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长安城繁花似锦,街边巷尾的一株株柳树枝条上喷吐着嫩绿的新芽,在风中摇摆时犹如女孩披着绿纱起舞一般。午后,安门大街足有百尺宽的大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百姓们聚在一起热闹议论着刚刚结束的大捷献俘仪式,在绵延十多年的战争中,这是成果最大的一次。穿着红衣黑甲红斗篷的御林军是今天的主角,他们押送匈奴单于大旆和近百名大小王游街示众之时,老百姓无不振臂高呼:“汉军威武!”丞相赵利良沿街派发的祝捷糖饼被一双双手传递着,人们兴奋地咬一口饼再说一句:“此亦是食胡儿肉也!”
兴奋的长安百姓没有留意一个细节:真正出征的汉军队伍并没有出现在长安街道上,那些耀武扬威的御林军士卒和走在队伍最前列的大将军赵亮都是些幌子,他们整个冬天都呆在温暖安全的皇宫里面,此时却扮演着凯旋的将士接受祝贺。真正的远征军士兵们驻扎在城外的军营里,除了少数幸运儿之外,普通士卒根本没有进入首都的权利。
这些幸运儿们此时坐在长安未央宫的大殿里,等待着庆功宴和奖赏。战功不仅意味着黄金白银,还代表着远大前程:或加入待遇优厚的御林军、或转为文官做中高级公务员、或提升官职后回到自己原来的军营中。这帮幸运儿没有太在乎被剥夺了游行的光荣,毕竟眼前的大好前程足以弥补这一切。于是这些满身伤疤的中青年军人们卸掉了铠甲,统一换上橘红色的礼服,盘膝坐在几案前,每人面前摆放着九碟佳肴和一个酒樽,小心翼翼的宦官们跪在一旁随时准备填酒加菜。
大殿里寂静无声,这些习惯了在军帐中粗鲁谈笑的军人们一声不吭,等待着主持人的到来。这里是汉帝国的权力中心,历代的汉帝都在这里招待功臣。不过在这个时代有些特殊,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赵太后垂帘听政。皇帝说过的话必须由太后重复才算有效,更何况这还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养育之恩的母子。
母子俩都没有出现,于是大家都在等待。
长乐宫笼罩在一团团桃花当中,微风掠过时整座宫殿就像燃烧着的粉白色火焰。在少男少女看来,这也许是爱情的象征。在赵太后的心中,这团桃花却是炙烤她内心的业障。今年她已经三十八岁,如果是民间运气好的女人,早就已经抱孙子了。可惜她身处深宫,没有孩子更没有爱人。当年宠爱过她的老皇帝早已是坟穴内的枯骨,她还是活生生的女人,盛年实在难耐寂寞的苦楚。在她看来,送自己进宫谋利的父亲,靠自己飞黄腾达的弟弟都是自私自利的混蛋,他们只要权势地位,哪管自己的亲人独守空床。昔日未央宫中恩爱的罗帐,今日长乐宫前凄冷的围墙,难道自己就这样做一个活死人吗?
不,当然不!她是太后,父亲是丞相,弟弟是大将军!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有什么做不到的?所以李剑飞出现了,从此长乐宫真正常乐起来,她又做回到一个女人,幸福的女人。
可惜她的情人耐不住寂寞,一定要成为万众敬仰的英雄。她只好让他去,给他最好的兵马,还有号称不败的名将配合。李剑飞走的时候,与她约好回来一起赏花。可是如今花开欲坠,人却渺无音讯——什么最强的兵马?什么不败的将领?都是一群蠢猪饭桶,这些恶人嫉妒飞郎,谋害了他,还恬不知耻地等待奖赏!而她名义上的儿子正在外面安静地等待,等着她一同去为那些凯旋的男子们祝酒颁赏。
在赵太后心中涌起一股恶毒来,这是歇斯底里的前兆,她要将自己的痛苦加诸于每个人身上,尤其是那个迫害飞郎的左尘身上。拿定主意后,赵太后微微一笑,对着侍女说:“给我拿衣服来!”
当她走出寝宫的时候,汉帝刘询正挤出一副僵硬的笑容来迎接太后大驾,一看到赵太后的服饰,刘询不禁失色道:“太后为何穿成这般模样?”
赵太后厉声说道:“我穿成什么模样需要皇帝过问吗?”在她的怒视之下,刘询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看着这个汉帝国的实际控制者大步流星地走过自己身边。
未央宫大殿里的人们腿都快坐麻了,大殿尽头台阶上的御座却还是空荡荡的。军人本就粗鲁,大伙这么饿着肚子硬等皇帝和太后赐宴实在是难受,更别说吃的就放在桌子上,这不明摆着折腾人吗?大伙都在心里骂,个别胆子大的干脆迎着宦官的白眼偷偷吃起来。忽然一声吆喝传来:“太后驾到,皇上驾到!”吓得张嘴偷吃的立马吐出来,牢骚在嘴边的赶紧咽下去,大伙一齐对着皇帝的御座方向叩首,嘴里高呼道:“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们此刻战战兢兢地大气不敢出一声,只顾得把头在地上磕得梆梆响。等到听见皇帝说声:“众卿平身。”大伙才坐直了身子,穿着龙袍的年轻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大伙,一股寒气却自更上方传过来,逼迫得整个大殿好像要滴水成冰一般。这股寒气就来自赵太后,她赫然穿着一身孝服,怒目注视着台阶下面的军人们,视线的交点就集中在骠骑将军左尘身上。
左尘和周全等高级将领坐在最前排,他们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看看皇帝刘询。刘询目无表情地望着他们,好像自己只是一尊泥塑的菩萨。就在这沉闷而又诡异的气氛中,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宦官捧着诏书走到台阶右侧站直。大家一声不吭地听他用鸭嗓子念叨起来:“……骠骑将军左尘及属下诸官尽忠职守,克成大捷,朕心甚慰——”
“别念啦!”这忽如其来的一声断喝吓得不少人打了个激灵,老宦官镇静自若地收起诏书退到一旁。众人把视线聚集到那位披着丧服的皇太后身上,她的脸正扭曲抽搐着,似乎有满眼的泪水和怒火要一起喷射出来,而目标显然就是坐在台阶下的那位骠骑将军。
她终于开火了:“左将军。”
左尘微微欠身答道:“臣在。”
“哀家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赐教。”
“不敢,不知太后有何疑惑?”
赵太后咬着牙问道:“将军凯旋而归哀家深感欣慰,但我看似乎在今日的酒宴上少了一人?”
左尘微微一笑说:“军人出生入死,为国效力,若能马革裹尸也是一件幸事。去年秋天随臣出征者甚众,此行千辛万苦,很多忠臣良将血洒疆场,以身许国。未能来此的将士何其多也!不知太后忧心的是哪一个?”
左尘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可是赵太后岂是一两句话就能打发得了的?她不罢休地追问:“休要花言巧语!我只问你要一人——车骑将军李剑飞何在?”
左尘正色答道:“此人误国失军,按律当斩。本来微臣要上奏朝廷处置他,没想到他竟然畏罪潜逃,不知去向。”
“不许你诬蔑飞郎!”赵太后厉声喝道,“我挑出的人是最好的良将,怎会误国失军?怎会畏罪潜逃?快如实招来,你是怎么害死飞郎的!”
左尘怒道:“太后何出此言?李剑飞所犯之罪并未微臣一人妄言,他畏惧处罚畏罪潜逃之事有全体将士作证,还有李剑飞的亲随侍从为证,太后派人询问便是。”
赵太后怒道:“欺人太甚!你带回来的人自然都替你说话,我不听那些什么证人,我只管问你要人!快如实招来,飞郎究竟在何方?你能害飞郎,我也能杀你的头!”
左尘一听这话火往上撞,他分辩道:“太后一心只要在下承认害死了李剑飞,何其荒谬!我若真的要谋害他性命,只管在战场上随便放支冷箭便了,还可以报他个为国尽忠而死,做得天衣无缝。何苦要说他畏罪潜逃?太后不信我的话,也不信证人的话,须知随我回来的将士足有五万余人,左尘何德何能可将他们全部收买?他们是大汉天子的战士,不是我左尘一人的部下。太后不信这些战士的证言,岂不让人心寒?”
左尘的这番话压得赵太后哑口无声,这时刘询朝他悄悄使个眼色,他便不再吭声。刘询趁机对赵太后说:“太后,车骑将军李剑飞想必是在草原走失,过段时间就回来也未可知。骠骑将军左尘统领也有失误之处自当处罚,但念及他出征辛苦立有大功,这次功过相抵罢了吧。”说完他又低声说道,“军人都是粗人,太后何必与之计较?”这句话让赵太后醒悟自己失态,竟把飞郎这么肉麻的话都讲出来,只怕再讲下去这桩丑事要从在座众人嘴里传遍天下了。想到这里她只好恨恨地说:“我不管了,交丞相处置吧。”
刘询向老宦官一挥手,老宦官便喊道:“赐宴已毕,众将谢恩!”于是大伙一起跪倒磕头,只听得台阶上一阵丝绸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响,再抬起头来时,太后和皇帝都已离去。
左尘苦笑一下,周全却是长出一口气。他摇头叹息道:“好险好险,刚才若是翻脸还不知如何收场。这条老命好歹是捡回来了,那么先告辞了。”说完便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其余的赴宴者也都面面相觑,这个宴会好生无趣,先是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主家来了却又吵闹,最后很多人一口菜都没吃成就完事了!可是此时谁也不敢抱怨,大伙都灰溜溜地走出殿外,反正赏钱早已领到了,只管到长安的酒馆里去便是了。
左尘依旧坐着没动,整个大殿很快便只剩他一人。这时刚才宣旨的老宦官悄然而至,无声地对他一招手,左尘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这是他等待已久的信号了。
在皇帝寝宫中暖意融融,紫铜炉里燃着细炭,一壶水酒和几碟点心果品摆在左尘和刘询面前。君臣二人一边谈话一边饮酒,气氛与刚才在大殿上迥然不同。左尘在皇帝面前很随便地坐着,他先把一碗温好的酒大口灌进肚里去,然后长出一口气说:“没想到赵太后竟然如此不顾体面,我都替她害臊!”
刘询只是微微一笑,带领左尘来的老宦官却插嘴说道:“真是个跋扈将军啊!”
左尘瞧着老宦官直乐,嘴里说道:“阿父平日里不爱言语,今日却来聒噪!”这位老宦官是自小照顾刘询长大的亲信宦官,刘询自幼便是孤儿,老宦官与他感情至深,被称为阿父,目前在皇宫中的地位是最高等的常侍。
阿父却继续板着脸数落左尘道:“你这小子自幼桀骜不驯,今天差点闯出大祸来。若是太后恼羞成怒要砍你的头,皇上岂不被你连累?”
刘询摆摆手不让阿父继续数落下去,他叹息道:“这也难怪师兄愤慨,太后太不像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面首失态,皇家体面竟是顾不得了。我平日里只是个木偶傀儡,尽让赵氏独揽朝政,猖獗一时。不过若是太后继续苦苦相逼,我也说不得要与她翻脸了!”
左尘听到刘询说一声师兄,不禁回想起年少时的岁月来:二十年前,他的父亲左贤王去世后,他被先帝送到洛阳的贵族学校长天书院读书。长着一双淡蓝色眼睛,又是匈奴之后的他在周围人的白眼中长大。朝廷每月发下的一点俸禄被执行官吏剥一层,又被主管书院的朱纪剥一层,到他手里的时候只够温饱而已。
就在凄苦的读书岁月中,左尘认识了小自己一岁的赵王刘询。刘询是先帝的亲侄子,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死,不久他的父亲也获罪自杀。新任赵王刘询继承的封地被分封给其他人,只有阿父带着几个宦官宫女陪着他来到洛阳读书。刘询不缺钱,可是没有权势,也不受教书先生和其他同学的重视。于是似曾相识的命运让两个少年逐渐接近,变成情投意合的朋友。
八年之后,左尘在酒后一时不忿,写了著名的《朱大人赋》被赶出书院,旋即又杀人闯祸,干脆遁去边塞投军避祸。刘询继续孤独地呆在洛阳读书,时而从左尘寄来的书信中感受一下塞外的生活。没想到忽然时来运转,先帝驾崩后没有子嗣,需要在众宗室子弟中选择继承人。丞相赵利良和周皇后放着众多跃跃欲试的诸侯王不选,却找来了刘询做皇帝。这是因为他无根无基,没有人脉也没有威望,正合适做个傀儡皇帝。
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少年已青春不再。左尘在刘询的鬓间发现不少白发,这位长安城中的天子过得如自己在塞外一般艰辛。刘询笑道:“师兄看朕老了不少吧,虽然每日锦衣玉食,可比你更显老。”
左尘也叹息道:“陛下在此受赵氏欺凌,臣在外心不得安啊。”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我上次用信鸽传回的密信看过了吧,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听得此话,刘询眼中忽然射出精光来,他先是兴奋地笑笑,又遗憾地摇摇头。左尘失望地说:“不行吗?”
左尘的计划很简单:皇帝率领百官出城检阅远征军部队,在阅兵仪式上发动突袭杀掉赵氏一党,夺回朝政大权。刘询当时回复说从长计议,如今左尘当面提及,皇帝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这让他沮丧不已。
“当年在洛阳想喝酒便痛饮杜康,想游逛便纵马出城逍遥游,有人欺辱便一拳打回去,是何等的畅快淋漓。如今陛下坐了大位却变得这般优柔寡断!那赵利良自我一入关起便催我解散军队,便是忌惮我手里有兵权,我抗辩说获胜归来总要皇上检阅奖赏才好放军士们回家,这才拉着队伍来到长安城外。如今胜败在此一举,请陛下下定决心吧!”
刘询端起酒碗来徐徐喝下,然后轻声说道:“你领兵在外倒是自在,我有我的苦衷,若我还是当年那个光杆赵王,有什么可怕的?”
左尘看着自己的朋友忽然放下了皇帝的身份,不由条件同情起来,心里的郁闷也消散了大半。他差点就要顺嘴说你现在也是个光杆皇帝,怕什么怕?不过幸好年岁大了,嘴上有把门的,没把这刻薄话说出口。
刘询把空酒碗捏在手里说:“师兄这般有权有才又效忠于我的人实在太少,我这个皇帝做得势单力薄。为了立我为帝,天下那些雄心勃勃的诸侯王都心怀怨恨,巴不得我被废掉!没有诸侯王做外援,万一贸然动手事又不顺的话,连条退路都没有。我做了这皇帝才知道,皇权之争是不可抽身而退的,那只有死路一条!”说到这里,刘询奋力将酒碗摔个粉碎,“赵氏的篡位谋逆之心久矣,我刘询也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汉室江山危在旦夕,我忧心如焚。师兄之计不能说不好。只是赵氏有拥立之功,太后又是我名分上的母亲,只怕如果我们先动手只会背上一个忤逆不孝的恶名!就算事成之后也怕那些诸侯王会趁机作乱,起兵讨伐我这暴君。那时候天下大乱,苍生涂炭,你与我又能如何呢?”
左尘无奈地问道:“那么陛下就坐等赵氏的刀先砍过来么?我的军队不可能长期驻扎在城外,数日内就会被迫遣散。那时候我们手无寸铁,又能如何?”
刘询握住左尘的双手说“这正是你要做的!请师兄速去洛阳联络天下豪杰和门阀贵族。我已事先派去一些人员,他们需要大将坐镇。政治不是在塞外打仗,师兄还要多加小心!”
左尘点点头说:“陛下保重!我有个贴身的侍卫官叫马逸群,年龄虽小可智勇双全。我把他留给陛下,紧急时候也好多个照应!”
两个患难与共的君臣兼朋友紧紧握着手,窗外残阳将坠,晚霞把未央宫映得一团血红。
进宫时还是上午,回家时夜色已深了。左尘带着几个随从骑马回家,虽说是骠骑将军府,可是对他而言似乎军营更像是自己的家,将军府反而是客栈了。不过这里的确很像客栈,将军府的周围住满了一些特殊的居民。从骑马进巷口开始,一群小孩和狗便追在左尘身后呼唤着:“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
于是那些听见声音的成年男女都从一栋栋房子里跑出来向左尘行礼:“给大人请安!”
奇怪的是,这里的男子几乎个个都是残疾人。或缺一条胳膊,或少半条腿。他们民族各异,口音不同,但都是多年来跟随过左尘的部下。每次凯旋回来后,那些伤残而又无家可归的老兵们便会被左尘留在家里,他告诉这些人:“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左尘把自己的俸禄和得来的赏赐都分给这些跟随自己的老兵,老兵们娶妻生子就此定居,将军府也就变成了棚户区。
马逸群苦着脸跟在左尘后面,他刚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保举为虎贲中郎将,要去做皇帝的侍卫官。眼看着前程似锦,可他却不想离开左尘。左尘一路上好生勉励他,直到看到停在自己家门外的车马。
他问道:“何人至此?”
只剩一只眼的门房老头过来说:“回左将军,是大将军赵亮,他已在前堂客厅等候多时了。”
“哦……”左尘慢吞吞地下马,把缰绳交给独臂的马夫。他想了想说,“我一个人去见他。”
这位左将军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呢?马逸群独自坐在台阶上,看着身边一群群的孩子跑来跑去。大嗓门的婆娘在不远处骂街,远处还传来夫妻俩吵嘴打架的声音。独眼的门房老头应该是个匈奴人,他坐在胡床上,跟独臂的马夫议论附近妓院里新来的粉头哪个功夫最好,两个猥琐的老家伙一边喝酒一边说着污秽不堪的话,根本不把身边这位新晋升的虎贲中郎将放在眼里,活脱脱的两个老兵痞子。
这一幕在中原,在京城的确是独特的景致,让他忽然想起了塞外草原上匈奴的营帐也是这般的嘈杂吵闹、无拘无束。难道说,左将军在心底深处还是个匈奴人吗?不,不会!他对大汉忠心耿耿,自青年时便随马逸群的父亲东征西讨,如今则是马逸群随着左尘出塞入塞。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他和其他的军人一样信任左尘,相信自己的统帅是位英雄,可他的独立特行总让人觉得这是个另类的英雄。但是英雄总是英雄,跟随着英雄一起闯荡是很棒的经历,可惜现在得离开这位英雄了……
忽然间,一个小个子男子从客厅里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这是大将军赵亮。他的随从们赶紧上去为主人批斗篷,递暖炉,赵亮却毫不领情地用鞭子抽打着自己的下人泄愤。这时候送行的左尘走出来也看见了这一幕,便笑道:“大将军还请息怒,须知你的仆人不是匈奴。有威风尽可出塞去发,卫青霍去病正是大人应该效仿的例子啊。”
赵亮气得面红耳赤,嘴里嚷嚷着:“你不过是个胡儿,忒猖狂,有你好看!”说完跳上马车径自走了,左尘大笑而回。他看见门房老头手里的酒葫芦,便说道:“这糟老头儿,整日里只管把老骨头泡在酒里!”
门房老头也不说话,只把酒葫芦丢给左尘。左尘喝了两口说:“你的年纪一天天老,酒却是一顿顿烈啊!”
马逸群站起来问他:“将军,大将军此来何意?”
左尘一边把酒葫芦还给门房一边笑道:“左右不过是威逼利诱迫我屈身事之,瞎了他的狗眼!你别担心,去休息吧。明日去皇上那里要小心应付,说话行事千万谨慎。”说完大声唱着匈奴的歌谣回屋去了,只留下马逸群痴痴站在大门边发呆。
门房由衷地跟马夫说:“看看,这样的人才是雄鹰!什么大将军,不过是肥家雀而已。”
马逸群顿觉豁然开朗,左尘是英雄,将来我也要做英雄。前辈,我会飞得比你更高!
就在马逸群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家之时,赵亮正在父亲面前破口大骂不识抬举的左尘。赵利良个子比儿子稍高,生着一张驴一样的长脸,相貌甚是丑陋。可他却生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凭着女儿,他从目不识丁的农夫直升到帝国的丞相——也许还会是更高级的人物。人的欲望总是一点点水涨船高的,当时送女儿进宫时他只想着弄到几百贯赏钱,没想到老皇帝竟然会提拔自己做官;当女儿升为贵妃时,他只想着官至尚书就够了,没想到竟会让自己做丞相。应该说,是老皇帝造就了现在的野心家赵利良,他提拔自己老丈人的速度堪称一步登天,让这个驴脸的丞相只想着得到更多更好更大的惊喜,可是丞相已经是人臣之极,还能如何?于是便封侯,于是便封毫无战功的小舅子赵亮做大将军,于是便……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持续多长时间,老皇帝就蹬腿归西了。周贵妃没有生出孩子来,天下要被其他人拿去了!赵利良忧心如焚之际,忽然心生一计:反正要为绝户老皇帝找个继承人,那就找个最窝囊最没用的人做皇帝,我还是丞相,儿子还是大将军,长安城还是姓周。
这以后赵王刘询荣登宝座,赵氏一族继续大权在握。随着少年天子逐渐成为青年天子,赵利良也面临着交权的巨大压力,这是他当年失算的地方:找来的皇帝年龄太大了,但眼下总不能让皇帝变回婴儿,而当年的外戚吕氏一族在交权后被灭族的教训实在是深刻,赵利良不敢有半点松懈。就在此时,他的思想转变了:凭什么我就不能做皇帝?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当然,这皇帝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且不说那个一直在装傻的刘询不答应,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诸侯王和朝廷里的反对派官僚。于是赵利良开始新一轮的收买,因为着力培养的李剑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目前主要目标就盯在了刚凯旋而归的将领身上。他一面要左尘遣散军队,一边将远征军里的有功将士吸收进御林军。当然分化收买的最高目标是左尘本人,可惜赵亮此去惨遭失败还被羞辱一番。其实开场时还算是融洽,毕竟左尘也不能不给大将军面子,赵亮送出礼物的时候,左尘也没表示拒绝。甚至当赵亮暗示要左尘脱离皇帝阵营的时候,对方也没有翻脸拍桌子。坏就坏在周良顺口溜出一句:将军本是胡人,何苦参干汉人纷争?左尘一听这话愤然而起,破口大骂赵亮父子,甚至差点挥拳相向。他声称自己是汉长清公主之子,是汉的子民,当然要效忠天子、匡扶汉室、铲除朝廷中的大奸大恶,接着便直接送客了。
听完儿子的叙述后,赵利良把手里把玩的翡翠镇纸摔得粉碎,站起来跺脚骂道:“一个胡人之后,焉敢如此造次!”说着又用手指着儿子骂道,“不成器的蠢东西!都是你给老夫出的主意,白白去丢人现眼!你不知道他一向以汉人自居么,偏偏还说什么多余的废话!”赵利良说完后还不解气,干脆一个大耳光子抽在自己儿子脸上。
赵亮捂着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就知道打我,你倒是去杀了那个无礼的胡人啊!”
赵利良呵斥道:“杀自然是要杀,在这大汉土地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这没用的东西,事事都得老夫亲自动手!”
就在父子俩紧密筹划清除异己的详细步骤时,仆人走进来禀告说:“相爷,有客人求见。”
赵亮呵斥仆人道:“不长眼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求见,告诉他明天白天再来!”
仆人却面露神秘之色说:“这位客人不是外人啊。”
“嗯,是谁?”赵利良警惕地问到:“太后从宫里派人来了?”
“车骑将军李剑飞求见。”
当日,李剑飞撅着血肉模糊的屁股,骑着一匹劣马逃离汉军大营时,这位威风扫地的车骑将军发誓要报仇雪恨。不光是左尘,还有那些在一旁哄笑着看自己挨打受辱的军士们,你们统统要为自己的轻慢付出代价!
他的命大,在茫茫雪原上遇上了大王子蒙迪乌率领的军队。虽然这些战败了的匈奴人很想把李剑飞剥皮抽筋,不过当这位汉朝的将军表示自己是来投降的以后,他们还是给他裹好伤,并带着他找到了单于郅支。
被左尘大败的郅支魂飞魄散,一连逃出三百多里去才敢歇脚。他收拢完部队,发觉自己已被打成了一个空壳。对于匈奴首领而言,这是致命的威胁。手里没有兵马还能号令草原各部吗?更别说那些西域和西伯利亚的蛮族了!这时候李剑飞的出现可谓是雪中送炭,他不但详尽介绍了汉朝的虚实,还为郅支指出了潜在的盟友,那就是此刻正在长安丞相府第里的赵利良。
赵利良不动声色地听李剑飞讲完自己的磨难和郅支的合作意向后,问他:“你身后这位傲慢的匈奴人就是单于特使么?”
李剑飞说道:“正是,这便是大王子蒙迪乌,他带来了单于的信物。我们一行人乔装成西域商队,长途跋涉赶来的。”
蒙迪乌一声不吭地从怀里掏出一对黄金铸造的狼头短剑来,李剑飞说:“这是单于特使出使各国的信物,如同我大汉的节杖一样。”
赵利良接过匕首把玩一番后放在自己的案头说:“虽然工艺精良,可是作为礼物还是太轻了吧?”
蒙迪乌听了此话后从嘴角挤出一丝不屑的笑来,他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道:“这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的身份证明。单于的礼物在驮马身上,已经卸在大堂上,丞相可以去检验。”
赵利良和赵亮交换了一下眼神,赵亮一声不响地走出去验货了。
蒙迪乌接着说道:“单于知道大汉的江山就在丞相手里,我匈奴愿意出兵帮助丞相做皇帝,事成以后大家平分汉朝疆土,函谷关以西归我们,以东由你们统辖。”他看着面无表情的赵利良又加上一句,“以后中原要向匈奴称臣,年年进贡不得有误。”
赵利良忽然哈哈大笑,他厉声呵斥道:“大胆狂徒,安敢来此讹诈!你们已经被左尘打得溃不成军,屠各部老幼全被押赴中原看管,如今还敢夸口说出兵助我?”他又向着李剑飞喝道,“你丧师辱国,又畏罪潜逃,还勾引胡人来唆使我谋反!如今也饶不得你,来人,给我统统拿下!”
听着赵利良虚言恐吓,李剑飞却丝毫不害怕。他换了一副谄媚的笑脸说道:“哎呀呀,瞧相爷说的什么话!太见外啦,您还信不过我么?相爷平日所思所想我都知道,我看这办大事总得有外力支持才好。如今这匈奴虽遭了败绩,可也正因如此才分外诚心地想要跟相爷您合作呀。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匈奴立国六百余年,疆域数十万里,属下部落小国好似繁星一样多!那左尘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打掉了单于的亲兵而已,郅支单于能调集的军队还多的是呢!”
蒙迪乌也说:“丞相不要小看我匈奴!匈奴主力有六部人马,屠各只是其中之一。只要我父王一声令下,随时可召集十万铁骑南下!”
听了这两番话,赵利良板着脸算计着什么,赵亮则面带喜色地跑进来,在父亲耳边低声汇报单于的重礼。赵利良听得眼中直冒精光,不由地将那铁青的驴脸也笑作一团。他满意地点点头对蒙迪乌说:“既然单于有此厚意,老夫只好有愧而收了。不瞒大王子说,老夫为救天下百姓与倒悬,欲诛暴汉久矣,只是身为汉臣皇亲,抹不开面子而已。既然单于有意助我,正是上天的意志。敢问天意岂可违背?老夫愿与单于结盟,还请大王子速速回报单于,早日发兵助我!”
蒙迪乌点点头说:“我父王曾指天发誓,若丞相愿意结盟的话,他宁死不背盟!只是他想在起兵前先得到一样东西——”
赵利良问:“是什么?”
“就是草原叛徒伊屠牙的人头!”
赵利良一时没反应过来,嘴里喃喃说道:“伊屠牙?”
李剑飞咬牙切齿地说道:“便是那左尘!”
赵利良父子问听此言,不由地相视大笑。他告诉蒙迪乌说:“此人正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此事包在老夫身上,请大王子回去禀报单于静候佳音!”
当蒙迪乌被引到丞相府最好的客房里休息的时候,心里的不屑一点点膨胀到快爆炸。这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处处摆设着娘娘腔的玩意,连匈奴的女人都不屑于用。这些汉人的重臣们个个都是套在丝绸衣服里的蛆虫,丞相和大将军不过是两只老鼠般的人物。这中原本应是匈奴弯刀下的猎物,汉人们只能在匈奴的铁蹄下匍匐!
他看不起狗一般的李剑飞,更觉得赵氏父子连猪都不如,你们这些毫无廉耻的男人暂且暗自得意吧,我匈奴日后自然会将付出的加倍索还!想到这里,蒙迪乌狰狞地笑了笑。他听到门外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响,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团冷气“嗖”地一下闪进来,瞬间便躲到烛光找不清的暗影里去了。
蒙迪乌冷冷哼了一声说:“哼,你们这些家伙总是怕光怕得要命!”黑暗里没有任何回答,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蒙迪乌告诉黑暗中的人说:“当初你是奉命来杀掉伊屠牙的,虽然赵氏父子已经答应出手,你还是一样去执行单于的命令!”
忽然有人在门外轻轻敲门问:“大王子歇息了么?”
蒙迪乌心惊一下,赶紧问道:“何事?”
李剑飞开门进来,鬼鬼祟祟地说:“据卧底禀报,左尘那厮已经连夜离开长安了!”
蒙迪乌大吃一惊说:“他去了哪里?”
李剑飞摇着头说:“据说是洛阳……本来以为今晚就可以靠丞相的刺客干掉那家伙,真是个狐狸一般狡猾的混蛋!”
李剑飞话音刚落,就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嗤笑,随即一股冷风掠过他身旁直冲出门外。吓得李剑飞大叫一声,紧抓住蒙迪乌的胳膊不放。
夜色中的丞相府,一个苗条的身影跃上屋脊眺望东方。她似笑非笑地说:“你跑不掉的,因为你是我的猎物……”一阵风吹过后,屋脊上只剩下冰冷夜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