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清晨,掖庭的天光依旧是灰蒙蒙的,透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李未央端着半盆结了冰碴的污水,从低矮的院墙边慢慢走过。脚步有些虚浮,是前夜过度使用“镜鉴之眼”的后遗症,左眼深处依旧残留着隐约的胀痛,看东西时,靠近边缘的景物偶尔会泛起一丝不真切的虚影。
但她脊背挺得比往日更直些。镜中空间那奇异的、缓慢流淌的时光,以及其中弥漫的冰凉气息,让她的神魂得到了难得的休憩与滋养。虽然身体依旧病弱,但那种灵魂即将被撕碎、记忆混乱冲撞的崩溃感,已经消退。两个灵魂的融合并未完成,却暂时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以“生存下去”为最优先指令的平衡。
那面古镜虚影,依旧静静悬浮在意识深处,光华内敛,只有在李未央刻意沉入时,才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微弱凉意。她试着再次主动“回忆”那晚看到的、关于陈内人与宦官交易的画面,画面依旧清晰,但古镜毫无反应,左眼也没有再次刺痛。看来,这“镜鉴之眼”的能力并非随心所欲,触发条件、消耗与看到的内容,似乎都难以控制。
“或许是接触了特定的人、物,或在特定情境下才会被动触发?而且看到的多是与‘秘密’、‘交易’、‘过往’相关的片段?”李未央暗自思忖,将污水倒入指定的沟渠。冰水溅起,寒意刺骨。她必须更加谨慎。这能力是双刃剑,用得好或可窥见生机,用不好,光是那触发时的剧痛和虚弱,在掖庭这种地方就足以致命。
接下来的几日,掖庭表面依旧平静。陈内人似乎因前次“黑漆盒子”风波和李未央的“病弱多嘴”,对她“关注”有加,分派的活计越发琐碎费力,动辄挑刺呵斥。李未央一律低眉顺眼,应承得小心谨慎,将“胆怯本分、体弱易出错”的形象维持得无懈可击。她知道,陈内人疑心未消,这是在用琐碎的磨难敲打她,也在观察她的反应。
云娘私下里替她抱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偷偷将自己的半个粗面饼子塞给她。李未央心中微暖,却不敢完全信赖,只默默记下这份善意。在掖庭,任何过从甚密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不能再牵连这个单纯的姑娘。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李未央被派去清洗一批浆洗房送来的、质地稍好的旧绸缎,这是准备发给各宫低等宫人做新年袜套的边角料。活计在靠近浆洗房的一处露天石台进行,水井不远。她正费力地拧干一块厚重的青色绸布,忽听井边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真的不行了,王公公那边催命一样……陈内人这几日脸色难看得很,我、我连靠近都不敢……”声音带着哭腔,是年轻男子,但尖细颤抖。
李未央动作未停,眼角余光却已瞥去。是那个小太监!北廊见过的那个!他正对着井口,肩膀缩着,对着井里模糊的倒影喃喃自语,手里无意识地搓揉着那个褪色的旧香囊。
“你再逼我……再逼我……我就……我就把一切都……”小太监的声音更低,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却又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刹住,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浆洗房那边传来一个婆子的吆喝:“承恩!死哪儿去了?那几桶皂角水还不提过来!”
小太监浑身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将香囊塞回怀里,胡乱抹了把脸,应了一声“来了”,低着头匆匆朝浆洗房跑去,自始至终没注意到不远处石台边的李未央。
李未央缓缓拧干手中最后一点水,将绸布晾上竹竿。心中波澜微起。
承恩。原来他叫这个名字。王公公……看来是那日影像中踹他的体面宦官。压力果然传导到了最底层,而且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把一切都……”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告发?同归于尽?
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一个被逼到绝境、手握秘密的小太监,就像一枚烧红的炭,随时可能炸开,烧伤所有靠近的人,尤其是她这个“偶然”的目击者。
但同时……这也是一个可能存在的、极其脆弱的“连接点”。
她需要更了解这个承恩,了解他恐惧的根源,了解那个香囊对他意味着什么。不是出于同情,而是为了评估风险,以及……是否存在一丝利用这“崩溃”导向对自己有利方向的可能。
机会在三天后意外降临。那日内府司突然来人抽查各處杂役名录与物料,陈内人被叫去问话,掖庭各处的人手调配略显混乱。李未央被临时指派,去后巷一处堆放废旧木料和破损家具的角落,拾掇些能用的柴火。
那地方偏僻脏乱,平日少有人至。她抱着几根相对干燥的劈柴,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阵极力压抑的、小兽般的哀鸣。声音来自一堆歪倒的破屏风后面。
她脚步顿住,屏息倾听。是承恩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剧烈的痛苦。
“娘……阿娘……疼……承恩好疼……他们踢我……骂我……东西送不出去……都要完了……”
李未央心下一沉,悄悄挪动脚步,从屏风的缝隙间看去。只见承恩蜷缩在满是灰尘的角落里,背对着她,肩膀剧烈抖动。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香囊,按在心口,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粗布衣袖下,隐约可见青紫的伤痕。
他在哭,但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混杂着恐惧、身体痛苦和绝望的崩溃。
左眼,没有传来预期的刺痛。古镜虚影也毫无动静。但李未央却“看”得更清楚了。不是通过异能,而是通过观察。他颤抖的幅度,他无意识抓挠伤口的小动作,他对着香囊低唤“阿娘”时声音里全然的依赖与无助……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身心俱损、且情感上仍有致命弱点(那个香囊所代表的,很可能是他宫外的母亲或唯一亲人)的少年。
他没有“把一切都……”的勇气,至少现在没有。他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痛苦的承受。
李未央默默收回目光,抱着柴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角落。心中那点冰冷的计算,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利用一个濒临崩溃的人,风险极大,且可能反噬。但……如果不止是利用,而是提供一丝极其微小的、不至于暴露自身,却又能让他稍缓压力的“缝隙”呢?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稳住这枚危险的炭火,让他不至于立刻爆炸,也为了……或许能从中获得一点点关于陈内人那条线更具体的信息?
这个念头盘旋不去。但如何做?她不能直接接触承恩,那太显眼。任何物品的传递都可能被查获。言语更是危险。
她想到了那面镜,和镜中空间。能否利用镜中空间那缓慢的时间流速,模拟、推演与承恩可能的接触方式?或者……镜鉴之眼能否看到与承恩手中香囊相关的、更远的过去?那或许能揭示他真正的软肋。
当晚,夜深人静。李未央的意识再次沉入镜中空间。她尝试集中精神,观想承恩手中那个褪色的香囊,试图主动触发“镜鉴之眼”。古镜虚影微微一亮,左眼传来熟悉的微弱刺痛感,但这次没有清晰画面,只有一些极其模糊的、混杂着温暖阳光、草药气味、女子温柔哼唱声的碎片感觉,以及……一丝浓烈的、仿佛深入骨髓的眷恋与思念。
紧接着,是截然不同的、冰冷黑暗的场景碎片:宫门、绳索、分离的哭喊、香囊被强行塞入怀中的触感……然后便是无尽的昏暗、劳作、责打。
碎片很快消散。李未央额角渗出冷汗。这次尝试消耗不大,看到的信息也有限,但结合日间的观察,足以让她拼凑出一个轮廓:承恩入宫前,应有相对温暖的家庭(母亲?),被迫分离,香囊是唯一的念想。入宫后处境悲惨,成为陈内人这条黑线最底层的跑腿,备受欺凌压迫。
他的软肋,是宫外的亲人,是这唯一的温情寄托。他的恐惧,来源于陈内人、王公公这条线上的压迫,也来源于害怕失去与亲人可能存在的、微弱的联系(或许寄钱?传话?)。
那么,能让他稍感“安心”,或许不是实质的帮助,而是一种“暗示”——暗示有人知晓他的软肋(但不会伤害),也知晓他的困境(但未必会告发),甚至……暗示在这绝境中,并非全然孤独。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走钢丝的计划,在李未央心中逐渐成型。她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最不引人注目的时机,传递一个模糊的、只有承恩自己能理解的“信号”。
几天后,机会来了。宫里似乎要筹备一个小型宴会,需要大量清洗宴器。李未央和云娘等数十个宫人被集中到一处较大的庭院干活。承恩也被派来负责搬运清洗好的器皿去库房。庭院人多眼杂,各自忙碌,正是最容易“意外”接触,也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时候。
李未央低头清洗着一个铜盆,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承恩的动向。看到他抱着摞高的漆盒,脚步虚浮地从她身边不远处走过,脸色比前几日更差,眼神空洞。
就是现在。
她假装用力过猛,手中铜盆一滑,小半盆泛着皂沫的污水,“意外”地泼溅出去,正好洒在承恩脚前不远的地面上,也溅湿了他本就脏旧的鞋面和裤脚。
“啊!对不住!对不住!”李未央慌忙抬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歉疚,看向承恩。
承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半步,手里的漆盒晃了晃,差点脱手。他看向李未央,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认出了她——是那晚在墙角碰见的、什么都没说就离开的小宫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怀中——香囊所在的位置,脸上闪过一丝更深的惊惧。
李未央已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抹布,却不是去擦自己的手,而是快速蹲下身,仿佛要替他擦拭鞋上的水渍,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般的细微声音,急促地说了一句:
“香囊……仔细收好。城南……永宁坊外……有间药铺……”
话音未落,她已迅速用抹布在他鞋面上敷衍地擦了两下,然后像是害怕被责骂,立刻起身退开,连连躬身:“奴婢毛手毛脚,冲撞了公公,实在该死!”
整个“意外”和“补救”过程,不过两三息时间。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不小心溅湿了路过小太监的脚,惊慌道歉而已。
承恩却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抱着漆盒的手臂僵硬。他死死盯着李未央低垂的、苍白瑟缩的头顶,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恐惧、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她提到了香囊!她怎么知道?她还说了“永宁坊外……药铺”!那是……那是他阿娘以前常去抓药的地方!是阿娘告诉过他的地方!她是谁?她想干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但李未央已经退回到水盆边,头垂得更低,专心清洗,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旁边的管事嬷嬷已经看了过来,皱眉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东西送过去!毛躁的东西,都仔细着点!”
承恩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不敢再看李未央,抱着漆盒,脚步凌乱地匆匆离开。只是那背影,除了以往的惊惶,似乎又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混乱。
李未央继续清洗着铜盆,冰凉的水浸着手指,微微发抖。是冷的,也是后怕。刚才的举动冒险至极。但她赌对了。承恩的反应说明,永宁坊外的药铺,对他有特殊意义,极大可能关联着他宫外的亲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加上“香囊”这个关键词,足以在他心中投下巨大的石块,让他惊疑不定,却也让他意识到——有人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的软肋,而且……似乎并没有立刻告发的意思。
这不足以让他信任她,但足以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可能……会在绝境中,隐隐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这个知晓他秘密的人,或许……不会是催命符?
种子已经种下,带着荆棘,也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幽光。接下来,要看这颗种子,在承恩充满恐惧与压力的心中,会如何生长,又会将暗流引向何方。
李未央不知道陈内人那边是否察觉了细微的变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否走得太险。但身处掖庭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不行险,或许只有沉没一条路。
她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庭院的清洗还在继续,污水中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宫墙一角冰冷高耸的阴影。
(第一卷:掖庭尘·荆棘种,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