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大刀。忽然眼前有了一片光亮,在昏黄的火光中,断垣残壁之间净是倒卧在地的人。他踏上曲折的回廊,墙壁上画着奇怪的图案,他想停下看个究竟,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他满心惊慌地挣扎着前行。到底是什么在召唤他呢?走进一座山洞,里面是摞在一起的一大群人,他们的手臂都竭力伸向上方,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一样。于是他也走近,抬头向上望去。头顶上是一片虚空,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可是却分明又有可怕之极的暗流正倾泻下来。他在手足无措间暮然回首,却看到一个狰狞的猩红色太阳落在自己面前。这太阳上充斥着血一般涌动的火焰,不知不觉间火焰中浮现出眼珠来,太阳变成了眼珠,眼珠又一分为二,天与地凝聚在一起变成一张毛茸茸的狼脸。狼瞪着他,猛地张嘴将一切都吞下去……
左尘浑身一震,从恐惧中惊醒过来。毛毡搭成的帐篷很厚,帐篷里漆黑一片;木炭铜火盆烧得很旺,让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他苦笑一声: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会被噩梦惊醒。身材高大的汉骠骑将军左尘大体上继承了母亲俊秀的相貌,不过倔强的下巴与淡蓝色眼睛则遗传自父亲。他用一件华美的匈奴狼皮袍子裹住自己,从床榻上跳下来。
当撩开帷帐门帘的一瞬间,北国大漠的寒气扑面而来。两位雪人一般的卫兵“啪”地立正,他们身上的铁甲发出轻微刮蹭的声音,一团团积雪簌簌落下。
左尘抬头看看漆黑的天空,问道:“几更天?”
一个脸上略带稚气的骑都尉快步上前回答说:“报将军,三更刚过。”
这个少年是马逸群,开国功臣之后。虽然在夜半风寒的时候,却依然是神采奕奕。左尘赞许地点点头说:“好小子,今夜风雪甚急,冷不冷?”
马逸群挺直胸膛说:“大丈夫从军报国,何惧风寒?”
左尘心中叫声好,军中要的就是这股子精神气!他深呼一口气说:“备马,出去走走!”
军士们牵来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周身的寒气裹在左尘身上,他脚尖一纵跃上马鞍,恨不得立刻飞奔出辕门。不过军营中严禁无故纵马奔驰,他这个主帅也得服从军令,只好让枣红马慢慢踱着步子走。
马逸群也牵了一匹马骑上,他跟在左尘身后问:“是否让卫队陪同?”
左尘摇摇头说:“不必,我睡不着散散心,叫上值夜的几个人就好。”
等到马匹踱出了辕门,左尘猛一挥鞭,枣红马便如闪电一般的蹿进夜色之中。
初冬时分,冰雪覆盖的北国寒冷异常。夜里,朔风带来北方的寒流,临近午夜的时候,漫天雪花便从黑洞洞的天空洒下来,把远处大漠的沙丘、北海边上的荒草与汉军大营都染上了一片薄薄的惨白色。
夜幕中的北海波光粼粼,片片细雪落在水面上即刻便融化了。雾蒙蒙的天上看不见什么星辰,在远远的海平线上也望不见一丝光亮。一排排碗口粗细的冷杉林耸立在北海边上,如同巨人手中的长枪般直挺挺地刺向天空。
汉军的大营驻扎在北海之畔,这里是匈奴王庭的边缘。他们于十月分路出发,历经千辛万苦避人耳目地来到这里,只为了突袭匈奴单于郅支,可是此刻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左尘纵马奔驰在冷杉林中间,心里还回想着昨日日落前的沉闷军事会议:
在中军大帐里,左尘那双淡蓝色眼睛盯着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线勾勒出的态势图:十万汉军分六路出塞,每一个红色的箭头都代表着一支部队,目前五个箭头已经合拢,只有车骑将军李剑飞率领的一路迟迟未到。目前匈奴国都龙庭就在汉军眼前,可这迟迟未到的一路兵马却让人忧心忡忡,因为李剑飞此次率领的是两万大军,而且都是精锐的胡骑。
自前将军周全以下的汉军各将领按照官阶分两排站在书案前听令,每个人的脸色都冻得像硬邦邦的铁板。与李剑飞不同,这是一帮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他们心里所想的与主帅一致:是战是走?郅支的兵力据推测大致是三万骑兵,按照原来的设想应该是以两万胡骑为主力,剩下的五万步兵依托战车支援。现在主攻部队却不见踪影,丢下步兵坐蜡。
忽然马逸群入帐禀告:“左大人,出去巡逻的哨官与敌遭遇战后回营!”
左尘道:“速报!”
浑身是血的小校一溜烟地跑进来单膝跪地说:“启禀将军,卑职巴金贴尔多帅百骑巡哨时遭遇匈奴五百余骑。卑职率部血战后击退贼军,我部亡三十人,伤三十六人,损失战马十七匹;斩首七十级,俘获贼兵三人!”这名匈奴血统的小校脸上带着箭伤,鲜血还从裹伤口的破布中不断地渗出来,看来的确是经历了一番血战。
左尘眉头一跳说:“贼兵来自什么部落?”
“卑职已审过,是卢水部。” 巴金贴尔多的回答有几分颤音,因为这里是匈奴龙庭,非屠各部的匈奴兵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郅支已经知道汉军大部至此,正在急于调兵遣将准备决战。
左尘却不动声色地命令:“好!赏百金,升为记名校尉!下去吧。”一声令下,立即有军法官领着巴金贴尔多去裹伤领赏。
左尘治军的准则是赏不渝日,罚不渝时。在他的军中种族繁杂,有汉人、匈奴人、羌人、鲜卑、百越人各色人等;军士们投军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为了报国而奋击匈奴的侠士、有犯了罪从军顶罪的囚徒、有从中原各郡与归顺朝廷的胡族部落中征发的农牧民……百样人到了军营里吃一样饭,靠赏罚严明才能有军纪,有军纪的军队加上严格训练、精良装备和良好后勤便是百战百胜的先决条件。而作战还要看主帅的才能,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李剑飞部迟迟不止,也正是庸才领军的恶果。
大帐里沉闷的空气被从左尘嘴里挤出几个字打破:“哼,面首小儿……”大伙都知道他骂的是谁:李剑飞不过二十出头,此人长得一副少女般的面孔,算是中原有名的美男子,他本是太后宫的侍卫,因为与赵太后私通才会青云直上,在一年内官拜车骑将军。李剑飞从没打过仗,但骑术和剑术都不错,遂以当朝的霍去病自居。这次赵太后逼迫皇帝下旨令其率领主力骑兵出击,虽然众将一起反对也毫无办法,现在果然在最要紧的时候掉了链子。
“周老将军,当年高祖曾问韩信,自己能带多少兵,韩信告诉他只有十万。而高祖却赢得天下,这说明什么?”
周全已六旬出头,这个老军人一生行事谨慎、严守规矩,历经无数战役后仍得幸存,在汉军中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他不明白左尘的用意,便谨慎地答道:“高祖受天命而诛暴秦,自然得了天下。”
“哈哈。”左尘大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他顿了顿又说:“这说明兵不在多而在运用之妙也!我十八从军征,历经血战而官拜骠骑将军。那么老将军看我又能带多少兵呢?”
“这个……”周全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才道,“多多益善。”
“过奖了!”左尘一挥手说,“多到百万之众么?朝廷也从没有太多的兵来给我带呀。我们出发时有十万,一路上为了屯粮而留兵筑城再算上损耗,当下我手里有四万五千步兵,各部把骑马的战士拼凑在一起算是有五千骑兵。郅支已知道我军至此,他本部常备兵马三万,正在抽调各部兵马紧急来援,各位以为该如何呢?”
周全说:“我从军四十年,向来主张以稳妥为上。目前我军虽人数上可能占优,但草原之上一骑兵可顶二十步兵!将军不如率军暂退,等待与车骑将军汇合为宜。”此言一出,众将无不赞同。
“老将军行事如令名,果然要依照兵法,处处保证周全。”左尘微微一笑,随后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沙漠地带说,“我们一路越过瀚海沙漠而来,如果缓缓而退的话,怎能跑得过匈奴骑兵?他们一昼夜可以跑三百里!其结果就是我们被一路追着打,匈奴各部援军蜂拥而至。全草原二十万众聚集起来只需要十天,我们十天能跑回长城以内吗?如此一来,重蹈武帝时李凌覆辙矣。再说,我们此番严冬出塞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趁这个匈奴各部分散过冬的空子,既然已经到了龙庭,岂能不战而退?”
周全说:“那么依左骠骑之见又该当如何,是在草原上以步兵向骑兵开战么?”此言一出,众将都暗自摇头。
左尘答道:“我正有此意!草原作战,弓箭优先。匈奴虽善射,可他们的短弓轻箭只能射一百步远,我军装备的弩箭可达六百步,普通的硬弓也可射三百步远。此次出塞的各部弓箭手有一万人之多,如果聚集而射,匈奴马队也吃不消。”
周全大声道:“骠骑将军!老夫从未与将军一同作战过,但素闻将军平日以骑兵见长。岂不知匈奴马队跑六百步的时间只够弩箭手射一箭,弓箭手也不过射三箭。随后贼军已至身旁,如之奈何?骠骑将军欲以天灵盖去挡贼人的斧钺么?”
听了这番话,左尘心中大怒,若不是周全偌大一把年纪,他定要呵斥了:“不错,本将平日多领骑兵出击,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事已至此,难道指望从天上跑下骑兵来?”
周全听了便向身边的众将说道:“大家也都说说意见吧。”于是众人议论纷纷,有的主张趁早撤军,有的主张原地坚守再等李剑飞几日,唯独没有赞同左尘意见的。左尘心里很明白,第一:在草原上汉军的步兵从来做不到不被骑兵冲乱队形而溃散,他自己也没想出什么好点子来解决这一点;第二:还没到山穷水尽,大伙干吗要跟你去玩命?他们心里清楚自己与郅支的私仇。历来出塞是为了功名富贵,可不是来帮谁报私仇的!于是左尘一挥手让大伙退下,心乱如麻地结束了会议。
眼前的冷杉林挡住了左尘的视线,让他只能听见涛声却看不到水影。他恼怒地举起马鞭虚晃一鞭,好像恨不得用斧子砍光这些讨厌的树木。他用憎恶地眼神瞅着,心想:就像根旗杆子一样缺枝少叶的,跟中原那些婀娜繁盛的林木根本没法比!忽然,左尘心里一动——这个东西如果这样用的话……他心里乱跳,简直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妙招叫好。北海之滨冷杉丛生,简直是长生天赐给他的绝妙兵器!于是左尘恨不得立即回营把所有的士兵都拉起来,去立即实现自己的伟大设想。有这些冷杉的帮助,步兵可以打败骑兵!当然,还要加上铁的纪律和意志。
随着枣红马穿过树林来到北海岸边,左尘顿感豁然开朗。一片苍茫的海水就在他眼前,夜空中孤零零地悬着几颗星辰,在黑暗海平线下却孕育着日月之行、星汉灿烂,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光与暗交替的时刻。左尘暗想如此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斗转星移,多少时光之后,海还是海,可人会是哪些人呢?他凝视着眼前的海。虽然此刻不见红日映照,在暗夜中仍可清晰地看见雪白的浪花被朔风吹得翻滚上来。一排排前赴后继地涌上沙滩,像是争先恐后地要来捉住枣红马的腿一样。枣红马不愿弄湿自己的蹄子,连连后退几步,毕竟这是寒冷的冬天。它打了个响鼻,左尘却得意地微笑起来,他伸手拍拍枣红马的脑袋,心中的郁闷早已一扫而空,此刻他恨不得甩去皮袍跃入海中畅游一番!
枣红马又打了个响鼻,它连连后退像是在畏惧海水一般。左尘也注意到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他猛地警醒,难道是传说中的水妖?水中的东西从遥远的深水游近岸边,左尘凝神细看才发现那似乎是个人在甩动双臂,在水中竟如海豚般矫健。于是他握紧佩剑剑柄,催马后退到冷杉树下打算上前瞧个究竟。
海里的人在不远处登岸。当她的上半身冒出水面时,左尘便从那妙曼的轮廓看出她是个年轻女人。女人自在地踏上沙滩,用手拧干湿漉漉的长发。这时候枣红马又打了个响鼻,还踱了几下马蹄,好像很畏惧那个柔弱女子一般。左尘连忙安抚自己的马匹,等他再抬头看去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四周除了涛声外再无声响,让人感觉到一股莫名的肃杀。左尘纵马走出冷杉的暗影,暗自纳闷到底是谁会在这么冷的水里,在如此靠近汉军大营的地方坦然游泳?一阵奇怪的声响朝他这边传过来,似乎是风吹树梢的啸音。左尘兀自狐疑时忽听得头上方一阵风起,他刚拔出剑来便被人从背后制住了。一只不大的手从背后扼住他的喉咙,这只手的力道比老虎还大,让他即刻陷入窒息的境地。一件柔滑的斗篷缓缓落下,罩在自己和坐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女人身上。
没错,的确是那个游泳的女人。因为那股湿漉漉的水汽和轻柔的体香从他的身后飘散过来,不知是不是泡了冷水的缘故,那只手冷得如冰块一样。左尘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刚才枣红马怕得那么厉害,它是对的!
那女子的声音从脑后悠悠传过来:“你是谁?敢偷窥我!”这声音似怒非怒,平淡中却暗含无限杀机,就如同人类问待宰杀的牛羊为何尥蹶子踢人一般冷漠。
左尘心中大骇,他胯下的枣红马也好似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喉咙稍微松快一些,让他能吸进几口宝贵的空气——那女人要听听答案。虽然他身为汉军主帅,是皇帝任命的骠骑将军,可是只要他的回答令她不满意,转眼就会被捏碎喉管,就像碾死一只臭虫一般。
左尘老实地答道:“我佩服你。”
那女子显然对答案有些意外,她接着问道:“佩服我?”
“我刚想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主意,高兴得恨不得跳进北海畅游一番。可毕竟天寒水冷,只是奢望罢了。忽见姑娘劈波斩浪如此矫健,本人不得不佩服。”
那女子显然对这答案并不太相信,她问道:“那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主意?”
左尘说:“若你放我回去,明日草原上定然会上演一出好戏。”
那女子笑道:“我杀人无数,你以为凭你一句话我就会放过你?”
左尘却毫不在意地说:“说到杀人,因我而死的人也不计其数。你要杀便杀,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
那女子沉吟片刻后问道:“你是汉的武将?”
左尘傲然回答:“而且是主帅。”
忽然远远传来凄厉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在用高得惊人的声音狂啸。深夜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那女子忽然松开左尘的脖子,用嗤笑的口吻说:“暂且饶你一命,明天草原若无动静的话定然杀你!”
那女子话一说完就甩手将左尘朝水里掷去,如孩童丢沙包般毫不费力地将他丢进冰冷刺骨的水中。
没人想过北海的水会有多冷,但左尘还是活着游上了岸。他的枣红马还在冷杉树下踯躅,那女子已不见踪迹。人?鬼?左尘脑中一片空白。他把湿透了的皮袍丢到一旁,喘息不已。
冷杉林里传来一声声呼唤:“左将军!”可能是落在后面的马逸群他们不见左尘着了急。左尘心想:如果刚才那女子一念之差下了手,马逸群他们就只能找到自己的尸体了。他应了一声,马逸群他们几个立刻冲了过来。
“将军,可找到你了!”马逸群惊异地发现左尘浑身湿透,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到他身上,同时忙不迭地告诉他,“营中失火,请速回!”
此时还不到四更天,草原上依旧漆黑一片,于是汉军大营里那片通红的火焰便红得分外刺眼。左尘骑马直冲进辕门,看见满营的士兵们都在奔走呼喊:“了不得了,粮仓被烧了!”
在汉军大营中有个防守比中军帐还严密的地方,那就是由三千辆马车组成的粮仓。这是几万大军命之所系,所以被郑重地围裹在层层营帐正中的位置。这里有重兵日夜守卫,纵使天寒地冻也不许有明火出现,怎会忽然失火?左尘跑近粮仓外围,他身边拥挤着从其他营房里赶来救火的士兵们,奇怪的是守粮仓的卫兵们竟无一人出来灭火。火势很大,那些被整齐排列成行的粮车一齐变作火炬。火焰升腾直上,夜空中浮现出一个颤抖着的火焰山来。
不仅是粮仓起火,而且放在附近的车仗等设备也在熊熊燃烧。火势太大,士兵们根本难以靠近救火;火势很猛,似乎是东南西北同时撞见了祝融。左尘看到地上躺满了死去的护粮官兵,有些尸首抛在草地上,被近在咫尺的大火烤得滋滋冒油,有的则直接被撂在火里,空气中弥漫着作呕的皮肉烧焦臭气——被偷袭了,郅支的手下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左尘大喝一声:“传令,全营戒备!防备袭击!”就在一片雾蒙蒙的混沌中,忽然响起沉闷的军号。一阵混乱过后,人心惶惶的汉军士卒手持着刀剑,端着弓弩站在构建营房的木栅栏里面,似乎夜幕中马上就会有匈奴的骑兵冲过来。
左尘急急忙忙赶回中军帐,悬挂在帐篷门口的火盆还在燃烧,两个卫兵倒在两旁,手里还紧握着长枪。左尘拔出佩剑,轻轻走近那两名卫兵,两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白色。他轻轻拍拍其中一人的脸颊,感觉冰冷僵硬,分明是死去有一阵了。借着火光,他看到卫兵脖子上有两处伤口,准确地说是两个牙印,凝固的血液在牙印周围凝成黑红的圆圈。
马逸群也凑过来看,两人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人是被什么野兽咬死的?左尘站起来一挥手,招呼手下的卫兵一齐冲进大帐里面。大帐里面灯火通明,可是却和外面一样寒冷。羊毛地毯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众人抬头向上看,帐篷的圆顶被撕开了一个大洞,寒气夹杂着雪花从破洞里飘进来。
“左将军没事吧?”中军帐外有几人一边嚷嚷着一边闯进来,领头的便是周全。老头子浑身套了重甲,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左尘苦笑着说:“承蒙老前辈惦记,我这里也被贼人招呼过了。正好我出营遛马,才逃过一劫。”
众将望着帐篷顶上的大洞,皆匪夷所思。马逸群仔细检查尸体后报告:“脖子上的牙印好像是什么野兽所留,两名卫兵身上的血都被放光了。”大家一听不由毛骨悚然,左尘指着自己书案说:“我的文书地图丝毫未动,看来偷袭者专为行刺而来。”
失火粮车的焦糊味道在中军帐中也一样可以闻到,左尘吸了吸鼻子说:“此番定是那郅支老儿的细作所为,谋刺主帅外带放火烧粮,两样里面成就了一样。”
左尘招呼众将坐下说:“粮草被烧光了,军心定然大乱。我左尘绝不束手待毙!今夜如果郅支不来劫营,明天我也要出击,大家以为如何?”
周全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事已至此,拼了吧。”
黑暗中并没有冲出想象中的匈奴骑兵,沉默的汉军在寂静的煎熬中等来了天明。这是一个风雪交织的清晨,虽然看不见那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腾起,可每个人眼中却映射出血淋淋的光芒。
左尘全身披挂整齐,骑着枣红马对聚集起来的五万名各族士兵训话:“昨夜我军受到敌军细作袭击,虽然伤亡不大,但军粮被烧光。这件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原地固守只会饿死。调转屁股向后逃走的话,在匈奴追兵的弓箭下,饿着肚子穿越瀚海沙漠往回跑?我们来时,为了穿越沙漠已经损失了十分之一,逃走的话估计没人能活着回到家乡!也许有人会想不如投降——诸位想想看:这次进军一千多里,为了保密,我们杀光了沿路遇到的所有匈奴男女老少。更何况这二十多年来汉匈年年打仗,彼此屠人城池、杀人父兄,积累的仇恨比天还高!以匈奴老贼郅支之为人,诸君还想有活路吗?”
左尘说完这段话后,有意停下来看士兵们的反应。大体上精兵分为三种,一种是从全军中挑出的精锐凑在一起,弱点是没有同样的指导思想,遇到挫折便会崩溃;一种是本乡本土的士兵组成的部队,行伍之间皆为父子兄弟,进攻互助后退互救,弱点是一旦离开家乡便有溃散的危险;还有一种精兵便是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种族的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可以用一个声音说话,用一种心思想事,在绝境之中,往往唯有他们才可能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左尘眼前的便是第三种精兵,五万人马肃立无语,如大山般倾听主帅的动员。每个士兵都知道面临绝境,但手中还握有刀枪,身上还涌动热血,大丈夫总要做最后一搏!
左尘要的就是这个,他所设想的战术,正是人被逼到绝境时才能发挥得出。于是他要告诉眼前的士兵该怎样去做,才能将自己化作山崩海啸去淹没那些自以为会得胜的敌人。
“大家仔细想想,现在真的没有军粮了么?错!就在不远的地方有几十万头牛羊等着我们去吃,有匈奴单于数十年积累的金银等着我们去取!只要我们奋力向前,击败郅支便是!有人说步兵打不过骑兵,那是胡说八道。我们可以击败天下任何一支军队,只要我们团结齐心!岂曰无衣?与子同仇!长生天已经告诉我怎样杀尽胡骑,你们愿意与我一齐去做吗?”
左尘话音刚落,草原上便同时响起五万个狼嚎一般的声音:“愿意!誓与将军共生死!”
云那么厚,天特别低,风雪中的天坛山好像就要被长生天压垮了一样。山下的匈奴营帐中却是喜气洋洋,大家都知道昨晚烧掉了汉军的粮食,单于下令各部宰羊庆贺,准备吃饱了肚子再去追击逃跑的汉军。
在得知汉军忽然出现的时候,龙庭的人难免会惊慌失措——谁能想到汉军会越过千里草原和瀚海沙漠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听说领军的正是伊屠牙,简直把屠各部的男女老少都吓坏了。当初左贤王呼韩邪与大卫子郅支争夺汗位失败后,休屠部被屠各部杀得一干二净。现在伊屠牙领兵打来的话,大家岂能有活路?不过现在没事了,这帮失去军粮的家伙只能惊慌失措地逃窜,长生天保佑了草原!
一堆堆篝火燃起的炊烟让整座营地都蒙上了一层青色的纱,男子们一边喝着羊皮袋里的马奶子酒一边戏谑谈笑。干劲十足的屠各部女人们把干牛粪不断地倒进火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轰走了风雪严寒,架子上的羊肉滋滋地一个劲往火里滴油,让一股股肉香飘荡在营帐四周。
郅支在单于大帐里也能闻见烤羊肉的香味,他的手里捏着一盏翡翠雕成的夜光酒杯,酒杯里斟满了西域仅供的葡萄美酒。夜光酒杯的确是上等的珍宝,竟然能倒映出单于的模样。二十多年的征战已经让他疲惫不堪,当年的壮汉已成花白胡须的老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如狼眼一般桀骜不驯。
帐篷被无声地掀开,右贤王乌历屈带着一个用斗篷遮住全身的人走进来,外面的寒气也趁机一股脑地涌了进来。郅支瞅着这个全身披着斗篷的人,这便是乌历屈自西域引来的夜行者首领罗慕卢斯。这个令人恐惧的家伙几乎从没显露过自己的真容,郅支不信任他,可是昨晚他的人却干得很漂亮。
郅支举着酒杯说:“乌历屈,一起喝酒吧。”
乌历屈躬身施礼后坐下来,给自己斟满了一大杯酒。他请罗慕卢斯也坐下,后者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郅支冲着那个裹在斗篷里的人说:“大白天你也会出现啊。”
“虽然是白天,不过这样的阴天我还是可以承受的。借着这件人皮斗篷,就算是烈日下我们也可以穿越沙漠而来。”罗慕卢斯一边说着一边把斗篷从头上取下来,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便出现在郅支眼前。罗慕卢斯长着一个秃头,脸颊消瘦得过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皮包骨头的活骷髅杵在那里。郅支把眼睛转向自己的酒杯,他不愿承认自己害怕罗慕卢斯那双猩红的眼睛,毫无疑问,那是魔鬼的特征。可是大帐中却另有一个生物咆哮起来,在油灯照不见的角落里有个大铁笼子,里面居然有一头满身伤痕的魔狼。
“它不喜欢你,因为你们是同类。”郅支冷笑道,“想请你也喝一杯,不过你喜欢比这更红的东西。”
罗慕卢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单于,没有答话。他用一根细长的手指对魔狼做了个警告的手势,那头狼却更加狂躁了。
郅支说道:“算了,别去招惹它!当时为了捉到它,我的手下死了那么多。它现在老了,可还是只爱吃人肉。这正好,你吃剩的东西拿去喂它,不算糟蹋。”
乌历屈插话结束了这段不友好的对话,他告诉郅支:“罗慕卢斯是专门来道歉的,因为昨晚他的手下没能把伊屠牙杀掉,他当时不在营帐里面,夜行者们没找到他。”
郅支一仰头将酒喝光,然后说:“没关系,我自己会解决那个小杂种。虽然养活夜行者的代价还挺高,我的奴隶们快被吃光了。”
罗慕卢斯回答说:“单于不必担心奴隶的数量,你打胜仗之后自然会有数不清的俘虏。”随后,他略微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我真不喜欢这帮夜行者!”郅支对乌历屈说,“他们不是长生天喜欢的种族,这些西域来的家伙很古怪。”
“但是他们有用啊,单于。”乌历屈微笑着说,“他们其实不是来自西域,罗慕卢斯说过他们来自更西的地方,叫做欧罗巴。”
“我不管他们来自什么巴,反正胜利还是要靠自己!”郅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蒙迪乌召集的卢水部主力明天就能赶到,不过看起来凭我自己的屠各部就能解决问题了。山羊再倔强也还是羊,想偷袭我?哈哈……”
乌历屈看着狂笑的单于,眼中渗出一丝难以理解的光芒。
一匹黑骏马驮着一位裹着披风的女夜行者,跑上天坛山脚下的小山丘。女夜行者勒住马望着苍茫的原野,天与地之间尽是缓缓飘落的雪花,看不见远处淼茫的北海。她低头看看脚下,枯草顶端已经积了一寸厚的雪,马上就要被压折的样子。她的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又一个骑黑马的夜行者来到她身边。
后来的夜行者问道:“蕾娜斯,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蕾娜斯悠悠地说道:“尤米尼斯,你关心的事情还真不少啊。”
尤米尼斯说:“罗慕卢斯把你许配给我,我自然要关心自己的未婚妻。”
蕾娜斯不耐烦地说:“你哥哥虽然是族长,可这事没经我同意就没用!”
尤米尼斯指责她:“你总是这样不合群,昨晚大家去袭击汉军大营,你却独自跑到北海里游泳!”
“要你管!我又没答应去杀人放火,谁答应的谁去做,我只管玩!”蕾娜斯继续用眼睛巡视四野,准备捕捉一抹异常的蛛丝马迹,“难得白天能出来,我要好好地看看。”
尤米尼斯问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某人答应过要上演一出好戏给我看,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去拧掉他的脑袋。”
“是谁?”
“嘘!”蕾娜斯打断尤米尼斯的追问,她指着远处说,“真的来了!”
四名身着黑衣黑甲红斗篷的汉军骑兵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枯黄的草丛将马胸部以下的部分淹没,骑士和马匹都披满了积雪,四名骑士最左边的校官持剑,中间的手持弓弩,最右边的手持军旗,朔风吹得军旗飘扬,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汉”字。四名骑兵身后三十步,跟着一排同样打扮的马弓手,这些骑兵手里也都端着弓弩。在马弓手背后便是密密麻麻的汉军步兵。步兵队伍前面是好几排弓箭手,弓箭手身后是两排举着军旗的棋手,军旗迎风招展,把后面的队伍弄得影影绰绰的。沿着地平线向远处看去,那四万五千名步兵组成的庞大队伍逐渐显出阵容,他们在骑马军官的带领下端着弓弩、擎着长枪、握着砍刀,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过来。在步兵队伍的两侧各有两千五百名骑兵护卫,骑兵们缓缓而行,保持与步兵方阵的相同速度。
整支汉军都参与进来了,左尘没有任何犹豫也没留任何退路,他命令所有的人都拿起武器,伙夫把菜刀换成砍刀,马夫骑上驮马充当骑兵。在草原上以步兵对抗骑兵而且还脱离营寨主动进攻,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疯狂。机动灵活是匈奴作战的最大特点,他们采用小股骑兵试探,然后采取突然袭击的方法对敌方薄弱部位实施冲击。一旦攻击受挫,立刻撤走,然后寻机从侧面突破。和匈奴人打仗是一种很痛苦的事,因为他们很少与对方用刀剑厮杀,而是不停地射箭。他们在进攻前射箭、在进攻的过程中射箭,甚至在他逃跑时还在射箭。汉朝步兵对于匈奴骑兵是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这种类似无赖的打法可以把人逼疯!大体上,死于匈奴之手的人基本上都不是被刀剑砍死的,而是被箭射死。
两个夜行者立马于山丘上,看着左尘的这五万人缓步走向单于大营,天地间除了整齐的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尤米尼斯摇着头说:“这些人在走向死亡,他们指望靠两条腿对骑马的匈奴人来一次突袭。”他转脸劝蕾娜斯,“这里离他们太近了,如果被卷进去的话,即使是我们也难以脱身的。”
蕾娜斯轻蔑地一笑说:“你害怕的话就先走吧。”
尤米尼斯说:“我是要去告诉一下匈奴人,他们毕竟是我们的雇主。”他伸出手试图拉着蕾娜斯的那匹马一起离开,蕾娜斯却凶狠地用马鞭抽了下他的手背。一道血痕立刻浮现在尤米尼斯苍白的手背上,他的红眼睛腾地闪出一股怒气来。
“小婊子,不要惹火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罗慕卢斯早就收拾你了。你不要以为卡洛斯能帮到你什么忙,他不过是我哥哥的一条狗,你也一样!”尤米尼斯猛抽马匹纵马离开,蕾娜斯独自呆在山丘上望着逐渐走近的军队,她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你是个疯子、傻子,还是一个有魔力的天才呢?”
“蕾娜斯,”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风雪中轻轻传过来,一个裹着人皮斗篷的壮汉以难以想象的敏捷动作来到蕾娜斯身边,“你太放肆了,忤逆罗慕卢斯兄弟会给你带来灾难的!”
蕾娜斯头也不回地低声说:“有你这样的哥哥,才是我的灾难!”
郅支立马于天坛山顶,他在心里怀疑情报的准确性,直到汉军的队伍出现在他眼前。惊慌,震撼,安心,乃至于狂喜,这诸多的情绪在郅支心里轮流闪过。得知汉军已接近大营的时候他惊慌了,因为此时没做任何防备而措手不及;看到汉军队伍的时候他感到震撼,因为伊屠牙那小子显然是拉来了全部兵力来拼命的;率领部众跑上天坛山后他感到安心,显然敌人很蠢,没有趁风雪用轻骑突袭,那样会轻易击溃他的部众;看见汉军在山脚下的谷地排列阵势时他简直是狂喜——伊屠牙这蠢货竟然打算摆开阵势与我厮杀,用他那些可怜的步兵来对抗我的四万骑兵!
想到这里,郅支仰天大笑。等他笑够以后,他的骑兵们也已经集结完毕。三万屠各部骑兵,还有来援的一万卢水部骑兵密密麻麻地立在山坡上。他们现在是凝固的冰,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变成势不可挡的洪流。四万铁骑挥舞着马刀借助山势直冲而下,以难挡之势一举冲垮汉军阵型,只要汉军阵型一乱,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乖乖地任自己宰割。
郅支是对的,放弃惯常的机动射箭,将骑兵放在高处一冲而下确实有着极强的冲击作用,如果汉军没有什么别的办法,阵营必然会被截成几部分,到时首尾无法呼应,形成不了强大的战斗力,就是一盘散沙。这实在是此刻郅支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因为突然出现的汉军步兵把他逼迫得太紧,根本难以在平原上展开兵力。在仔细查看了汉军的阵型之后,郅支确信胜利已属于自己,他望着长生天,感谢她的护佑。
匈奴人极为重视养马,因为马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工具。在对外征战时,匈奴战士往往一人带数匹马,轮换骑乘以做到昼夜兼程风驰电掣。当年冒顿单于以四十万骑围汉高祖刘邦于平城,并将马按颜色编队,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龙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赤黑马——那是何等的壮观!此时虽然郅支只有四万骑,不过在他心里犹如四百万骑般不可一世。
郅支喝令:“右日逐王!”
一位大汉驱马奔来道:“於夫罗在!”
与二十年前相比,於夫罗也显老了。可是这位身高九尺的巨人依旧彪悍如初,能把手里那把九天玄铁打造的巨斧挥舞如飞。所谓九天玄铁就是天上落下的陨铁,比黄金更珍贵。利用九天玄铁打造出的兵器锋利无比,更可斩妖除邪。
於夫罗来到郅支马前说:“启禀单于,孩儿们都准备好了。”
郅支看着眼前这位大将,用嘉勉的语气对他说:“昨晚夜行者没能除掉伊屠牙,今天他倒送上门来了。靠你了,於夫罗。”
於夫罗略一点头说:“要我说的话,单于根本不必依靠什么夜行者,这些妖魔鬼怪不是草原上该出现的东西。今天叫他们也看看我匈奴孩儿们的血气!”
郅支明白他说的是实话,那些夜行者的确惧怕於夫罗,因为他的大斧,也因为他的正气。于是郅支大声吩咐道:“去吧,给我拿回来伊屠牙的狗头!”
站在汉军步兵方阵前排的左尘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走到枣红马前,他对马逸群说:“你不去解决一下,待会打起来可顾不上,尿裤子的话可就出丑了。”
马逸群难为情地笑着摇摇头,他低声问道:“左将军,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一口气来个突袭?”
左尘说:“我要的是歼灭战不是击溃战!我们的骑兵太少,即使突袭成功也不过是把匈奴打散,郅支很快就能把败兵聚集起来继续为祸中原。单于的亲兵都来自屠各部,如果将之歼灭的话,郅支对于其他各部也就没那么威风了。”他望着山坡上的敌军说,“这是你第一次面临决战,怕不怕?”
马逸群不知该如何回答,左尘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便笑着替他答道:“怎会不怕?哈哈!我也是十八岁第一次上阵,当时出于激愤杀了人,只好投军赎罪。”
马逸群忍不住说:“我听说你杀人前还刚被长天书院革除出门了。”
左尘笑着说:“执掌书院的朱纪是个伪君子,干出爬灰的丑事。我写了首《朱大人赋》称颂他和儿媳的好事,就被开除了。那天从学院一出门,正碰见洛阳令的狗少带着人寻衅滋事,我一时火大就宰了他,然后就投军了。”他把笑容抿去,望着前方说,“第一仗就是跟着你爹打的,看着匈奴阵中的那个人冲过来,吓得尿了裤子,哈哈。真想不到他也在那边,他可是我们家的恩人。”
低声说完这些话,左尘大声道:“马逸群,拉上我的马去骑兵左阵待命,这里不需要骑马的人了!”
马逸群看着左尘说:“将军!您一定要在第一线吗?”
左尘说:“周全指挥骑兵也很有一套,你跟着他打吧。这次我要站在这里,让全部的汉军都看着主帅和他们站在一起!”他挥手让马逸群离开,这时山坡上响起了匈奴的鸣镝,四万匹马开始同时迈步,匈奴骑兵自山上一冲而下,以猛虎之势扑向山下的汉军,杀声遍野,马匹嘶鸣,震天动地。
左尘拎起一面铜锣命令道:“儿郎们,唱起来!”
面对着山崩海啸一般扑来的敌军骑兵,步兵们便低声唱起军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左尘命令:“弓弩手瞄准!”
号手吹起三声急促的调子,站在方阵最前排的三千弓弩手们举起沉重的弩瞄准敌军。左尘猛敲一声锣,三千支弩箭“嗖嗖嗖”闪电般飞射出去,如地狱的阴云一般掠过草原、山坡,一枚枚地洞穿了敌军马匹的胸口。正所谓射人先射马,马的体积大好瞄准,一箭上去人仰马翻,倒在地上的人与马立即便会被身后冲来的友军铁蹄踏成肉泥。一大片匈奴骑兵便以这种酷烈的方式死去,不过他们没有停也不能停。骑兵集团开始冲锋后只能一往无前冲破敌阵才有生路,仗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只能索性拼到底!
步兵们还在低唱:“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左尘命令:“弓箭手瞄准!”
号手吹起两声急促的调子,站在方阵最前排的弓弩手们早已通过阵中空隙退到后面装弩箭,三千名弓箭手跑到阵前举起弓箭瞄准敌军。左尘猛敲一声锣,三千支箭“嗖嗖嗖”飞出去再次射倒一片匈奴骑兵,人与马翻滚着、哀号着,又被身后的无数个马蹄踏为一团团血雾肉酱。剩下的匈奴骑兵眼中要喷出火来,恐惧和愤慨令他们浑身战栗,但他们知道危险已经过去,离汉军方阵只有三百步,弓箭手来不及射第二箭了!他们看着敌人的面目已经变得清晰,敌军唱的军歌也回荡在自己耳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眼看自己的马蹄就要踢中那些弓箭手的后背了!
是时候了!站在山坡上的郅支与站在山脚下的左尘同时这么想。郅支微笑着伸手去掏悬在马鞍上的羊皮酒袋,左尘则喊道:“起!”他身边的步兵一起呐喊“起!”
郅支看到汉军士兵们瞬间彼此靠拢合成严密的队形,阵中的那些旗帜被放倒,一直隐藏在旗帜后面的是——数千根被削尖的冷杉树干!这些碗口粗的树干足有三十尺长,汉军士兵们半蹲着数人合抱一根,将树根那头杵进地里,用尖锐的树梢对准飞奔而来的骑兵。这就是左尘的妙计,需要无比强悍的精神才能支撑着士兵们完成的大屠杀,需要分秒不差地在骑兵眼前竖起这些匪夷所思的巨大长枪。
匈奴骑兵们和他们的单于都在心里惊呼:“来不及了!”,那一根根紧靠在一起的冷杉树干就像是一根根串起冰糖葫芦的竹签子,而匈奴骑兵便是连人带马自动送上门去的冰糖葫芦!郅支手里的酒袋跌落在地,鲜红色的西域葡萄酒在雪地上溅出触目惊心的一片殷红来。片刻后,山谷里传来一股可怕的惨号。冷杉木质坚硬又有韧性,跑在最前排的匈奴战马被当胸贯穿,巨大的惯性让它们身上的骑士胸腹也被穿透;后面几排骑兵也来不及勒马,于是同样的惨剧又反复上演,每根冷杉上都串着几个垂死的人和几匹垂死的马,人与马发出惊天动地的凄厉呼号,让近在咫尺的汉军士兵都失魂落魄。
左尘厉声呵斥那些手软的士兵:“打仗还怕什么血?扶好杆子!有回首后顾者斩!”于是很多步兵队里的军校们便也同样地呵斥手下,汉军的阵线犹如长城般坚固不倒。
没被长杆穿透的匈奴骑兵们死活勒住了马,可是从山上冲下来的同伴们蜂拥而来,如洪流一般地挤在一起,很多人和马被挤倒、被踩死。无数人的喉管里疯狂呼号着同一个声音:“退回去,退回去!”另有一些还保持清醒的匈奴骑兵把手里的马刀朝汉军投掷过去,那些手扶长杆的士兵们不能闪避,只能用脑袋硬抗。一些人倒下去后便被战友拖走,立即另有一些人接替他们的位置,冷杉长杆依旧是匈奴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
天坛山上响起了催促匈奴部队进攻的号角,血气再次涌上那些蛮族战士的大脑。既然骑马冲不过去那就下马作战!匈奴士兵们纷纷跳下马来,一些人放箭掩护另一些人挥舞着刀枪剑戟冲杀上来。显然手持冷杉的汉军士兵是没法抵抗的,但是如果他们放弃逃跑的话,那么汉军的阵势就被彻底冲乱了。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左尘。一千名手持造型独特短弩的射手跑到长杆手身后,他们手里端着的就是汉军最新装备的神秘武器:连弩。这种武器构造相当精密复杂,在柳木机匣里储存着十支短箭。一旦扣动扳机,瞬间十箭俱发,可飞百步远,因此算是守城利器。今日用在这里倒正合适,于是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把蜂拥而上的匈奴兵射得如刺猬一般。
连弩的最大缺点是装添麻烦,在战场上几乎是一次性武器,不过就这一次齐射便叫那些试图正面冲击的匈奴人都丧失了勇气。此时他们的主帅才醒悟左尘在山谷布阵的用意,於夫罗大喊道“孩儿们跟我来!”带领剩下的骑兵们向两侧的山丘上冲,如果能占据山丘便可绕击汉军方阵的侧背,立即可以扭转战局。这位壮汉一马当先地催动乌骓马向山丘上冲,其余的匈奴骑兵奋力跟在他身后。就在快到山顶的时候,於夫罗看见面前人影晃动,那是抢先一步运动到山顶的汉军弓箭手!他心里猛地一沉:完了!
箭说到就到,把匈奴人翻盘的机会全都射落。於夫罗身边的士兵纷纷栽倒,他自己也左眼一黑,一阵剧痛让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於夫罗用手摸索着攥住箭杆,大喝一声把箭拔出来。他的眼珠被射碎,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来。于是他拨转马头向后边跑。这时山丘上又出现了汉军骑兵的身影,他们趁着自己人放箭射退匈奴骑兵的势头,呐喊着冲杀下来。
此时的匈奴部队已经大乱,汉军骑兵虽然少,可是分工有序,一队马弓手截断了匈奴退路,另外两队分别从两侧山岗上杀下来。此外正面步兵方阵中的弓箭手与两侧山丘上的弓箭手一齐放箭,让以弓箭见长的匈奴人吃够了苦头。
“下马者免死!”汉军的呐喊惊天动地,很多失魂落魄的匈奴骑兵闻声而降。於夫罗的亲兵们即刻用布为他裹伤,护卫他冲出重围奔上天坛山,铁青着脸的郅支正在山顶上等着他。山下的汉军呐喊而来,将天坛山合围。
我成功啦!当左尘挥舞着长枪率部追击败兵的时候他这么想着;当左尘越过那一堆堆匈奴兵马尸首的时候他这么想着;当左尘跑过一群群跪地求饶的俘虏的时候他这么想着;一直到马逸群在乱军中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是这么想着。他狂笑着用长枪奋力掷向眼前的天坛山:“马逸群,看到没有?我成功啦!哈哈,郅支的骑兵被我的步兵击败,我们胜利啦!”
马逸群牵着枣红马,他费了半天劲才让亢奋中的骠骑将军清醒过来。当左尘翻身上马的时候,军中主帅的责任感让他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人手去包围天坛山、收押俘虏并且扫荡山脚下那些无人守护的匈奴营帐。
左尘仰望着天坛山顶上那根悬挂着九条狼皮的大旆,那里就是仇人所在之地,于公于私今日都要做个了断!于是他大声喊道:“捉得单于者,赏千金、封万户侯!”此言一出,汉军立刻士气大涨,不顾疲劳饥寒振作精神蜂拥而上,目标只有一个——郅支!
“乌历屈,现在怎么办?”郅支用虚无缥缈的声调问自己的右贤王,他的眼神透过於夫罗的身体朝前看,似乎眼前这个满身是血的大汉是透明的一般。
“没想到,伊屠牙竟然有如此能耐!”乌历屈有些沮丧地说,“历代单于起家的屠各精兵一朝全完了。”
“伊屠牙,伊屠牙,小杂种!”郅支忽然暴怒起来,他用痛恨的语调质问於夫罗,“当年你为何要放走他们父子?”
於夫罗默然无语,他将铁斧放在一旁,跪在地上听训,鲜血和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身前的雪地上。
“单于,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还是赶紧突围为上。”乌历屈劝慰郅支说,“把大旆虚立在此,汉军定然以为单于就在山上。单于身边还有百余骑,若脱身便在此时啊!”
“要我把单于大旆留给伊屠牙?”郅支咬牙切齿道:“我宁愿战死于此!”
“草原上没有百战百胜的狼,只有永远挨宰的羊。单于只要脱身出去,在草原上随时可以召集新的军队。如果在这里战死,又有谁可以保住草原呢?”
“单于!”於夫罗忽然站起来说,“我留在这里绊住汉军,请你赶紧离开。我以一死来赎罪!”这位壮汉的独目射出一股惊人的魄力来,让郅支都不由为之一震。他略一点头,转身上马说:“也好,就这么办!”
乌历屈走到於夫罗身前低声说:“右日逐王,单于能否脱险就看你能拖多长时间。”说着他指了指被郅支抛下的魔狼笼子说,“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借助它的血肉。”
於夫罗也不答话,径直拎着铁斧走向拥上来的汉军。
当左尘骑马奔上天坛山之时,儿时那模糊的记忆让他唏嘘不已。那时候的天坛山长满青草,海东青在天空盘旋鸣叫。此时的天上笼罩着厚重的阴云,片片白雪没头没脑地落下来,积雪的山道让冲锋的士兵不断跌倒。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拥堵了大群士兵,这里的雪都被染红,那是人身上流出的鲜血,沿着山路淌下来又冻成冰。一具具匈奴和汉军士兵的尸体就这样被自己的血水冻在地上,几乎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浑身赤红的於夫罗守护在大旆旁边,他每挥舞一次斧头,汉军士兵的血和脑浆、骨髓便飞溅开来,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赤了整座山顶。他手下的亲兵早已经死光,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杀!杀到自己的血也流干,杀到长生天收走自己的灵魂。这个匈奴勇士不知道自己沾了一个大便宜:太多汉军士兵因为惦记着活捉郅支的重赏而放弃了放冷箭的念头,那些勇敢的先行者都变作硬邦邦的残缺肉块冻在地上,他们的贪念和勇气都在天坛山上化为虚无。
左尘远远地看着所谓的“单于”於夫罗在汉军士兵中间搏杀,他心里一惊,知道自己中计了。郅支肯定是让於夫罗做替死鬼,把自己的大旆也丢在这里逃命去了。他本以为郅支会守住自己这点尊严,看来这个弑父的罪人已彻底不要脸的。
他吩咐马逸群说:“赶紧去转告周全,派骑兵在附近搜索,郅支已经逃走了!”
马逸群拍马冲下山去传令,左尘又招呼自己的士兵说:“儿郎们散开,此人不是匈奴单于!”
听到左尘这么说,汉军士兵们心中都腾起怒火:难道这半天来死伤许多兄弟只是在跟个冒牌货厮杀不成?于是立即有许多人举起手里的弓箭,想把那个匈奴大汗射成刺猬。左尘跳下马来从身边一个哨官手里夺过一支连弩,喝令道:“休得胡乱放箭,等我命令!”
这时他看出那个哨官正是昨天嘉奖过的巴金贴尔多,便问道:“今天算你命大,一直打到这里还活着——斩首几何?”
巴金贴尔多答道:“回将军,斩首极多,数不过来。”
左尘仰天大笑几声:“哈哈,好小子。我要上报朝廷给你和所有在这里的兄弟们请功!给你改个汉名吧,以后上报的时候也容易些。”说罢他随手指着身边一具汉军尸体问,“此乃何人?”
有人答道:“士兵张伟。”
“好好记住,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左尘一边说着一边分开众人,朝那个最不想遇到的人走去。幼年时候,在黑暗和恐惧中他无法记住救命恩人的模样。再次相遇是在十二年前的战场上,哨官指着这个举着铁斧冲散汉军队列的汉子说他就是胡儿的右日逐王於夫罗。他默默地在心里问:父亲啊,若你还在世,又会怎样面对这位老朋友呢?
左尘走到距於夫罗约十步远的地方停步,对他说:“叔父大人,小侄是左尘。”
一时间万籁无声,在场的数千人屏住呼吸看着这奇怪的一幕,汉军主帅恭谦地向匈奴将军施礼。大伙在几分惊讶中带着愤怒,不明白左将军唱得究竟是哪一出戏?
於夫罗用那只还能看清的右眼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大约八尺高,面色白皙,略有些络腮胡,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好像似曾相识一般。没错,很像当年的呼韩邪,也像那位风姿绰约的长清公主。这就是改名左尘的伊屠牙,自己放走的一头凶狠的狼。於夫罗在心里长叹一声,淡淡地说:“没想到你还会说匈奴话。”
“在中原多年,有些词语已经不大会说了。”左尘微微一笑说,“我当初以为围住了仇人郅支,没想到他竟让叔父大人顶缸而独自逃遁。要是脸上没铺着一寸厚的铁皮,一般人还真做不出这等无耻之事。可惜我来迟了一步,”左尘说到这里,望了望脚下横七竖八的尸首接着说,“白白枉死了这许多弟兄……”
於夫罗做手势止住左尘说:“是我自己要留在这里,好让单于能东山再起。”
“单于?”左尘微微一皱眉,他按捺住心中不快问道,“叔父竟然称那个乱臣贼子为单于?须知我父亲才应该是单于!”
“哈哈哈……”於夫罗仰天长笑道,“伊屠牙,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被汉人的迷汤灌晕了脑子。草原上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单凭老单于的一句话就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是单于了吗?这个地方——”他用手指用力指着脚下的土地说,“这个地方只相信实力,谁最厉害它就属于谁!当年我劝你父亲放弃,他一定要起兵,结果你们休屠部被杀尽。咳……呼韩邪真是糊涂啊!”
左尘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血人,他竟然还在为别人的悲剧感叹!好像此刻被重重包围的不是他而是左尘一样。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叔父作何打算?”
於夫罗没有吭声,左尘便接着问道:“这些年海迷失可好?我父亲要我谨守当初的婚约,一定要迎娶海迷失为妻。小侄本想打败郅支后再寻访妻子,既然现在遇到叔父也算是缘分吧。”
“打败郅支?你也学霍去病来个匈奴未灭何家以为啊。”於夫罗粗声大气地回答说,“海迷失多年前就死了,你别指望了!伊屠牙,匈奴人说话直截了当,你不就是绕着圈子问我降不降吗?”
左尘先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郑重地点了点说:“的确如此,这话还真不好开口。您这样的勇士是难得的人才,请投降吧。”
於夫罗便一字一句地回答说:“我是已死之人。”随后将铁斧一指左尘,做出挑战的姿势。
左尘盯着於夫罗仔细看,这是一个可怕而又顽固的敌人。在二十多年的战争中,他的名字甚至连长安城的小贩都知道。今天在绝境中还斩杀了数百名汉军将士,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肉提醒他身为汉军统帅的责任。
左尘伸手说道:“枪。”一名士兵跑上前去递给他一只长枪,左尘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对於夫罗说:“匈奴右日逐王,汉骠骑将军接受你的挑战。”
天坛山顶寒风彻骨,一杆长枪舞得如蟠龙出水,一柄铁斧使得像盘古开天,长兵器快速挥舞的呼啸声压倒了风声,决斗者发出的沉闷呼喝如鼓点般震撼人心。左尘是骑兵出身,长矛和刀剑以及弓箭都是他的必修课目。他知道於夫罗的九天玄铁斧力大势猛、削铁如泥,短兵器对抗肯定吃亏,所以便用一支长枪护住命门,把枪花耍得如三头六臂一般灵动,使得於夫罗没法逼近自己使出铁斧的凌厉招数。终于在几十招过后,左尘先是虚晃一枪,接着俯身用枪杆趟着地面横扫过去,狠狠地抽在於夫罗的脚踝骨上,又飞起一脚将其踢倒。於夫罗在雪地上翻滚,铁斧也撒手丢在一旁。
左尘并没有追杀他,而是收起长枪说:“於夫罗,你早已精疲力竭,我不想占你的便宜。汉军主帅与你相斗一场,也算是对郅支有所交代——投降吧!”
於夫罗挣扎着爬起来,狂笑不已。
左尘怒道:“还有何话要说,我已仁至义尽了!”说完他把长枪往地上一插,奋起一脚踢倒了面前的匈奴大旆。
於夫罗却朝着铁笼爬去,左尘这才注意到铁笼中关着一头黑色的大狼。大狼被眼前发生的厮杀刺激得野性勃发,瞪着一对红色的狰狞眼睛仿佛在朝自己狂笑。他忽然想起八岁那年也是在这山顶遇到的东西——魔狼!这是怎么回事,怎会在这里遇到?
於夫罗爬到铁笼旁边,里面关着的魔狼兴奋地扑到铁笼边缘,恨不得能冲出来品赏人肉的味道。忽然间一声哀嚎,於夫罗抽出匕首刺入魔狼胸部!魔狼大喘着气瘫倒抽搐,於夫罗则用手捧起魔狼流出的血,大口喝下去。
左尘怔住了,他这是做什么呢?忽然他记起当年父亲的话,凡是吃过魔狼血肉的人不是发狂而死,就是变成妖魔!他本能地想去阻止,却已来不及。
在数千人无声的注视中,於夫罗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全身的血管都肿胀起来,青筋直冒的模样相当骇人。忽然他不动了,仰面朝天大张着嘴,气管里发出窒息般的喘息,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在别人听起来简直是动物的咆哮。左尘实在无法忍受,他拔出佩剑准备去解脱这个老头子。当他的剑朝於夫罗咽喉刺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却突兀地抓住了剑刃。这是一只怎么样的手啊:它长满了黑色的刚毛,皮肤如岩石一般坚硬,整只手上的筋肉都鼓胀开来,手指上的指甲尖锐地泛着黝黑的光,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动物的爪子。这就是於夫罗的手,锋利的铁剑割破了皮肤,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去。可是这只手依然牢牢攥住了剑,令左尘用尽全力却刺不下去。
左尘看了一眼於夫罗的头,就在这几步之间那已经不再是人头。而是个狭长的三角形狼头,那颗狰狞的狼头上一双眼睛怒视着,而他头颈下隐藏着的强健肌肉和黑色皮毛也都撑破皮肤绽露出来,好像是人形的於夫罗变成了魔狼,或是魔狼化作了人形的於夫罗。
这个疯子,他真的变成妖魔了!左尘大为惊骇,他情急之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剑刃往下压,可是那只手却如铁铸的一般毫不动摇。剑身在完全相反的两股力量作用下渐渐拧成麻花状,最后在一声脆响当中断为两截。
左尘身体一倾,还没来得及去拔靴筒里的匕首,便被蹿起来的於夫罗一拳打在右肋上,幸亏他穿着重甲才没被於夫罗的爪子击穿。一击犹如雷霆般猛烈,铠甲被打碎,左尘被打得飞起来,一直摔进人堆里去。
於夫罗大喝一声,猛跳起来朝左尘追杀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无数支瞄准他的弓弩扣动了弓弦,密集的箭雨将於夫罗全身射遍,纵使他已变成魔怪,仍然经受不住如此密集猛烈的攻击。于是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悬崖边,指着被人扶起的左尘说:“草原的叛徒,我诅咒你!”又用血手伸向天空喊道,“长生天!如果你承认於夫罗是英雄的话,让我的敌人失去他的荣华富贵,让这屠杀匈奴的元凶死于自己的剑下!”说完,於夫罗攥住扎在自己胸前的箭杆往下一捅,数十只利箭穿胸而过,他登时气绝而亡。
寒苦的极北之地让喷出身躯的热血瞬间变冷,在石缝中冻结。汉军士兵们沮丧地走下山来,包括他们的骠骑将军在内的重伤号们都被搭在长矛做成的担架上抬下来。按照左尘的命令,於夫罗的遗体也被用匈奴大旗包裹着运送下来厚葬。
左尘躺在担架上仰望苍天,乌云密布的天上没有一丝光亮。当年的海东青啊,你在何方?
至傍晚,追击逃敌的周全等人凯旋而归。他们除了带回数千俘虏和马匹外,还给左尘领来一支期盼已久的友军——车骑将军李剑飞所部。不过此刻李剑飞手下没有带着两万胡骑,跟随他的只有十几个随从罢了。
在郅支的单于大帐里面,左尘无声地看着走进帐来的李剑飞。车骑将军身材不高,但相貌的确如少女般俊秀。虽然在塞外寒苦军旅之中,其肌肤依旧显得白皙娇嫩。李剑飞一点都没耽误时间,先是为自己的晚来致歉,接着落落大方地禀报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卑职率部经过大漠时,一心想着早日渡过死亡之海,与左将军会师共击匈奴。不幸竟被胡人向导蒙蔽,误入沙尘暴中,历经九死一生才得脱险。后来部下的胡骑不愿与同族为敌,竟然串通一气叛变。我带着卫队经苦战得脱,还请骠骑将军及时出兵剿灭这些叛贼呀!”
左尘微微一笑,劝慰了李剑飞几句。接着便将他撂在一旁,细致布置俘虏的安抚工作和班师事宜。正谈话间,马逸群走进帐中在左尘耳边禀告一番,左尘脸色突变,一拍书案喝道:“李剑飞!”吓得帐内众将浑身一凛。
李剑飞面不改色地站起来答道:“卑职在此,将军有何吩咐?”
左尘皮笑肉不笑地说:“刚才你在此禀报失利经过时,我派人审讯了跟你回来的从人。他们说你为了抢头功强迫部队加速前进,不听向导劝告偏要走所谓的捷径,因而遭遇风暴,之后又为了掩盖罪行杀害向导。军士向你抱怨时,你又把不服你的数十名胡人军官一齐杀害,直接导致部队哗变,你不想办法弹压安抚而是干脆带着卫队逃跑。此话可当真?”
众将一听无不愤慨,他们全都怒视着李剑飞,自汉武帝以来一直仰仗的精锐胡骑就这么被断送了。大伙拼死拼活才打掉了郅支的精锐骑兵,李剑飞却又送了装备精良的大队骑兵资敌!按照《汉律》这等弥天大罪不仅要处斩,可能还要全家连坐。
李剑飞竭力掩盖住自己的慌张,他狡辩说:“这是有恶人造谣,左将军莫要轻信小人之言。”
“小人之言?”左尘冷冷说道,“随你回来的卫士被分置于各处逐一讯问,众口一致供认如此。你还不认罪吗?”
李剑飞眼看抵赖不了,竟摆出一副无赖嘴脸来说:“天下岂有常胜将军,这次是我命苦罢了。”接着他用阴险的眼神盯着左尘威胁说,“左将军你不也一样放跑了单于,此次出塞大家都没尽全功,彼此彼此罢了!”
左尘没想到李剑飞竟敢如此放肆,那张俊秀的脸此时像癞蛤蟆般丑陋不堪。他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本将军帮你个忙好了,也免得你回去后还得去惹刀笔小吏的麻烦。来人,把这面首小儿推出帐外斩首!”
几名卫士冲进帐来按住李剑飞,帐中众将却面面相觑。虽然大伙鄙视这位车骑将军,但他是皇帝册封的大将,按照法律也只能皇帝才能治他的罪。骠骑将军没有权利处决李剑飞,可是看着盛怒之下的左尘,谁也不敢多嘴。
李剑飞也没料到左尘一不做二不休地要立刻处决他,他的双腿直打哆嗦,嘴里冒出一大堆求饶的话来。没想到左尘却是软硬不吃,嘴里直嚷嚷着要为国诛贼。眼看着李剑飞就要人头落地,还是周全出面和稀泥。
他说:“左将军说的是,李将军此番犯罪当斩,可还得上报朝廷请皇帝恩准。”这老头子的一句话提醒了李剑飞,他一边搬出《汉律》来拯救自己,一边继续低声下气地说:“李剑飞知罪了。”
左尘也不好继续坚持杀李剑飞,便喝令:“来呀,拉出去打八十军棍,关起来!” 卫士们二话不说便把李剑飞拖出帐外,很快棍棒打在屁股上的闷响和李剑飞的惨叫声一股脑地传进帐来。众将看庆功会变成一场闹剧,也各自散去,唯独周全被左尘留了下来。
左尘屏退左右,笑着向周全施礼说:“刚才若不是老将军提醒,恐怕回京后受审的反倒是在下了。”
周全却叹息道:“左将军今日立下不朽战功,昨日老朽却还在阻拦,想来实在是惭愧啊。”
左尘正色道:“我那是无奈之下出的一招险棋,并不是用兵的正道。如果不是正遇上风雪天气掩护让我军把匈奴人堵在山谷里,郅支大可以在平原上包围解决我们。”
周全说:“将军何必谦虚?换我们断然想不出用冷杉做长矛的妙计!今日杀匈奴三万人,俘虏一万人,我军也阵亡一万人。”
左尘叹口气说:“正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天下又多了多少孤儿寡母骂我了。”
“左将军倒是多情。”周全摇头苦笑道,“可是此战之后未必就风平浪静了。”
左尘皱眉说:“跑了郅支的确是一大遗憾,我本想招降於夫罗,可惜啊……”他用手拍拍架子上的九天玄铁斧,铁斧发出铮铮轻响,“我打算用这把斧子打造一柄玄铁剑,用来追杀郅支!”
周全摆摆手说:“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左将军你凯旋之后会怎么样。”
“哦?”左尘惊异地问道,“还请老将军指教。”
“其一,将军此次扫荡草原,按理说回去后应该官拜大将军才是。可是当今的大将军是赵太后的侄儿赵亮,赵亮偏又是没有战功的大将军,左将军你这便是功高震主了;其二,你刚才欲杀的李剑飞又是太后宠幸之人,而将军又是皇上重用的人,如此一来岂不伤了他们的母子之情吗?”
周全说到这里,左尘忍不住放声大笑。他这一笑牵动了伤口,转眼又龇牙咧嘴地痛苦起来。左尘一边苦笑着一边说:“那於夫罗变成妖魔后势如疯虎,只一拳就差点要了我这条命。”
周全忙问道:“竟不知将军受伤!伤势如何?”
左尘动作僵硬地坐直身子说:“郎中已看过,大概断了两根肋骨,只能静养。刚才骂面首小儿时一拍桌,再加上刚才这一笑,比再挨上一拳还厉害啊。”
左尘接着对周全说:“老将军刚才说到母子之情,我却看不出太后与皇上有什么母子之情!当年先帝驾崩后无子,太后与其父丞相赵利良放着那么多诸侯王不立,偏偏选中没有根基和权势的当今万岁,不过是为了控制皇帝,继续掌权罢了。这十多年来皇帝有名无实,朝廷大权被太后一党把持,实乃国家之大祸也!不论于公于私,我定要匡扶汉室,铲除赵氏!不知老将军可有此意?”
周全叹息道:“左将军所言极是,不过大军凯旋之后你便要交出军权,还能作甚?何况御林军都归大将军赵亮指挥,你若轻举妄动反而容易害了皇上啊!你我身为武将,只要安心打仗即可。政事纷争乌烟瘴气,让文臣去掺和吧。我劝将军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左尘听了这番话后默不作声,周全便见机告退了。看着这位老头走出帐外,左尘自言自语道:“周全,周全,只顾保得自己周全!”
说罢,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蹉嗞不已。心绪难平之余,忽然想到还没有拜祭父母。于是他挣扎着走出帐外,只见茫茫夜色笼罩四野,星光下只有风卷着雪吹过眼帘。一片片的营帐间点着篝火,获胜的汉军将士在帐篷里面欢笑饮宴。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否也是这样寒冷呢?龙庭广阔,母亲又究竟葬身何处呢?左尘昂首望着黑暗混屯的夜空,在心里喊着:“爹,娘,孩儿无能,没能杀了郅支为你们报仇……”难过之余,眼泪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虽然战斗已经结束,可是天地间仍然隐隐弥漫着血腥气味。此番血战杀死了当年的恩人於夫罗,让左尘心中有愧。他不由地向长生天祈祷,希望能饶恕自己的罪过。正在左尘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有人轻声问道:“左将军有何吩咐?”原来是马逸群看到左尘神色异常,特地跑来探视。
左尘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将心头的惆怅倾诉出来。怔了片刻后只好摇头说句没什么,忽然他听见隐隐有凄苦的哭声传来,一时间大为震撼,以为是於夫罗前来索命了。马逸群看出左尘的疑惑,便说道:“天寒地冻,想必是胡儿的俘虏们在啼哭吧。”
左尘自从目睹於夫罗变成魔怪后大受刺激,竟然忽略了处置匈奴俘虏的事项。汉军士兵们自然也不会去关心那些战败者,只是将屠各部的男女老少赶出帐篷,与战场上投降的敌军一同圈在空地里看押。此刻让马逸群一说,左尘才连连摇头说:“是我的错,竟然忘了安置他们!既然敌人投降,就应该善待他们。传令下去,按人数给俘虏发放帐篷和毛毡,并给柴火和食物,不得虐待!还有,立刻清查俘虏中有无休屠部的人!”
马逸群领命而去,左尘的心里才算是踏实了一些。他又望了望夜色中的天坛山,银装素裹的山丘凛然寂静。于是他转身进帐,躺下睡觉。
北风、冰冷、火光、血腥、呐喊、杀戮……年幼的伊屠牙紧抱着母亲,马匹惊恐万分地飞驰,每一下颠簸都有可能将他抛进死亡的黑暗之中。伊屠牙试图跟母亲讲几句话,可是忽然间抱着自己的居然是父亲。耳边依旧是风声和马蹄声,父亲的怀抱也挡不住向自己袭来的严寒。伊屠牙紧紧抱着父亲,拼命地抱着,因为那是他仅有的依靠了……
就在左尘在噩梦中挣扎之时,一个娇小矫健的女子摸进汉军大营,她很熟悉这里,毕竟在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匈奴的乐园。这个女子在一顶顶帐篷上跳来跳去,比鸟更轻盈,比猫还敏捷。虽然汉军已经通过审讯俘虏得知了夜行者的存在,可是那重重的戒备依旧没有阻挡敌人的渗透。没有人料到危机会来自头顶之上,虽然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卫兵手持长矛通宵站岗,可是这个夜行者依旧闲庭信步一般跳到单于大帐的顶上。
匈奴大帐内点着数盏昏黄的油灯,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帐篷顶端被划开一个道子,夜行者用得不是刀子,而是她的指甲。对于她这种生物而言,自己的手可以在需要时变成比虎豹更锋利的利爪。瞬间,帐篷上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蕾娜斯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钻进帐篷里来。她用斗篷裹住自己,像蝙蝠一样在帐篷的天花板下倒立着行走,用兴奋的目光看着躺在下面的那个男子。
恐惧笼罩着他,这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十多年来无数场生死悬于一线的厮杀中锻炼出来的,让他可以在睡梦中警觉的本领——这是军人对杀气的领悟。等到他彻底警醒的时候,直觉已经告诉他晚了——也就是完了。刺客已经来到他身边,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近在咫尺的此刻竟然可以不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呼吸。
有人说过地狱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一秒钟就等于是永恒。左尘此刻的感觉正是如此,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心里断定刺客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并不喜欢被人戏弄,眼前的僵局总要有人来打破。于是他问道:“怎么还不动手?”这口气就好像是有身份的食客平静地督促厨子按时上菜一般。
可是那位倒悬在帐篷顶上的“厨子”却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为什么不呼救?”
这声音……伴随着昨夜刺骨的北海海水一齐唤醒左尘的记忆,就在他睁开眼睛时,那个离自己有一丈远的美人便赫然映入眼帘。藏在斗篷下的是有一头银灰色长发和一双红眼睛的年轻女子,她的面部线条柔顺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大眼睛,高挺的鼻梁下面是性感的厚嘴唇,她的嘴唇轮廓比中原和匈奴的女子要大一些,可是她面部的皮肤是那种意想不到的苍白颜色,仿佛是个没有心跳没有体温的冰雪美人。
这就是昨晚把自己丢进北海里的女子,左尘对她的容貌感到迷惑——的确是位美人,可她是来自何方的美人呢?不是西域,难道是曾祖母那样的白羌族出身?也不对,这种气质根本不像是人类!没错,与那位喝下魔狼血的於夫罗一样,这个女人也是妖魔……
“你们这些夜行者果然厉害。”左尘一边说话一边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安卧床上,对于肋骨骨折的患者而言,可以选择的睡姿比较少,“我派遣三百名军士团团围住大帐,竟然还是被你闯进来。匈奴俘虏们说很对,妖魔就是妖魔,真是难办啊……”
蕾娜斯冷冷地问道:“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左尘漫不经心地说:“你一样也没回答过嘛。”
忽然之间,一双冰冷的手扼住左尘的咽喉。蕾娜斯闪电般地扑下来制住了自己的猎物:看你还能怎么嚣张!左尘动也不动,没有挣扎也没有哀求,他平静地接受死亡的命运,这反倒让蕾娜斯感到非常有趣。
她和她的同类都是源自于罗马帝国的一个魔怪家族“奥古斯都”,他们捕食人类,以鲜血滋养自己。他们害怕阳光直射,总是裹着人皮斗篷在夜间出没。在漫长的时间里,罗马人畏惧地将这个家族的成员称之为吸血鬼,而奥古斯都家族的成员则管自己叫血族。随着血族的家族不断壮大,他们如同狮群一般为了争夺领地彼此大开杀戒。战败的家族或者毁灭或者迁徙到亚洲。蕾娜斯就是出生于西域的某个小国中,她的父母都是血族的直系后代,她的兄长罗慕卢斯目前是家族的领袖。
罗慕卢斯与西域的国王们合作,这样可以安全地隐藏在人群中间,自有食物送上门来。作为回报,他们为国王们铲除异己,刺探情报。这种工作很适合血族来做,因为人类几乎没有力量抗拒这种可怕的魔怪。西域毕竟地广人稀,那些小国很难长时间养活一个吸血鬼家族。于是罗慕卢斯率领自己的族人四处流浪,西域人将他们称为夜行者,这种恐怖的名声最终吸引来了匈奴的右贤王乌历屈。
蕾娜斯是血族中的异类,她对于人类生活充满了好奇。因为她自出生伊始就没见过阳光,无从憧憬那种沐浴在阳光中的感受。与人类的婴儿不同,她是啜饮着血液长大的魔怪,这种对于人类的好奇无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我是高等生物,掠食者;你们是低层次的食物,仅此而已。此时她就俯视着他,带着充分的优越感,等着欣赏这个人类小爬虫崩溃的丑样。
蕾娜斯失败了,左尘很平静地看着她,甚至是在欣赏她。自从十八岁那年拔剑刺死洛阳令儿子以来,他已经直接或间接地杀过无数人了。身为一个军人,他已经习惯了死亡,并且可以做到平静地接受死亡。就像刚才他不呼救,因为他知道以对方的速度和力道,在卫兵赶来之前自己就完了。更何况目前他还是身负重伤,连逃跑的样子都做不出来。既然无路可逃,那就平静地接受吧。难得还是个美人,那就最后看几眼吧。她的红眼睛中好像有电光流动,让他有种心驰神往的感觉。
左尘这种放肆的目光让蕾娜斯极不舒服,她明明可以轻易扭断他的脖子,却感到有些莫名的可惜,就像是个孩子在考虑要不要吃掉一块精美的糕点——你可以享受那种猎杀愉快,但杀掉后就再也感受不到了,尤其是这样独特的猎物。
左尘看见她向自己俯下来,他想起北海边那些被吸干的卫兵,心里想着这也叫以血还血吧。她冰冷的双唇触到他激烈跳动的颈动脉上,这时候一股暗暗的幽香渗进他的鼻孔,这一刻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果然没有呼吸。一下,两下,血管被咬穿的疼痛似乎比预想的要轻很多?
但是她忽然把嘴唇抬起来,带着掌握一切的暧昧笑容说:“不管你是伊屠牙还是左尘,你都是蕾娜斯的猎物。除我以外谁也不许杀你,将来我会亲自杀掉你,在此之前好好活着吧。”
话音未落,蕾娜斯刷地一跃跳上大帐顶端,如风一般从破口中闪出帐外。一声轻响后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一片片的雪花自那破洞中缓缓飘进来……
天亮后,左尘对着镜子看到脖子上的两个咬痕,这是蕾娜斯给他留的标记,好像是为自己的马匹打上烙印一般。下次还会见面吗?左尘看着於夫罗的铁斧,心里暗自想着:谁死谁活还未可知也!
他走出帐外,清晨的冰冷空气让人振作起来。马逸群跑过来低声报告:“左将军,车骑将军李剑飞昨夜逃走了。”
左尘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他说:“我们在这里的事情做完了,班师!”
这时,一阵匈奴的悲歌传过来:
“龙庭川,
天坛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雪茫茫,
凄苦何处觅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