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范文吧 > 元祐焚章记 > 第六章:暗香浮动

第六章:暗香浮动

    汴京的冬夜,风硬得像块铁。

    苏轼的府邸位于城南,虽不及王诜府邸那般雕梁画栋,却也别有一番清雅意境。然而今夜,这院中透出的寒意,却比室外的霜雪更甚几分。

    书房内,烛火摇曳。苏轼并未像往常那样展卷读书,而是背着手,在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他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忽长忽短,像极了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王朝云跪坐在案几旁,正低头整理着散乱的笔墨。她的手微微发抖,当砚台碰到笔架发出一声脆响时,整个人猛地一缩,像是受惊的小鹿。

    “先生……”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平日里那双清澈的眸子如今盛满了惊惶,“若是……若是郑五手里的东西真的交给了御史台,您会被流放吗?”

    苏轼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王朝云苍白的脸上,心中一软。他走过去,轻轻按住她冰凉的手背:“朝云,莫怕。身正不怕影子斜。郑五不过是个市井无赖,讹诈钱财尚可,若要构陷当朝命官,他也没那个胆子。”

    “可是,程颐大人他在朝堂上那样说……”王朝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您因恨司马光大人废除新法,才纵火烧毁旧邸。先生,您明明最敬重温公(司马光)的品德,这太冤枉了。”

    “冤枉?”苏轼苦笑一声,转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在官场这口大染缸里,黑白从来不是由事实决定的,而是由人心。程颐那老头,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实则心里那点算计,比这汴河里的淤泥还浑。”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我担心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声,而是郑五口中所谓的‘私通新党’的书信。若是此事被坐实,那我苏子瞻便是里外不是人,旧党视我为叛徒,新党视我为棋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书童小坡怯生生的声音:“先生,夜深了,奴才给您端碗热汤来。”

    “进来吧。”苏轼收敛了心神。

    门帘掀开,一阵冷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小坡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他低着头,步履显得有些僵硬,走到案几旁刚想放下,手腕却不小心碰到了苏轼放在桌边的一枚镇纸。

    “哐当”一声,镇纸落地。

    小坡惊慌失措地连忙弯腰去捡,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布满红肿伤痕的小臂。

    “慢着!”

    苏轼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小坡的手腕。

    小坡浑身一颤,手中的托盘差点打翻,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先……先生,奴才笨手笨脚,该死,该死……”

    “这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苏轼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轻轻摩挲过那块暗红色的伤疤。那不是油溅的烫伤——油烫伤通常是散点状,而这块伤,边缘整齐,中间却有一个诡异的凹坑,分明是被火折子的铜口狠狠烫了一下。

    “是……是后厨帮厨时,被热油溅到了。”小坡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神游移,不敢直视苏轼。

    苏轼盯着小坡看了半晌,眼神如炬。他虽是文人,却也曾在密州、徐州捕盗治匪,这孩子的慌乱逃不过他的眼睛。

    “今日晚饭并未用热油炸物。”苏轼缓缓松开手,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而且,这伤痕的位置,是在手腕内侧。若是在灶台前忙活,伤应在手背。小坡,你在骗我。”

    小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先生……奴才……奴才只是不想让您担心……”

    苏轼叹了口气,正欲追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王诜家仆熟悉的呼喊:“苏学士!苏学士!我家驸马爷请您立刻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苏轼眉头紧锁。这都三更天了,王诜身为皇亲国戚,如此深夜急召,定非小事。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坡,心中暗自盘算,最终决定暂且搁置书童的事。

    “朝云,替我更衣。小坡,你起来,把这汤喝了,然后在书房面壁思过,等我国来再问你的话。”苏轼丢下这句话,转身向外走去。

    出门时,寒风扑面,苏轼裹紧了身上的狐裘。他没注意到,身后的窗帘缝隙里,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那不是小坡的眼神,那是一个被恐惧和仇恨填满的灵魂的眼神。

    ……

    半个时辰后,苏轼抵达了城西的王诜府邸。

    王府灯火通明,却静得出奇。往日里这里总是笙歌鼎沸,文人雅士彻夜长谈,今夜却连个巡夜的丫鬟都看不见。

    苏轼被直接领到了后花园的“宝绘堂”。这是王诜收藏历代名画的地方,也是他们这群蜀党好友常聚的雅间。

    然而,推开门,苏轼却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压抑。

    王诜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面色铁青,茶几上摆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屋内并非只有王诜一人,角落里还缩着几个神色慌张的歌妓,此刻正低声啜泣。

    “晋卿(王诜字),这是何意?”苏轼指着那把匕首,眉头紧锁。

    王诜抬起头,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脸上此刻满是颓唐与焦虑。他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几人,声音沙哑:“子瞻,你问她们。今晚你在我府上饮酒时,她们也在旁侍奉。”

    苏轼心中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可是,关于我在场证明的事?”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歌妓擦了擦眼泪,颤声道:“苏学士,今晚您确实来了。可是……可是半个时辰前,有几位官爷模样的人来了府上,拿出了……拿出了您当年写的那首《西江月》的词稿,说是上面有您的亲笔落款,问我们是不是您今晚当堂所作。还说……”

    “还说什么?”苏轼追问。

    “还说,若是承认您今晚一直在此,便要我们按手印,但这手印不是按在证词上,而是按在一张……一张承认我们勾结外男、诬陷朝廷命官的认罪书上。”那歌妓泣不成声,“奴家家中还有老母,实在不敢啊……”

    苏轼气极反笑:“好一个程颐!好一个贾易!他们竟不敢查案,竟是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封口?”

    王诜猛地一拍桌子:“那贾易甚至暗示,若我不配合,就要搜查我的府邸,查我收藏的那些‘禁画’。子瞻,这一局,他们是铁了心要置你于死地。这把匕首,刚刚是我用来逼她们说实话的,可她们已经被吓破胆了。”

    苏轼颓然坐下,只觉得浑身发冷。

    元祐四年的冬天,原来比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还要冷。

    在乌台诗案时,他是政敌眼中的罪人,但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朋友也敢为他奔走。可如今,他依然是被诬陷者,但那些本该站在他身后的人,却因为恐惧而闭上了眼睛。

    “晋卿,”苏轼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这匕首,给我。”

    王诜一愣:“你要做什么?”

    “带它去开封府。”苏轼眼神如炬,那是只有在绝境中爆发出的狂放,“既然他们要演这出戏,那我就陪他们演到底。没人敢证明我在你府上?无妨。我就说,我今夜根本没来过。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黑的说成白的。”

    “你疯了!”王诜惊道,“若你承认没来,那不在场证明就没有了,你就彻底成了嫌疑人!”

    “我现在难道不是吗?”苏轼站起身,拿起那把匕首,在烛火下映照出自己沧桑的面容,“如果‘在场’也是罪,‘不在场’也是罪,那我苏子瞻宁愿选后者。至少,不用连累你们这些‘胆小’的朋友。”

    说完,苏轼将匕首揣入怀中,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子瞻!你去哪?”

    “去见见我的‘老朋友’程颐。”苏轼头也不回,声音融入了夜色中,“顺便,去看看那个死在司马光府里的倒霉鬼,到底是不是我的替身。”

    ……

    与此同时,汴京城南的一处偏僻破庙中。

    火折子的微弱光芒照亮了神像残缺的脸庞。

    小坡跪在地上,面对着一个黑衣人。他的手臂——那块被烫伤的地方,正被黑衣人用一种刺鼻的药膏涂抹着。

    “没被发现吧?”黑衣人的声音低沉,听不出男女,透着一股阴寒。

    “没……先生只问了句,我就说是油烫的。”小坡低声说道,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嘴唇,“但是先生去了王诜府上,要是驸马爷作证……”

    “作证?”黑衣人发出一声嗤笑,“驸马府今晚可是热闹得很,没人敢作证的。蔡大人早就安排好了。你做得很好,那枚私印,你已经成功带进苏轼的书房了?”

    小坡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巧的玉印:“就在他睡着的时候,我用蜡泥拓了印模。这印信是苏轼用来在亲友间传阅诗词的,有了它,以后想要伪造什么书信,都易如反掌。”

    “很好。”黑衣人收起印模,投下一块碎银子,“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新党的孤儿,也是蔡大人手里的刀。那个姓苏的对你再好,也是杀父仇人一党。别养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小坡抓起那块冰冷的银子,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脑海中浮现出苏轼平日里教他写字、给他烤红薯的场景,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像是一把锯子,拉扯着他的心。

    “奴才……明白。”小低下头,眼泪却无声地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庙外,风雪更紧了。

    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正随着这漫天飞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汴京。而在这一片洁白之下,不知还要掩埋多少人心。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