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脖子,那上面曾被同样的犬齿咬出过伤痕。难道这里也有夜行者出没么?怪不得尸体里一滴血都不剩……

    太阳驱散了薄雾,金色的光芒照在左尘身上,徘徊在街道上的枣红马打了一声响鼻,这倒提醒了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先进了洛阳城再说。他先一脚将刺客的尸首踢到街上,又跳下去把随从们的尸首搬进柴房,最后点起一把火来。火焰飞快地吞没了柴房,一股浓墨色的烟柱直冲云霄。左尘昂首向天伸展双臂,在心里祈祷:“长生天,接受这些勇士的灵魂吧,让他们安息,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以那些刺客的血肉作为给你的献祭!”然后他随手斩下几颗刺客首级摆放在火焰四方,这是匈奴火葬勇士的习俗,左尘觉得用在自己那些忠诚的随从们身上也很合适。

    做完这一切后,他上下打量一下自己,只见身上如血人一般,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于是匆忙从尸体上趴下一身不太脏的衣服换上,跃上枣红马飞驰而去。

    洛阳城中的赵王府是刘询登基前的旧居,此时则成为他在函谷关以东地区的情报中心,不时有信鸽和快马把皇帝与各地官员、诸侯之间的密信传来传去。刘询虽然是皇帝,可是他与臣下沟通竟得通过如此手段,因为官府的驿站快递遍布赵氏耳目,通过正规渠道一定会泄密,这也算是堂堂汉朝皇帝的悲哀了。

    赵王府的镇守常侍卢波大约有四十岁,当他正在账本上记载皇上上月派人送来的十万贯钱的各处花销时,忽然有几个小宦官惊慌地跑进来说:“卢公公,有强盗闯进来了!”

    卢波吃了一惊,把毛笔掉落在竹简上。他失口惊呼:“什么?哪个强盗吃了豹子胆敢闯赵王府?”心里想着莫非是赵利良的党羽动手了不成?这时候大堂里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只见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大汉不顾卫士们的阻拦径自走进来。

    卢波脱口而出:“大胆狂徒!你……”当他看清对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后,慌忙走下公案行礼道,“哎呀,我的天!左骠骑,你怎么这身打扮就来了?早上才接到皇上飞鸽传书说你要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左尘问道:“卢公公是早上才知道我要来的?”

    卢波点点头低声说:“是啊,我每日清晨和傍晚会亲自检查鸽笼,收到皇上书信就在这两个时辰。”

    “哼,对头们知道的比你还快,我还没到洛阳城,他们就在城外恭候了!”左尘说着把早晨的经过说了一番,他从怀里掏出那把连弩来放在书案上说,“卢公公可认得这是什么?”

    卢波拿起来看了看说:“这是何种弓弩?咱家却未曾见过。”

    左尘冷笑一声说:“这是长安兵部武备司兵器库里面的连弩,去年秋天才做出来。我带去一些出塞,也还是第一次用它。这东西近距离威力巨大,民间不可能有收藏。你看这连弩的把手上,贼人专门把武备司刻上去的号码用刀刮掉了,真是欲盖弥彰!”

    卢波惊呼道:“果然是……”

    左尘冷笑一下说:“只有大将军赵亮有权利调用这等武器!我为了保密连夜而来,竟然还是被赵氏暗算。可见皇帝身边或是我的府上定有内奸!”

    卢波镇定一下后说:“万幸将军安然无恙,还是速去沐浴更衣,再作计较吧。”说完拍手唤进两个小宦官,令他们带着左尘到后堂更衣沐浴,等到左尘收拾好以后,卢波已准备好一桌好酒菜为他压惊。

    左尘一边吃喝一边暗地打量卢波:这位常侍长得有些肥胖,无须的脸庞好像个大号的铜盘一样。一双小眼睛被脸上的肉挤得没处待,不过那里面闪着的可都是精光。他身上穿的是普通宦官宫服,可是腰间的玉佩却是价值连城的昆仑玉。他虽是宦官,可是通文墨,为人精明。所以刘询才会命他镇守赵王府,负责与关东各方联络事宜。这许多年来想必他也为自己捞了不少好处,不过正是用人之时,纵是有贪墨小节却也顾不得了。

    卢波在席间告诉左尘关于自己代表皇帝与关东各方势力周旋的情况,那些诸侯王虽然实力大不如实行《推恩令》之前,可是联合起来的话还有些力量,他们在名分上忠于皇帝,但到了紧要关头还不一定靠得住。

    左尘说:“这个《推恩令》本就是让诸侯王的所有儿子都去分老子的土地,几代下来大点的王国就变成碎块了。目前赵氏力量太大,必须要有一股力量把这些碎块压成一团石头才行,这石头还必须忠于皇上才行。”

    卢波连连点头说:“将军所言极是!可皇上手里没有实权,只能私下里用点小恩小惠糊弄诸侯王。须知这些人虽然生于宫廷,长于妇人之手,文不能读书,武不能持剑,可他们都不是傻子!如今匹夫皆知军政大权在赵氏手中,要他们出头勤王,除非是刀架脖子才行!”

    “哼哼,”左尘喝口酒,然后冷笑着说,“这把刀迟早会出来的,不过不是从皇上的手里。”

    “哦?”卢波迷惑地看着左尘说,“将军何出此言啊?”

    “我已建议皇上遣人在长安散布谣言,说各地诸侯王联名上表要求太后还政于皇帝。你这边也要动起来,可在诸侯王与各郡守间散布赵氏要诛尽刘姓宗室、杀光忠于朝廷地方官的消息,搞得人人自危之后,力量自然汇聚于皇上手中了。”

    卢波心里一阵狂跳,左尘面不改色地说出的这个计划,端的是借刀杀人加趁火打劫的连环计,不愧是军人的主意,凌厉又毒辣。问题是这种计策如果失败的话连条退路都没有。这与左尘一贯的打法一致,他帅远征军远捣龙庭用的也是类似的思路。出其不意,一击取胜,但要是一击不中那又该如何呢?想到这里,卢波用袖子擦擦额头渗出的细汗,颤声问道:“将军此计会不会太急了些?”

    “什么是缓什么是急?眼看赵氏已经做足准备了,难道等他动起手来在想办法吗?晴天买雨伞,丰年存干粮,这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好,反正早晚与那赵利良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咱家就按将军吩咐的去办!”卢波一拍大腿说道,“不过刚才说到未雨绸缪,我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

    左尘问道:“什么不情之请?”

    “这是皇上想让将军去见一个人,可是当面不好开口,只好让奴婢转交了。”卢波满脸贼笑地递过一个细绢布条来,左尘看到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的确是刘询的笔迹。他细看内容后皱眉说:“皇上要我去见他?”

    卢波吐了吐舌头说:“按说咱家在洛阳城里,跟这老东西没少打过交道。无奈身份卑贱只是个镇守常侍,只好劳烦将军去和这位老风骚打交道了,还望将军不要推辞。”

    左尘打趣道:“老风骚?卢公公也懂得风骚吗?”

    卢波倒不以为忤地说道:“别看咱家是个宦官,也懂得这人世间的风情。婊子*那是要靠风骚不假,须知文人卖身投靠耍得也是一个风骚。这位老风骚多年以来只盼着能做官而不得,只好把满腔的闷骚窝在心里,全靠将军去撩拨了。我知道此老匹夫腌臜不堪,可他是当今大儒,门生遍布天下。若是被赵氏抢了先,那么天下的士人恐怕会被拉过去大半啊。”

    左尘摇着头叹息道:“皇上呀皇上,我的妙计你不用,倒给我安排一个难堪的差事……”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脱口而出,“最近洛阳城中是否有怪事出现?”

    卢波睁圆眼睛说:“何种怪事?最近似乎太平得很呢。”

    左尘犹豫一下接着问道:“例如有人被杀,还被吸干了血之类?”

    卢波笑道:“哪有这回事!”

    左尘尴尬地笑了笑,饮下一杯苦酒。

    长天书院坐落于洛阳城西北角,一水的白墙黑瓦汉式建筑。这里负责为汉朝培养宗室贵族子弟和候选公务员,也有出得起钱的富商土财主之流也把子弟送进来读书。一般孩子们在十岁左右被送进来,要二十岁才能毕业。当然,其中也不乏因各种原因提前就出去的——左尘就是一例。长天书院的历任院长自有官名,但历来都被尊称为长天先生,以示尊师重教之风。现任的院长朱纪正是当年开除了左尘的那一位,事隔多年之后这师生二人如何相见实在难以预料。

    卢波给他准备了一套西域客商的衣服,他便来到长天书院门前。因为不少臣服于汉的西域各国王子也在汉朝留学,左尘可以毫不引人注目地混进去。门房还是当年的那个老头,他依旧如十多年前一样漠不关心地瞅着进进出出的闲杂人等。不过学院的风气比左尘离开时更败坏了,不仅书院里混杂着各色人等,居然有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书院门口的马车里招揽生意。

    左尘一边想着世风败坏一边又感觉这不正是当年自己在这里读书的时候盼望的情景么?当时与小赵王刘询一起偷溜出去向街边小贩买吃的,趴在墙头上品评路人的马匹车辆,还幻想拿着刀剑一同去奋击匈奴或南讨百越,如此百般过往事情,都在沿着长天书院回廊行走时一一浮现,仿佛是一杯绿茶猛一摇晃,沉淀在下面的陈年往事如茶叶般纷飞翻滚。当年一起挎着铁剑站在大槐树下刻上自己的名字,左尘大声嚷嚷:“身为男子当如卫青、霍去病,好男儿,垂青史!”往事如梦啊……

    一走进内院朱纪的院子,有个矮胖的青年男子站在屋檐下仗剑呵斥道:“你,干什么的?西域来的学生不住在这边!”

    左尘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矮胖的青年鄙夷地瞅着眼前的西域乡巴佬说:“你没听说过洛阳第一剑么?我便是朱纪之子,朱国丰是也!”他拔出剑来炫耀似的挽出几个剑花,还教训左尘说:“看你背着这么大一把剑,真是大而无用!剑客用剑讲究灵动自如,可不是像大砍刀一般卖傻力气,你们西域人就是喜欢古怪离奇的东西!”

    左尘忽然想起,朱纪的确有个小儿子在楚地学剑。不过自己在这里求学时并未曾得见过。于是他压低声音自报家门说:“速去禀报你父亲,就说汉骠骑将军左尘求见!”

    朱国丰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左尘说:“你是骠骑将军?我还大汉皇帝呢!告诉你,别以为是西域人就能假冒朝廷命官,那可是要杀头的!”

    左尘一听这等狂妄之言,猛地瞪着朱国丰,他眼中冒出的杀气叫这矮胖子警觉地攥住剑柄说:“干什么,不服啊?”

    左尘在心里说:别跟这等猪狗般的东西一般见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两尺长的黄金节杖来,对朱国丰说:“有天子节杖在此,你还不信么?”

    朱国丰仔细瞅了瞅对方手里的黄金节杖,他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看出这节杖造型威严、工艺精妙,恐怕是真货。于是忙不迭地去禀告了。

    左尘冷笑一声,转眼瞅着不远处台阶上站着的两个小学童,两个孩子,一个穿锦袍一个穿布衣,显然家境大不一样。穿绸缎的洋洋得意,穿布衣的哭哭啼啼,脸上赫然还有一个大红手印。左尘踱步过去问道:“挨打了?”

    布衣孩子捂着腮帮子点点头哭诉:“刚才交文章上去给朱纪看,先生大怒教训了我,说我的文章狗屁不通。”左尘一时好奇便伸手拿过竹简来看,果然是狗屁不通兼错字连篇,便摇着头说:“难怪,我也觉得你还得用功才是。”

    旁边那锦袍学生得意洋洋地主动把自己的文章递过来显摆说:“给你这西域大叔开开眼,先生看了可是赞不绝口呢!”

    左尘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由地大笑道:“甚妙甚妙,他的是狗屁不通,你的根本就是狗屎不如!我看上面的错字病句与这位挨打小哥所写的恰似一对孪生兄弟,为何你却独得赞誉呢?”

    锦袍学生劈手夺回竹简,怒气冲冲地说:“先生说做文章便是自由的,要允许错,错才是创新,创新才能出众,因此错得有理!”

    左尘哈哈大笑:“哈哈,不过是富贵有理罢了!岁月虽移,禀性不变,果然还是那位朱纪。”

    正在这时,忽然院门大开。朱国丰领着几个随从恭恭敬敬地跑出来叉手列队,一个五十岁出头的瘦高个男人走在后面,他那张瘦长的脸就像个倭瓜一样,在一双淡而又淡的眉毛下是大大的眼袋,二者之间夹着一双红红的小眼睛,好像害着眼病。他个高又有些驼背,这让他的身体显得有些微微前倾。虽然其貌不扬,可是他的派头十足,左尘还没摆出自己认为合适的表情,朱纪便一把攥住左尘的手说:“与将军一别十多年,可把老夫想苦了!”

    左尘本以为朱纪会闭门不见,或是冷淡相对,或是破口大骂,以报当年的仇怨,没想到却如老朋友般再聚首,让他哭笑不得,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绷成一团怪相。朱纪却没容左尘多想,手挽着手将自己赶走的学生又请进门来。

    朱纪可谓是大汉臣民的表率人物,他先是请左尘出示天子节杖,然后恭恭敬敬地率家人对着节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嘴里朗声说道:“臣朱纪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敦厚温润,字正腔圆,每个发音都吐出教养和学问的气息来,让左尘不由得汗毛倒竖,浑身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刘询把节杖给他是为了在必要时起到与皇帝手谕一样的作用,此刻节杖却被当成皇帝本人供在主席,朱纪和左尘则在侧席相对而坐,彼此倾诉了一番十多年来的相思却不得见之苦。接下来左尘使个眼色,朱纪屏退左右,两人开始正式的谈话。

    左尘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生以为天下朝政如何?”

    朱纪油腔滑调地回答:“圣天子在位,天下太平,可喜可贺啊。”

    左尘在心里骂道:老东西,这时候了还耍花腔。他又问:“那么先生对赵丞相如何看待?”

    朱纪顾左右而言他道:“朝中大臣皆为忠义之士,吾皇无忧矣。”

    左尘大笑道:“若果真如此,先生又何必每月一奏折向皇上陈述赵氏弄权弊政祸国呢?”

    朱纪脸色突变,随即讪笑道:“老夫的奏折将军都已看过?”

    左尘笑着说:“我素知先生为忠义之士,又是天下大儒,明礼仪知廉耻,门生遍布天下。当今赵氏图谋不轨,眼看就要做窃国大盗。先生若能奋起一呼,天下定然群起相应。以先生之抱负,洛阳一书院岂能容纳得了?皇上是先生的学生,要实现先生的愿望,也只有依靠皇上才能实现啊!”

    朱纪只是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说:“多谢皇上厚爱,可老夫早已习惯了在民间闲云野鹤的生活。远离权术漩涡纷扰,每日教书育人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再者说来老夫这些年来承受太多虚名之累,连赵丞相也曾反复来书请我入仕辅政——”说到这里朱纪顿了顿,看到左尘不怒反笑。于是他又接着说:“不过都被我推脱了。”

    左尘的确在笑,而且是开怀大笑。他在心里说:你个老东西,终于开始讨价还价了!他是军人,不愿意再继续绕弯子,便直接说:“赵利良能给先生什么?不过是在篡位后请人捧个场罢了。能给个九卿中的虚衔就很难得,恐怕不足以满足先生的胃口。”

    朱纪不露声色地说:“哦?那我的胃口又该有多大呢?”

    “先生图的是位极人臣,就是赵利良现在坐的位子。”左尘此言一出,朱纪身子忍不住一纵,好像是饿虎要扑食一般。见自己拿捏住了朱纪,左尘在心里得意洋洋起来,他接着分析道:“周力量绝不可能给先生这个位子,倒不是说先生不重要,而是他手下投靠的大臣极多,根本轮不到先生!何况他要的只是先生的名声和道义上的支持,似乎不必付出如此大的酬劳。而皇上则不然,皇上为了铲除赵氏需要先生的地方有不少:以在野身份揭露赵氏谋反乱天下的阴谋、动员在各地做官的学生团结起来反周、号召天下儒家士人起义兵以勤王。”

    朱纪听了这番话冷吸一口气说:“这些事情都是要掉脑袋的!”

    “如果做得好,不仅掉不了脑袋,而且功劳极大!”左尘斩钉截铁地忽悠道,“赵氏若倒台,朝廷有一大批人会被清洗。到那时论功行赏,以先生的资历、学问和名望,丞相之位舍君其谁?”看着朱纪迫切神往的神态,左尘又提醒他说:“但凡政治之争,好比赌场投注,总是看准时机先下手为强!天下的诸侯王与各地太守刺史乃至于朝中百官,过半数者都曾是先生的学生,希望您立即给可靠有实力的门生写信,动员他们起来匡扶汉室!”

    这回轮到左尘一把攥住朱纪的手,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对面的那个糟老头,朱纪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交织着欲望和恐惧,他已经在这里窝了几十年求官而不得,自己的一番话能说服他吗?

    有效果了!朱纪感激涕零地表示原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并提出一大堆自信可以拉得到的人物,立刻就要研磨写信。此时天色已晚,左尘替皇帝慰问了这位老忠臣几句就告辞了。朱纪要送他,他连说不用,还是不引人注意为妙。

    看着左尘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朱国丰凑近父亲问道:“前日赵丞相派人来父亲也是这般的誓死效忠,您到底要投靠谁呢?”

    朱纪狞笑着说:“刘询小儿,竟派这么个胡儿来拉拢我!”

    朱国丰笑着说:“那么父亲果然是要投靠赵氏了?”

    朱纪闭着眼睛琢磨片刻,然后叹息着说道:“左尘那家伙看透我的志向,知道我想做丞相。可惜目前的局势十分的话赵氏便居九,我岂能投身到刘询所占的那一分中!我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禄岂能凭那胡儿两句话便全搭进去?”

    朱国丰忽然说:“可是父亲多年宣扬孔夫子忠君爱国的大义,果真投靠要篡位的赵氏岂不惹人耻笑?”

    朱纪给了儿子头上一个暴粟,嘴里骂道:“蠢猪!所谓大义不过是要哄得别人去做的,自己岂能也为了这一套去断送荣华富贵!”说完他坐在刚才自己摊开的笔墨竹简旁盘算起来。

    朱国丰冷笑道:“父亲要给赵丞相报信?”

    朱纪摇摇头说:“还不急,有了左尘这一来,我就好向赵利良要价了。原来的御史大夫职位太低,我要做九卿!”

    朱国丰先是冷笑一番,而后又得意洋洋地说:“父亲还是不要犹豫了,方才父亲与左尘对谈时,儿子已经禀告过赵丞相的人了!”说完扬长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朱纪呆坐在案前。许久,他才骂出一句:“小畜生,竟连老子都让你给卖了!”

    左尘离开长天书院后没有急于回到赵王府,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替小时候的自己“报仇”。怎么个报法呢?那就是一个字——买!凡是小时候没钱只能眼馋别人的东西,他敞开了花钱买,就在书院附近的井字形街上他,逛了东家逛西家,手里抱着满满一捧从斗蟋蟀的陶罐子到洗脸梳头的铜镜子,外加最上等的笔墨纸砚和油饼炸糕之类,当最后一抹夕阳就要落下,街市上响起收市的鼓声时,他还站在路边大嚼麦芽糖吹成的糖人,得意洋洋地冲着身边一堆眼馋的孩子们炫耀。

    嚼着嚼着,左尘的腮帮子不动了,因为他无意中从手中的镜子里瞥见一个人影闪过:此人身材魁梧,一脸横肉,头上缠着染血的白布,正是清晨行刺自己的那个冒牌农夫!左尘凝神细看,那农夫已经不见,似乎是闪进了一条小巷子。左尘猛转身回去,看见那家伙的正沿着小巷子飞奔逃走,他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抛了满地,抽出玄铁剑随后追去。

    假农夫虽然早上被砍破了脑袋,逃跑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只见他把两腿迈开大步飞奔,三步并作两步地便冲出巷子的那一头不见了。左尘虽然速度极快,但是担心中埋伏,总是追追停停观察四周。那假农夫看到左尘没追上来,竟也跑跑停停,总是在左尘打算放弃时露一小脸儿回头看看,一见左尘瞪着自己就扭头狂奔。这么一来左尘更怒了,非要抓住这个混蛋才甘心。于是两人穿街越巷,一直跑出城外。直到一片桃林边缘,那个假农夫干脆也不回头看了,一股劲地钻进桃林深处不见了。

    这片桃林正开得灿烂,桃花的气息在空气中暗自流转。夕阳已经落下,一株株粉白色的桃花在黑暗来临前的昏黄色中吐露阵阵杀气。里面定有埋伏,那么离开还是闯进去呢?左尘没有贸然闯进去,就在他转身欲走之时,不知从何处出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这声音好像是他曾经听到过的。他能体会其中的含义:懦夫。难道是她?自尊心让左尘没法就此溜走,他的伤势早已养好,此刻正是投桃报李的好机会!

    俗话说吹面不寒杨柳风,可是朵朵桃花却好像连杨柳风都经受不起,片片散落的花瓣铺满了整座桃园,左尘的靴子踏在桃林里面,踩出一行花泥。那个假农夫却毫无踪影,只有左尘自己的脚步声在桃林里轻轻作响。他竭力平心静气缓缓而行,留意着周边的动静。其实从一进来开始他便后悔了,万一有人端着连弩守在里面,自己可交代在这里了。他的衣服内虽然裹着一层生牛皮制成的软甲,不过对强弩射出的弓矢恐怕抵挡不了。于是他静下来,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果然有轻微的声音,里面有人!他眼珠一转又退出去,等到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从旁边田边找到的破烂稻草人。在黑乎乎的晚上,想必埋伏者真假难辨。

    左尘故意重重地走了几步,把自己的袍子裹在稻草人上后猛地甩进去立即趴下。果然,林中一阵嗖嗖地乱响,好几支连弩一齐把弓箭射在稻草人身上。接着林中冲出五个刺客来,轮刀朝稻草人身上乱剁。等刀砍在稻草上,刺客们明白上当的时候已经晚了,左尘如猛虎般扑上来,轮圆了手里的玄铁剑一个半月斩便将三名刺客全都拦腰砍断!被腰斩的刺客拖着半截身子在地上乱滚乱爬,血把桃花喷出满树猩红。左尘一剑斩出后反手向上把剑举起来,随后侧身向前一转身子,便一个力劈华山砍向另一个刺客,那刺客慌忙举刀格挡,但是九天玄铁剑削铁如泥,一下砍断了刺客的刀一路直下将刺客从头劈成两块!

    剩下的一个刺客正是那位假农夫,眼前的一切让他魂飞魄散,他尖叫着转身逃走,还把一个陶土烧成的哨子吹得震天响。左尘知道他在叫援兵,一扬手将玄铁剑投掷出去把假农夫刺个透心凉。哨音戛然而止,假农夫一头扑倒死了。

    左尘一个箭步跟过去,拔出玄铁剑来警惕地看着四周。看样子假农夫知道这里还有其他帮手存在,所以才会拼命吹哨子求援。可是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万朵桃花在月色星光下映着淡淡的苍白色。他在桃园里走着走着忽然踩到软绵绵的东西,急忙俯身一看竟是一具尸首。这具尸首手里拿着刀,尸身完整没有伤痕,当然不是被他用玄铁剑劈死的。左尘伸手一摸尸体的颈动脉,上面有一对咬痕……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发现一具僵卧的尸首,还是一样的咬痕,看来这就是假农夫吹哨子却没有回应的原因了。

    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林中响起了悠扬的笛声。这笛声如泣如诉,好像诉说着满腔的惆怅与迷惘。左尘没听过这种笛子,如此凄厉的旋律不是羌笛,更不是中原的竹笛。更古怪的是,笛声忽而来自前方,忽而来自身后,忽左忽右难以辨别方向,令他如坠迷雾之中。就在左尘错愕之际,笛声忽而消失了。怎么回事?忽然,他记忆中闪过北海边的那一幕,左尘猛地举起玄铁剑护住头顶,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人影从空中扑下来,手里的利刃与玄铁剑身磕出一串火星来。那人借力使力,脚未落地便飘到数丈之外站定。左尘看见月光下那个发白如雪的女子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红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芒。

    蕾娜斯举着手里的银色笛子告诉左尘:“没听到过吧?这是日耳曼短笛。”说完,她的手指一按笛子上的机括,一尺多长的短笛两端弹出两枚半尺长的刀刃来,她如一只母豹般轻盈地逼过来,一转眼手里的短笛便划出一道银色的光芒直刺左尘的心脏。

    左尘以剑格挡,并顺势一推把蕾娜斯弹开。他问道:“先别忙动手,你们夜行者为什么要来袭击我?”

    蕾娜斯轻笑道:“你是我的猎物,自然是我来料理你。”

    左尘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刚才不出面和那些刺客一同攻击我?早上杀死屋顶上弓弩手的也是你吧?”

    蕾娜斯说:“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再过一刻你就要死了,啰嗦什么!”

    左尘大笑道:“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我可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说完这句话他将玄铁剑指向蕾娜斯,充满杀气地说道,“你以为只有你动作快么?”

    蕾娜斯的瞳孔中闪过一抹亮光,她似乎觉得眼前的情形很好玩:“杀你真有那么难吗?我已经把无数人丢进死人堆!”

    左尘哈哈大笑道:“那就来试试看!”

    桃林里忽然掀起冲天的杀气,左尘抡圆了玄铁剑朝蕾娜斯砍过去。看起来五尺长半尺宽的玄铁剑比那支一尺长的短笛大了太多,可是蕾娜斯的灵活敏捷实在是人类难以企及的。她轻盈地闪身避开玄铁剑,逼近左尘身边用短笛刀刃挑向他的颈动脉。左尘连忙收手用剑身护住侧面,随着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一串火星在黑暗中绽放。

    蕾娜斯翻身跃上树梢,在只有鸟儿才能站稳的细枝上站定。左尘大惊道:“怎么会……你竟能站在比筷子还细的树枝上!”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夜行者!”蕾娜斯笑道,“就像在北海边时,我从帐篷顶上跳下来,把你吓得动弹不得……”

    左尘大怒道:“那时候我的肋骨被踢断,自然是动不了。可不是吓得!”

    听了左尘的解释,蕾娜斯越发放肆地笑着说:“哈哈,随你怎么说吧。”

    左尘眼中闪过一寒光,他大喝一声纵身上前挥剑砍断蕾娜斯所在的桃树。蕾娜斯灵活地跃到旁边的树上站着,左尘又追过去再砍。于是桃林中的桃树可就遭了殃,一声玄铁剑的啸音后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树倒枝断,如此三番竟然在桃林中砍出一片空地来。蕾娜斯纵身跳到空地中心,忽然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态说:“你倒是不嫌累啊,蛮子!把本姑娘的兴致都搅没了,那么现在我要动手了!”

    左尘累得气喘吁吁,他弄不清楚对方说的是真是假。要是个人类的话,像蕾娜斯那样连续做那么多高难度的跳跃也早累趴下了。可是她不是人类,这就是麻烦之所在。他决定把心里的疑问先问问清楚再说,于是便做了个休战的手势说:“既然要我的命,如果打得过我你便拿去!不过先让我弄清楚冤家是谁再打——是谁派你来的,郅支还是赵利良?”

    蕾娜斯傲然答道:“笑话!这世上谁也不能指挥我。”

    左尘心头一热:“这么说杀死那些中原刺客的话果然是你!既然要杀我为何要帮我?”

    蕾娜斯很认真地说明:“我可不是帮你,因为我要亲手杀你,所以把那些碍事的臭虫都除掉了。”

    左尘一头雾水地说:“为什么你一定要杀我?”

    蕾娜斯干脆地告诉他:“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这个猎物罢了。伊屠牙,你真是个麻烦的蠢人。难道你打猎时还要跟那些山鸡野猪说明理由么?看中的猎物就要着它一直到捉到为止!”

    左尘眼看着靠说服是不管用了,便朗声说道:“我不是伊屠牙,更不是山鸡野猪,我是汉骠骑将军左尘!”

    蕾娜斯说:“那有什么不一样,匈奴人叫你伊屠牙,汉人叫你左尘,只是个名字罢了。”

    左尘叹了口气说:“我是匈奴人时众人皆以为我是左尘,我是汉人时众人皆以为我是伊屠牙……你不懂,你不懂!”

    他的声音分外凄凉,让蕾娜斯心里一紧。她一向觉得眼前这个猎物与众不同,他勇敢而又脆弱,聪明而又鲁莽,善良而又残忍,初看既像匈奴也像汉人,仔细琢磨却又既不像匈奴也不像汉人。

    就在蕾娜斯惊疑不定之时,左尘却大吼一声猛冲过来!他明白夜行者的到来肯定预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郅支与赵利良联手了!赵利良在军队中没有根基,关键时候就缺乏军队的支持,现在有了匈奴的帮助,他可以动手了。他要活着赶回去报信,让皇上知道目前的险恶处境。虽然他在心里对这个任性的夜行者怀着复杂的感觉,可是目前只有击败她,别无选择!

    玄铁剑的白刃在月光中舞出绚丽的冷光,一道道轨迹如同黑白无常的勾魂锁链,在夜空中划出死亡的轨迹。蕾娜斯没料到此刻会遭到如此气势如虹的进攻,一转眼可怕的剑光笼罩住她,纵使她身手矫健也难逃罗网。没几下蕾娜斯低头躲开剑锋时手里的短笛被击飞,她心里一惊,猛一甩长发抽上左尘的脸,可是左尘的玄铁剑斩断一缕白发刺到她胸前停下,此时蕾娜斯的长发也缠绕住左尘的脖子。

    蕾娜斯微微喘着气问:“怎么不动手?”

    左尘苦笑道:“一时下不了手,总觉得欠你的。”他把剑收回来,用手撩开蕾娜斯的长发说:“我有急事要办,不如下次再决胜负。今天至少让你知道打起来我不输你!”

    蕾娜斯用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跳到一旁捡起短笛,然后说:“那么,多谢你手下留情。”

    左尘若有所思地说:“刚才……你确实无法反抗了?”

    蕾娜斯猛甩秀发,一丈长的白发如利剑般劈断了身旁的桃树。左尘把玄铁剑插到背后,袖着双手说:“没想到,身体也是你的武器。”

    蕾娜斯点点头微笑不语,左尘又想了想说:“还是要向你道谢,今天你帮了我两回呢。不知……你们夜行者要什么条件才可以雇佣呢,不如脱离郅支那一伙,为皇上效力吧。”

    蕾娜斯忽然把笑容抹去,冷若冰霜地说:“真是个蠢货,本姑娘同谁也不是一伙!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雇佣我——”她转了转眼珠说:“至少现在还没有人能出得起我要的价码。”

    左尘好奇地问道:“那么到底是怎样的价格?愿闻其详。”

    蕾娜斯咬着嘴唇欲语还休,忽然她抬头望着夜空脸色突变,左尘也顺着望去,只见一只蝙蝠自桃园上空掠过。他在心里想着这时节就有蝙蝠了?再看蕾娜斯已是踪迹不见。此时月上三弦,夜里的风也变得凉飕飕的,左尘感慨万千,转身离去。

    清晨时分,和衣而卧的左尘被急急忙忙跑进来的卢波叫醒。卢波手里攥着一个小巧的锦囊,里面装着刘询的回信:我知道了。看了这四个字,左尘与卢波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就说这四个字!皇上这是怎么了?要说他胸有成竹遇事不乱的话,这两位可都非常清楚这位皇帝手里没有多少本钱,这种故作镇定地回答算是怎么回事?左尘要卢波再发信去问要不要自己回长安协助皇上,卢波忙不迭地去了,留下左尘狐疑不定地坐在那里发愣。他把手里的绢布看了又看,这的确是皇帝的亲笔书信没错。

    我的小老弟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左尘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打着瞌睡,这几天的鞍马劳顿已耗尽他的精力,在梦境中他梦见了父母亲,还有儿时的草原。他骑在马上飞奔,忽然有一个大汉出现在他面前。那是於夫罗,於夫罗手里抱着襁褓中的海迷失,举着斧子大喊着草原的叛徒。左尘拨马便走,他跑着跑着却走进一片桃林中间,无数朵桃花被风吹起,每一个花瓣中却又映出蕾娜斯的脸来。左尘想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追着自己不放,忽然她张开獠牙便咬!

    左尘猛地一震,转醒过来。原来又是卢波把自己摇醒了:“左将军,中午都过了,快起来吧——有请柬来!”

    左尘迷迷糊糊地问:“什么请柬,皇上送来的?”

    卢波苦笑道:“哪里是皇上!是那个老风骚送给你的。朱纪约你晚上去赴宴。”

    左尘接过请柬一看,果然是朱纪写的:请左骠骑晚上至寒舍附家宴,有要事相商。他把请柬一丢,嘴里骂道:“跟他说了要谨慎从事,这却是为何?”话一出口他又琢磨起来,“我没跟他说过在哪里落脚,他竟然知道直接送到赵王府来?”

    卢波双手一摊说:“这个倒不奇怪,在洛阳城中将军还能住在哪里?”

    左尘苦笑道:“这倒也是,不知这老风骚又有什么新花样。对了,给各方诸侯和郡守的信都送出去了么?”

    卢波点点头说:“早已经快马发出,有何效果就不知道了。”

    左尘却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吧,本来为了选皇上即位之事诸侯与赵氏之间便势不两立了,只要略加撩拨定能成事!至于那些郡守之流么,我只盼望这些谣言能让他们保持中立,在诸侯作乱的时候不要干涉。”

    卢波忐忑不安地问:“可是如果将来除掉赵氏后诸侯闹事又如何是好呢?”

    “讨平他们便是,有我呢!”左尘满不在乎地说,“与其担心将来的事情,还不如琢磨琢磨那老风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的脑子里快速闪过在长天书院附近被假农夫诱入桃林的事情,是他们一直跟着自己还是有人为他们报信呢?左尘觉得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番慷慨陈词是否对朱纪起作用,这个老风骚不是一直做着丞相梦么?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再去他那里一探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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