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唯有冷月清辉,为下邳城覆上一层银霜。
关羽立于窗边,身形凝如山岳,丹凤眼锐利如鹰,紧盯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夜风拂过他颌下长髯,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疑云。
那黑影的身法极快,绝非寻常士卒,甚至不是普通将领所能拥有。是曹营的高手前来监视?还是……如他所想,是大哥刘备派来的人?
若是前者,尚可理解。若是后者……为何要如此隐秘?如同鬼魅,一触即走?
曹宏白日里那充满怨毒的控诉,此刻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他满口仁德,实则自私自利!只可怜关云长这等英雄豪杰,竟被其蒙蔽……”
“蒙蔽……”关羽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舌尖泛起苦涩。他一生自负,义字当头,自认看人极准,从未想过“蒙蔽”二字会与自己扯上关系。
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什么?大哥的仁德背后,是否隐藏着他不曾窥见的阴影?
不!关云长,你怎能因小人挑拨而疑及兄长!他立刻在心中厉声呵斥自己,试图将那滋生的怀疑强行压下。兄弟结义于桃园,誓同生死,此情天地可鉴!
然而,那黑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再难平息。他回想起与刘备、张飞相处的点点滴滴,大哥的宽厚,大哥的仁爱,大哥在危难时总是将他和三弟护在身后……这些温暖的记忆本该是驱散疑云的最好良药,但此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尤其弃城那日,大哥让他守护家小,自己与张飞先行突围求援……当时只觉得是重任托付,如今被流言侵扰,再回想起来,那“先行”二字,竟隐隐有些刺耳。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中块垒难消。这种无凭无据的猜忌,让他感到无比痛苦,仿佛是对自身信念的一种背叛。
他在房中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必须弄清楚!必须知道那黑影究竟是谁!否则,此心难安!
……
中军大帐。
沈渊并未安寝。他正就着灯火,翻阅着荀彧送来的各地文书。头风的隐痛似乎有所缓解,但精神的疲惫感依旧存在。
郭嘉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司空,鱼儿的反应,比预想的还要大些。”
沈渊放下竹简,抬眼看他:“哦?云长有何动静?”
“据监视的暗哨回报,关羽在其院中驻足良久,气息不稳,显然心绪激荡。那‘黑影’之功,看来是奏效了。”郭嘉笑道,那黑影自然是他安排的一名轻功卓绝的心腹,目的并非刺杀或联络,纯粹就是为了“惊”一下关羽,将水搅得更浑。
“奉孝此计,可谓诛心。”沈渊淡淡道,语气中听不出褒贬。他必须适应这个时代谋士们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手段。
“司空过誉。”郭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接下来,该下第二步棋了。曹宏的怨言已在关羽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今夜的黑影则浇灌了不安。现在,需要给他一个‘验证’的机会,让他自己去‘发现’一些东西。”
“验证?”沈渊若有所思。
“不错。”郭嘉眼中闪着光,“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关羽相信,其言非虚的人。最好是……曾经亲近刘备,如今却对其心怀不满,或者看清了其‘真面目’之人。”
沈渊脑海中迅速闪过系统【信息检索】提供的零碎信息和历史知识。曾经亲近刘备,如今可能不满的人……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糜芳!
糜竺、糜芳兄弟,是刘备早期最重要的资助者,糜竺更是将妹妹嫁给了刘备(糜夫人)。糜芳如今也在曹营之中!历史上,后来他正是因为对关羽不满,在荆州投降东吴,导致关羽败走麦城。
此时糜芳对刘备是否已有不满?或许未必。但……在郭嘉这等鬼才手中,没有条件,也可以创造条件。
“糜子仲(糜竺)之弟,糜芳,如今何在?”沈渊问道。
郭嘉眼睛一亮:“司空明见!糜芳因其兄之故,也得官职,但才能平庸,心高气傲,常觉不得志。而且,其妹糜夫人如今与甘夫人一同被关羽护送,糜芳作为舅氏,前去探望,合情合理!”
“很好。”沈渊手指敲了敲桌面,“让糜芳,‘无意间’向关羽透露一些……关于刘备在徐州时,如何‘权衡利弊’,如何‘不得已’而做出某些决定的内幕。尤其是,关于如何安置旧部,以及……弃城时的‘艰难抉择’。”
他的话语带着引导性,不需要直接编造谎言,只需引导糜芳说出一些事实,但选择那些容易引人遐想的事实片段即可。比如刘备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确实可能冷落一些陶谦旧部;弃城时情况危急,优先保障核心人员突围也是常态。但这些话,由一个“自己人”在特定情境下说出,效果就截然不同。
“嘉明白!”郭嘉心领神会,脸上笑容更盛,“定会让关将军,听到他想听到的‘真相’。”
……
次日,上午。
关羽依例向甘、糜二位夫人请安后,回到自己房中,心情依旧沉重。昨夜几乎未眠,眼中带着些许血丝。
就在这时,守卫通报,糜芳将军前来探望二位夫人。
关羽心中一动。糜芳是糜夫人的兄长,前来探视,名正言顺。他或许……能从糜芳口中,探听一些消息?验证一下曹宏所言是否属实?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决定去见一见糜芳。
在前厅,关羽见到了糜芳。此人约莫三十多岁,衣着光鲜,面容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倨傲,见到关羽,倒是颇为客气地拱手:“关将军。”
“糜将军。”关羽还礼,丹凤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
两人寒暄几句,话题自然引到了当下的处境和刘备身上。
“唉,也不知兄长(刘备)如今流落何方,安危如何。”糜芳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真实的担忧,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当初在徐州,若能听从子仲兄长的建议,多倚重本地士族,或许也不至于……唉,兄长有时就是太过……唉,不说也罢。”
他欲言又止,反而更勾起了关羽的注意。
“糜将军何出此言?”关羽看似随意地问道,握着茶杯的手却微微收紧。
糜芳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压低声音道:“关将军非是外人,芳便直说了。当年在徐州,陶谦旧部如曹豹等人,本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可兄长……或许是为了尽快掌控大局,多用身边旧人,对曹豹等人难免有些……疏远。那曹豹心生怨怼,后来才……说起来,也是可惜。”
他这番话,看似在为刘备解释,实则坐实了刘备确实排挤过陶谦旧部!而且是从糜芳这个“自己人”口中说出!
关羽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糜芳并未察觉关羽细微的神色变化,继续道:“还有弃城那日,情况危急,兄长也是不得已,只能带领云长、翼德等核心部属先行突围,以求生机。至于城中其他僚属家小……实在是……力所不及啊。”
“力所不及……”关羽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曹宏说刘备弃城不顾旧部家小,是“自私自利”。糜芳说刘备是“力所不及”。说法不同,但指向的事实,却惊人地一致——刘备在危难时刻,确实未能保全所有追随者的家小!
那么,大哥当时坚持让自己守护家眷,是信任?还是……因为二位夫人身份特殊,不得不保?那其他将士的家小呢?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了他的心一下。
他想起昨日曹宏那悲愤的眼神,再看看眼前糜芳那带着无奈和一丝抱怨的神情……两个人,从不同角度,似乎都在印证着同一个他不愿相信的事实。
难道大哥的仁德,真的有其局限?真的在关键时刻,会有所取舍?而自己和三弟,是否就是被他“取舍”之后,必须保住的“核心”?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欺骗的愤怒,有信念崩塌的恐慌,更有一种深沉的、被利用了的悲哀。
他看着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刘备一些其他“不得已”往事的糜芳,突然觉得有些厌烦。
“糜将军,二位夫人想必也挂念你,快去相见吧。”关羽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干涩。
糜芳愣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连忙起身:“哦,对对,关将军,那芳就先告退了。”
看着糜芳离去的背影,关羽独自坐在厅中,久久无言。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映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进他此刻阴郁的内心。
他原本只是想验证流言的真伪,却没想到,验证的结果,是将那模糊的疑云,变成了沉甸甸的、近乎事实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忠义的画卷,被撕开了一角,露出了其下可能存在的、冰冷的现实。
他该怎么办?
是继续坚守对大哥毫无保留的信任,无视这些越来越多的“证据”?还是……正视这些疑点,重新审视那段他视为圭臬的兄弟之情?
关羽闭上双眼,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
而这一切,都被隐在暗处的眼睛,清晰地回报给了中军大帐中的沈渊和郭嘉。
“司空,看来,火候差不多了。”郭嘉微笑道,“接下来,该给他一个宣泄的出口,或者说……一个‘重新选择’的诱惑了。”
沈渊望向窗外,目光深邃。
“是啊,坚冰已裂,是时候,吹一股暖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