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冬夜,雪下得愈发紧了。寒风如刀,不仅刮在脸上,更像是刮在骨头上。
贫民窟“棚户巷”,位于汴河下游,这里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腥臭和腐烂的味道。低矮的茅草屋挤在一起,像是一群瑟瑟发抖的乞丐。
苏轼裹紧了那件名贵的狐裘,却觉得这皮毛根本挡不住这里的寒气——因为这里冷的是人心。
小坡带着苏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混杂着积雪的土路上。那股渗入鞋底的冰冷,让小坡想起了死去的父母。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父亲被新党抓去充军,再也没回来,母亲则病死在这间漏风的茅屋里。
“就在前面。”小坡停在一扇摇摇欲坠的柴门前,手颤抖着推开门,“妹妹,我带先生来了……”
屋内昏暗无光,只有一只缺了口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跳动。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缩在稻草堆里,正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而在一旁守着的,竟是一个身材臃肿、满脸横肉的中年妇女。
“哟,这不是咱们的小卖国贼吗?”那妇人斜眼瞥见小坡,嗑着瓜子冷笑道,“这还没到半夜呢,怎么就带了个官老爷来?难道是想提前赎人?”
苏轼眉头紧锁,这妇人气度并非寻常贫民,倒像个市井的泼皮头子。他压住心中的厌恶,沉声道:“我是这孩子的主人。你要多少钱,才能放了这个女孩?”
“钱?”妇人吐出一片瓜子皮,站起身来,那双绿豆眼在苏轼身上滴溜溜地转,最后停在了他腰间的玉佩上,“苏学士果然爽快。不过,蔡大人可是交代过,这丫头是个好筹码,得留着钓大鱼。五万贯,少一个子儿,我就把这一碗毒药灌给她喝!”
五万贯?这简直是天文数字,即便是苏轼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
小坡猛地冲上去,却被妇人一脚踹翻在地:“小杂种,还敢动手?你那个死鬼老爹欠下的债,你们两辈子都还不清!”
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妇人。他的气场在这一刻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那个随和的乐天派,而是一株在风雨中挺立千年的老松,威严自生。
“我知道你是谁。”苏轼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你是城西‘黑三’的老婆。你丈夫上周在城南赌坊被人做了手脚,欠了三千贯赌债,现在正被逼得要跳河。你是被蔡京的人收买,但这钱,你是拿不到的。”
妇人脸色一变,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你……胡说什么!”
“黑三今晚若还不上钱,手脚便不保。而你若是放了这丫头,还能从我这里拿到一张免死金牌——开封府尹府上我也熟人,保你丈夫平安。”苏轼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妇人的眼睛,“而且,蔡京是什么人?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你替他办事,事成之后,他为了灭口,你觉得你会活过明早吗?”
妇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虽然泼辣,但也深知江湖险恶。蔡京的名字,在汴京地下世界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这……”她犹豫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破空声。
“嗖——”
一支羽箭穿透了窗纸,直直钉在妇人身旁的木柱上,箭尾还在剧烈颤动。箭上绑着一卷布条。
妇人吓得怪叫一声瘫坐在地。苏轼眼疾手快,一把扯下布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潦草的一行字:
事泄,撤。杀口。
字迹上还带着血迹。
“快走!”苏轼一把拉起地上的小坡,又一把抱起那个发烧的女孩,“他们要灭口了!”
话音未落,屋外已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利刃出鞘的铮鸣。
“包围这里!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那是蔡京手下的死士。
苏轼看了一眼四周,这屋子只有一扇门,被堵住便是瓮中之鳖。他急中生智,一脚踹向那早已腐朽的墙壁。在墙倒塌的瞬间,一股寒风夹杂着雪沫灌了进来。
“从这跳河!快!”苏轼将小坡和昏迷的女孩推了出去,随后自己也纵身一跃。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三人。苏轼只觉得浑身像被无数钢针扎过,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他在水中拼命挣扎,一只手死死抓着小坡的衣领,另一只手托着女孩。
黑衣人冲到河边时,只看到河面上漂浮的几块碎冰和一道道涟漪。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与此同时,汴京城的另一端,司马光旧邸的废墟之上。
火光虽然已熄,但杀气却重燃。
那个神秘的黑衣“墨客”捂着左肩的伤口,在屋顶上飞奔。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红梅。
“站住!”
身后的追兵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蔡京养的一批死士,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且轻功不俗。
墨客咬紧牙关,将那本用油纸包裹的账本塞进怀里。这东西是揭开真相的关键,绝不能落入蔡京手中。
前方是一道深巷,死路。
墨客脚下一顿,猛地发力,顺着墙壁向上借力,三两下攀上了巷口的一棵老槐树。他刚一落上枝头,两道寒光便已袭来。
他侧身一滚,堪堪避开,但右腿还是被划了一道血口。
“哼,身手不错,可惜跟错了主子。”领头的黑衣人落在他面前,长刀横胸,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把东西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墨客喘着粗气,靠在树干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跟错主子?至少我问心无愧。不像你们,助纣为虐,将来史书工笔,你们便是千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史书?”黑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等蔡大人执掌大权,我们便是开国功臣!受死!”
黑衣人暴起发难,长刀劈头盖脸地砍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低沉的佛号忽然在夜空中炸响。
“阿弥陀佛。施主手中之刃,杀气太重,恐伤天和。”
一道灰影如鬼魅般从侧面的阴影中窜出,速度竟比那黑衣人更快。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黑衣人的长刀竟被一根枯木枝挡住了!
黑衣人虎口发麻,大惊失色,连退数步:“谁?!”
阴影中走出一个身披破旧袈裟的和尚,手里拿着一根秃了毛的扫帚。他面容清瘦,双眼却如深潭般平静。
这和尚并非旁人,正是此时游荡在京师、人称“诗僧”的道潜(苏轼的好友)。
“贫僧乃扫地之人,见不得这雪夜流血,坏了清净。”道潜淡淡说道,手中的扫帚看似随意,却暗含禅机。
“装神弄鬼!”黑衣人一挥手,身后的四名死士一拥而上。
道潜不慌不忙,扫帚挥舞,看似杂乱无章,却每一招都点在敌人的关节薄弱之处。不多时,那几名死士便被扫得东倒西歪,惨叫连连。
那领头黑衣人见势不妙,猛地甩出一把毒粉,转身欲逃。
“哪里走!”道潜大袖一挥,鼓起一阵劲风,将毒粉反向吹回。趁着黑衣人闭眼的瞬间,道潜手中的扫帚柄如长枪般刺出,正中黑衣人的腹部,将他重重地钉在了一旁的木墙上。
“啊——!”黑衣人惨叫一声,口吐鲜血,瘫软在地。
道潜并未取他性命,而是转身走向那墨客,合十道:“居士伤势如何?”
墨客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和尚,咽了口唾沫:“多谢大师救命之恩。但这东西……”他指了指怀中的账本,“必须立刻交给苏学士。”
道潜微微一笑:“子瞻(苏轼)那边,贫僧自有安排。居士且去疗伤,这账本,由贫僧转交。”
墨客犹豫片刻,看着远处越来越多的追兵火光,咬牙将账本递出:“全仗大师。告诉苏学士,这账本里不仅记录了蔡京吞没军费的证据,还有……还有程颐大人的弟弟程颢生前的一封密信。那才是关键。”
道潜接过账本,将其扫入袖中,转身融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子瞻啊子瞻,你这一潭浑水蹚得太深了……”
……
半个时辰后,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尼姑庵。
这里是王闰之(苏轼继妻)常来的地方,如今成了临时的避难所。
苏轼浑身湿透,小坡和那个小女孩也被安顿在温暖的火炉旁。苏轼换上了一身干的僧袍,手里捧着一碗热姜汤,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先生,您没事吧?”小坡看着苏轼苍白的嘴唇,心中充满了愧疚。都是因为自己,先生才会落到这步田地。
“无妨,这河水洗一洗,倒也让人清醒。”苏轼放下碗,忽然看向门外,“看来,今夜这庵堂,又要热闹了。”
门外的风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踏雪而来。
来人一身素衣,手持扫帚,正是道潜。
“佛印大师?不对,是道潜师兄。”苏轼迎了上去,虽然在此刻见到好友,但他心中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深夜造访,莫非……”
道潜走进屋内,反手关上门,神色凝重地看向苏轼,又看了看旁边瑟瑟发抖的小坡。
“子瞻,这局棋,下大了。”道潜从袖中掏出那本带着体温和血迹的账本,放在桌上,“这是有人拼了命送出来的。那死在司马光府里的郑五,手里原本有一本真的账本,但这本……是蔡京故意留给人查到的‘伪账’。”
苏轼一愣:“伪账?”
“不错。”道潜翻开账本,指着其中的一页,“这本账本里,详细记录了‘洛党’私下接受贿赂、并密谋铲除‘蜀党’的计划。做得天衣无缝,若是你把它拿到朝堂上,正好印证了程颐对你的陷害。”
“那真的呢?”
“真的,在这本账本的夹层里。”道潜指尖轻挑,从封底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纸上并非账目,而是一封信。
苏轼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程颢写给司马光的亲笔信。信的内容,竟是关于新法中“青苗法”在局部地区的改良建议,以及司马光对此表示“可试一试,不可全盘否定”的朱批。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一直以“保守派”领袖自居,誓死废除新法的司马光,竟然在私下里对新法有过肯定的评价?而那个整天将“天理”挂在嘴边、对新法深恶痛绝的程颐,他的亲哥哥却在暗中研究如何改良新法?
如果这封信曝光,程颐不仅会失去洛党的领袖地位,更会被视为“欺世盗名”;而司马光的“完人”形象也会崩塌。这对于旧党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蔡京……好狠毒的手段。”苏轼只觉得背脊发凉。
郑五偷到了这封信,想要两头通吃,结果被蔡京发现。蔡京不仅杀了郑五,还伪造了这本陷害洛党的账本,故意留在现场,引导你去查。
“他这是要一石三鸟。”苏轼缓缓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借我的手,揭露程颐的丑闻,搞垮旧党内部团结;同时,若我用了这本伪账,事后他反咬一口,我便成了伪造证据的罪人;而无论结局如何,新党都能坐收渔翁之利,伺机复辟。”
“那先生,我们该怎么办?”小坡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比他在市井里见过的任何骗局都要可怕。
苏轼沉默良久,手中的茶汤已经凉透。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依旧肆虐的风雪。
“程颐虽迂腐,却也是君子。这封信若是曝光,大宋的清议之地将荡然无存。”苏轼转过身,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党争可灭人,不可灭义。这封信,不能交出去。”
“可是先生,如果不交,您如何自证清白?那把纵火的刀,正架在您的脖子上啊!”道潜急道。
苏轼微微一笑,那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谁说我要用这封信来自证清白了?”
苏轼走到桌前,拿起那张信纸,就着烛火,点燃了。
“先生!”小坡惊呼。
火苗吞噬了信纸,那个可能颠覆朝局的秘密,在苏轼指尖化为灰烬。
“蔡京想看我惊慌失措,想看我和程颐狗咬狗,想看旧党分崩离析。”苏轼看着飞舞的纸灰,轻声道,“那我偏不如他所愿。我要用这本‘伪账’,给他唱一出大戏。”
“道潜师兄,麻烦你明日一早,将这本账本送到御史台贾易的手里。”
苏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宛如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他要演戏,我就陪他演。只不过,这戏台子,得搭在他蔡京的头上。”
屋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在这温暖的斗室之内,一场比风雪更猛烈的反击,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