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坊外的药铺。
这五个字,如同五枚烧红的细针,扎进承恩的耳中,顺着血脉滚入心里,烫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哆嗦。他抱着那摞沉重漆盒,脚步虚浮地走在通往库房的幽暗甬道里,脑子里轰轰作响,反复回荡的只有那气音般细微的一句,和那双在苍白脸上一闪而过的、沉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
她是谁?她怎么会知道?阿娘……阿娘怎么样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想立刻冲回那院子,揪住那个叫李未央的宫女问个清楚。可他不敢。他甚至不敢回想她当时的表情,那低眉顺眼的瑟缩下,仿佛藏着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她提及香囊,提及药铺,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别有用心的圈套?是不是王公公那边察觉了什么,派来的人?不,不像。王公公若有疑,只会直接让他消失,不会用这种方式。那她图什么?勒索?可他一个最末等、朝不保夕的小内侍,有什么值得勒索的?
混乱的思绪几乎要将他逼疯。漆盒在怀里越来越沉,像要压断他细瘦的胳膊。路过一处偏僻的墙角,他实在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宫墙滑坐下来,将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不能哭出声,这里随时可能有人经过。
阿娘的脸在眼前晃动,苍白,憔悴,带着温柔又绝望的笑。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宫门外那条肮脏的巷子口。人牙子扯着他往那扇巨大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宫门里拖,阿娘扑上来,死死攥着他的手,将一个带着体温和草药味的旧香囊塞进他怀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承恩……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等阿娘……”
等阿娘。可怎么等?进宫这些年,他像只最卑贱的虫子,在无数双脚下挣扎。好不容易攀上陈内人这条线,以为能给阿娘捎点钱、传句话,却发现自己陷进了更深的泥沼。王公公的贪得无厌,陈内人的刻薄阴狠,还有那些永远也送不完、越来越烫手的“东西”……他快撑不下去了。
“香囊……仔细收好。城南……永宁坊外……有间药铺……”
那句话又鬼魅般响起。不是直接的威胁,更像是一种……提醒?一个信号?她让自己“仔细收好”香囊,是在说这东西本身很重要?还是在说……香囊代表的“念想”不能丢?永宁坊外的药铺……那是阿娘旧疾复发时常去抓药的地方,也是他们母子约定,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尝试传递消息的地点之一。这宫女怎么会知道?!除非……除非她真的与阿娘那边有什么关联?
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希望,如同黑暗深渊里透出的、几乎看不见的一线光,颤巍巍地升起。但随即就被更大的恐惧淹没。万一这是陷阱呢?万一这消息是假的,是诱他露出破绽,好将他和阿娘一并……
“承恩!死哪儿偷懒呢!”管事的尖厉喝骂从不远处传来。
承恩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抱起漆盒,踉跄着继续往前走。心却像在油锅里煎,那五个字,和那双沉静的眼睛,再也挥之不去。
李未央的日子,在“泼水事件”后,似乎并没有立刻变得不同。陈内人依旧冷淡挑剔,活计依旧繁重,云娘依旧偷偷塞给她半个饼子,掖庭的天空依旧是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灰。
但有些变化,是悄然发生的。比如,她发现自己被安排去浆洗、洒扫那些更偏僻、更不易被人注意的角落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又比如,偶尔路过某些地方,比如那日与承恩“偶遇”的庭院,或是堆放旧物的库房附近,她总能感觉到一道极其隐蔽、带着惊疑不定的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
她知道,那是承恩。种子已经种下,它在恐惧与猜疑的土壤里,正挣扎着想要破土,探知究竟是阳光还是更深的风雪。
她耐心等待着。每日劳作,沉默寡言,只在镜中空间那缓慢流淌的时光里,反复推演可能发生的情况,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落子。镜鉴之眼没有再被触发,这让她稍稍安心,却也明白,这能力不可控,不能作为倚仗。真正的依仗,是冷静的观察、谨慎的判断,和对人性的揣摩。
她开始更加留意掖庭里的人事。陈内人并非一手遮天,她上面还有崔司簿,再往上还有掖庭局的其他宦官女官。各人之间,似乎也有亲疏远近,利益纠葛。那个曾受崔司簿指使来“打听”她的春桃,似乎与陈内人并不算亲近,偶尔碰面,彼此眼神都带着淡淡的疏离。而王公公……她只在一次远远搬运物品时,瞥见过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宦官背影,被几个小内侍簇拥着走过,气场阴鸷,与周围卑躬屈膝的环境格格不入。
信息依旧破碎,但她在努力拼凑。她需要知道,陈内人这条“线”的上下游,除了王公公,还连着谁?那些被私运出去的金银珠玉,最终流向何处?是填补某个人的亏空,还是供养着宫外某位“贵人”的野心?只有弄清楚这些,她手中这把由“秘密”打造的、尚且脆弱的匕首,才知道该对准哪里,又该如何保护自己不被反噬。
机会,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降临。那日下了场小雨,庭院石板湿滑。李未央被派去擦拭一处闲置偏殿的回廊栏杆。这活计轻松,但位置靠近内府司往来的一条次要通道,偶尔能看见些来往的低阶官吏或宦官。
她正低头擦拭,忽听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低低的交谈。
“……真是晦气!永宁坊那边这两日查得忒严,巡街的武侯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进出坊门都要被盘问几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抱怨道,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
“少说两句吧,王公公交代的事要紧。东西递出去了吗?”另一个声音更沉稳些。
“递是递出去了,可接头的张二吓得够呛,说这两日坊里好像在查什么旧案,风声紧得很,让咱们最近都小心些,能不出宫最好别出。”
“永宁坊?”李未央擦拭栏杆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心头骤然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知道了。陈内人那边也敲打过了,让她近日也收紧些,别出纰漏。对了,上次那批‘珠子’的成色,上头不太满意,下次……”
声音渐行渐远,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永宁坊”、“查旧案”、“珠子成色不满意”、“陈内人”这几个词,已足够在李未央心中掀起波澜。
永宁坊!果然有牵连!而且,似乎宫外正在查什么事,让这条线上的“张二”紧张,进而让宫内的王公公和陈内人也感到了压力。这压力,很可能就是承恩之前濒临崩溃的原因之一。而“珠子成色不满意”,说明这条线运出去的东西,有固定的“买家”或“上头”,且对品质有要求,并非随意销赃。
这是一个信号。外部环境的变化,正在影响这条暗线的稳定。压力,已经从宫外的“张二”,传递到了宫内的王公公、陈内人,最终压在了最底层的承恩身上。而承恩的崩溃风险,又会反过来威胁到整条线的安全。
李未央慢慢直起身,望向那两人消失的甬道方向,眼神幽深。外部的“风”,已经开始吹了。她之前对承恩说的那句“永宁坊外药铺”,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呼应”。承恩会怎么理解这句话?是会因为外界风声紧、与“药铺”相关而更加恐惧,还是会因为这句话似乎“印证”了外界的变动,而产生一种诡异的、被“预言”或“知晓内情”的震慑?
她不知道。但这阵风,或许能帮她做点什么。
又过了两日,李未央被派去给一处久无人居住的宫院洒扫落叶。那院子偏僻,院墙一角有个狗洞大小的破损,被杂草半掩着。她记得,承恩有时会偷偷溜到这里,对着破洞外的方向发呆——那里,大概是宫外,是永宁坊的方向。
她耐心地清扫,动作不疾不徐。果然,没过多久,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在月亮门后停下,显然是看到了她,犹豫着不敢进来。
李未央恍若未觉,继续低头扫着落叶,直到将角落那片也扫净,才像是累了,直起腰,轻轻叹了口气,用恰好能让门后人听到的音量,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喃:“……永宁坊的旧案,也不知查得如何了。起风的时候,墙角的草,最是知道往哪边倒。”
说完,她抱起扫帚和簸箕,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至终,没有看向月亮门后一眼。
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充满了惊疑、恐惧,以及一丝更加剧烈的挣扎。
当夜,承恩缩在通铺最潮湿的角落,怀里紧紧攥着那个褪色的香囊,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亮。
“永宁坊的旧案”……“起风的时候,墙角的草,最是知道往哪边倒”……
那个宫女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她果然知道!她知道永宁坊,知道那里在查旧案!她是在警告自己,风紧了,要小心?还是……在暗示什么?
“墙角的草”……是说像他这样最卑微、最不起眼的人,在这种时候,反而最能察觉到危险,也最该知道如何“倒”向安全的一边吗?可她是谁?她代表哪一边?是王公公和陈内人那边的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前几日偷听到的王公公手下那两个太监的对话,想起陈内人近日越发阴沉的脸色和时不时的斥骂,想起自己怀里那几件尚未送出去、却越来越烫手的“小玩意”……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同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这条线,可能真的不稳了。
那宫女……是在提醒他自保?可她图什么?她也是这条线上的人?不像。那她为何冒险告诉自己这些?难道……她真的和阿娘有关?是阿娘托了什么人,辗转找到宫里来帮他?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狂跳,随即又自己否定。不可能,阿娘一个贫病交加的妇人,如何能把手伸进这深宫?就算能,又怎会找上这么一个同样自身难保的小宫女?
猜不透。越想越怕,越想越乱。但他知道一点,那宫女说得对,风紧了。王公公和陈内人若是觉得不稳,最先被舍弃、被灭口的,一定是他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卒子。
他不能坐以待毙。可是,能做什么?告发?凭他一张嘴,谁会信?只怕话没说完,就先“病逝”在哪个角落了。逃跑?宫禁森严,插翅难飞。那……或许,他真的该像那宫女说的,“知道往哪边倒”?
可“哪边”才是安全的?谁又能在这掖庭的旋涡里,给他一根稻草?
承恩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他。不,还有一线微光……那个宫女。不管她是谁,有什么目的,至少,她目前没有害他,反而两次“提醒”了他。或许……或许他可以再试探一次?在她下次出现的时候,想办法问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关于“药铺”、关于“阿娘”的话?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疯长。他需要一点勇气,一点确认。哪怕只是确认,那“永宁坊外的药铺”,是否真的与他记忆中的、阿娘口中的,是同一个地方。
他不知道,他这细微的心理变化,和他眼中重新燃起的那一点点挣扎的微光,并未逃过一直隐在更暗处的、另一双眼睛。
陈内人坐在自己那间略显逼仄的屋子里,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春桃白日里“偶然”提起,说似乎看见那个叫李未央的病秧子,在冷宫那边的院子附近发呆。虽只是随口一提,但陈内人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那丫头,最近是不是太“安静”了些?除了那日“失口”提及黑漆盒子,之后便老老实实,任打任骂,挑不出错处。可就是这份“老实”,配上她那日苍白的脸和沉静的眼神,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有承恩那小崽子,这几日也魂不守舍,交代的事情办得拖拖拉拉,问起永宁坊那边“张二”的口风,也支支吾吾。
是那日李未央的“失口”吓到了承恩,让他起了别的心思?还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勾连?
陈内人眼神阴鸷。不管有没有,都不能再放任了。王公公那边催得紧,上头对最近的东西也不甚满意,宫外风声又紧,正是要紧关头,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宁错杀,不放过。
她得想个办法,要么彻底拿住李未央的把柄,让她闭嘴,要么……就让这个“晦气”的丫头,和可能知道太多的承恩一样,“自然”地消失。掖庭每年“病逝”、“失足”、“冲撞贵人”的宫人内侍,还少吗?
烛火跳动了一下,在陈内人刻板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显得那张脸,在算计时,格外狰狞。
风,确实起了。而处于风暴最细微涟漪中心的李未央,刚刚用落叶和低语,搅动了承恩心中的一池浑水,却还不知道,一张针对她的、更危险的网,正在另一双手中,悄然编织。
(第一卷:掖庭尘·风起青萍,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