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大堂,灯火如昼,却照不透这层层叠叠的阴霾。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墨汁味和淡淡的焦糊气,那是尸体带来的特有气息。仵作老赵正蹲在草席旁,用银针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具焦尸的指甲。
“如何?”开封府推官李之亮双手拢在袖子里,眉头紧锁。
“回大人,怪了。”老赵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困惑,“这郑五虽是个泼皮无赖,但这指甲缝里的墨渍……洗不掉。这不是寻常写字的墨,这是‘松烟墨’,且是加了麝香和冰片的极品松烟。”
李之亮心头一跳。松烟墨并不稀奇,但加了昂贵香料的,往往是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自用的。一个新党底层的小吏,怎么用得起这种墨?
“还有,”老赵指了指尸体胸口压着的那张残页,“这纸张是澄心堂纸,墨迹也是上好的。这苏学士平日里手头也不宽裕,肯用这等好纸写词随手送人?除非……这词不是送的,是特意留给什么人看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传:“苏学士到——”
苏轼大步入内,身上还披着那件沾了雪花的狐裘。他并未显得狼狈,反而神色如常,只是那双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冷冽的光,像是看透了这世间戏法的戏子。
“李大人,深夜相召,可是查到了那纵火真凶的线索?”苏轼微微拱手,不卑不亢。
李之亮有些尴尬。高太后虽令他彻查,但御史台那边的压力如山大。他叹了口气,示意师爷将那截带着墨渍的指甲指给苏轼看:“苏学士,这墨渍,您眼熟吗?”
苏轼凑近看了看,眉头微微一挑,随即舒展开来:“松烟入麝,这是温公(司马光)生前最爱用的墨。可惜温公去世后,这墨的方子似乎也失传了。李大人莫非是在怀疑,这死鬼是偷了温公府里的东西?”
“那这《临江仙》残页呢?这分明是您的笔迹。”师爷在一旁厉声问道。
苏轼轻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自己手抄的词集,翻开《临江仙》那一页,放在桌上对比:“师爷请看,这是我一月前抄录的。笔锋圆润,那是心情平和时所写。而这张残页,笔锋显得急促且颤抖,‘人生如逆旅’的‘逆’字,那一撇更是力透纸背,显得杀气腾腾。这是我写的吗?这是有人刻意模仿我的字体,想要置我于死地啊!”
李之亮拿起两份纸张对比,顿时哑口无言。虽然字迹极像,但正如苏轼所言,那种精气神的差异,瞒不过懂行的人。
“苏学士,既然如此,那这火起之时,你究竟身在何处?”李之亮话锋一转,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苏轼沉默了片刻,脑海中闪过王诜那惊恐的脸和那把匕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李之亮,看向大堂虚无的某处:“我在家中,独自饮酒,醉后昏睡。并无证人。”
大堂内一片死寂。
李之亮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不是去了王驸马府上?”
“去了,但我很快便离开了。”苏轼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与驸马政见不合,不欢而散。至于之后的时辰,我独自一人。”
李之亮只觉得一阵眩晕。这苏轼莫不是疯了?没了不在场证明,他就是活靶子啊!
“苏学士,你……”李之亮刚想劝阻,苏轼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李大人,与其在我这小小的‘嫌疑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去查查这郑五最近几日都去过哪些烟花柳巷,又与哪些权贵家的仆从有过接触。这汴京城里,想让我苏轼死的人,可比想让我活的人多得多。”
说完,苏轼转身离去,大氅带起一阵冷风。
李之亮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这人,究竟是狂妄,还是心里真有底?”
……
出了开封府,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苏轼并未回府,而是拐进了一条阴暗的小巷。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而且那个身影,他很熟悉。
“出来吧。”苏轼在一处关帝庙的破墙角停下,并没有回头。
身后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个瘦小的身影钻了出来,正是书童小坡。
“先生……您怎么知道是我?”小坡低着头,声音在风雪中发颤。
苏轼转过身,借着微弱的雪光看着这个孩子。小坡的脸上沾着灰,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如今充满了浑浊的恐惧和矛盾。
“你身上的味道。”苏轼淡淡地说,“你刚去了城郊的破庙吧?那里常年烧劣质的炭,那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洗都洗不掉。而且,你左脚的鞋带系成了死结,那是赶路急了才会犯的错。”
小坡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坡,那晚在司马光府邸放火的,是不是你?”苏轼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小坡耳边炸响。
“不!不是我!”小坡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先生,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我只是去偷东西!”
“偷什么?”
“偷……偷一张字条。”小坡咬着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蔡京的人让我去偷程颐大人的弟弟程颢先生写给温公的一封信。他们说……那封信里藏着程大人的把柄。”
苏轼心中巨震。程颢已故多年,程颐视兄长遗物如命。若蔡京拿到了程颢的信,并以此要挟程颐,那就不单单是陷害自己这么简单了,这是要挑起洛党和蜀党之间的死斗,甚至动摇旧党的根基。
“那你为何不说?”苏轼蹲下身,视线与小坡平齐,“若你早说出来,我也不会被困在开封府。”
“我不能说……”小坡的眼泪夺眶而出,“蔡京的人抓了我妹妹。他说,如果我敢透露半个字,或者事情办砸了,就把我妹妹卖进勾栏。先生,我是新党的余孽,全家都死在了旧党的清算手里,我……我没得选……”
苏轼伸出手,想要擦去小坡脸上的泪水,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这才明白,这孩子手臂上的烫伤,不仅是偷拿火折子的痕迹,更是这残酷党争烙在他身上的耻辱印记。
一个新党的孤儿,被迫在旧党领袖家里当间谍,又去监视另一个旧党领袖。这命运的玩笑,开得太过恶毒。
“带我去见你妹妹。”苏轼站起身,声音变得无比坚定,“从今夜起,这个局,我替你破。”
“先生……”
“相信我。”苏轼拍了拍小坡单薄的肩膀,“人生如逆旅,但咱们不能一直做路上的行人,总得有人在岔路口点盏灯。”
……
与此同时,司马光旧邸。
虽然已成废墟,但仍有几名禁军在周围看守。风雪掩盖了焦臭,却掩盖不住那股森然的鬼气。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掠过围墙,落在了未被完全烧毁的后书房残垣之上。
来人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并未惊动守卫,而是熟练地翻开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地砖下,是一个小小的暗格。
黑衣人伸手探入,摸出一本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他快速翻阅,眉头紧锁,随后冷笑一声。
“好个蔡京,借刀杀人,做得真是干净。”
这人正是苏轼的好友,亦是隐藏在暗处的守护者——章惇府上的幕僚(此处设定为一位身手不凡的侠客,暂且称其为“墨客”)。他一直暗中调查此事,却发现线索总是指向蔡京。
突然,一阵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谁?”
墨客反应极快,手中匕首一挥,将一枚暗器钉在了旁边的柱子上。那是一枚透骨钉,淬了毒。
屋顶上,另一道黑影缓缓站起,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刀锋在雪夜中泛着蓝光。
“蔡大人的东西,不是你能碰的。”那黑影声音沙哑,如同夜枭啼鸣。
“蔡京这是要杀人灭口?”墨客冷笑,“郑五死了,账本到手,现在连这最后的证据也要销毁?”
“废话真多。”那黑影猛地扑下,刀势凌厉,直取墨客咽喉。
两道身影在废墟上腾挪跌宕,刀光剑影将纷飞的雪花斩得粉碎。墨客虽然武功高强,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且招招致命,意在逼他就范。
几个回合下来,墨客渐落下风。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账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这东西,必须交给苏子瞻!”
墨客大喝一声,不再防守,拼着左肩受了一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包围,向着围墙外跃去。鲜血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追!”那黑衣首领一声令下,数道黑影紧随其后。
汴京城的雪夜,在这一刻变得沸腾起来。
而在远处的小巷深处,苏轼和小坡正踏着积雪,向着城西最肮脏的贫民窟走去。他们并不知道,一场关于生死的追逐战,正在这座城市的屋顶上同步上演。
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收紧。
而这网里的鱼,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宰辅,还是微不足道的书童,都在为了生存,拼尽全力地挣扎。
风雪更大了,似乎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罪恶,统统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