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目标转向太庙地宫后,李未央整理档册时,便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那些记录宫室维护、内侍省各司职掌、禁苑巡守制度、以及涉及祭祀太庙相关事务的文书。这些内容枯燥繁琐,往往夹杂在大量的宫廷用度、人事任免、赏罚记录之中,如同沙里淘金。
白日里,她依旧勤恳地完成分派的工作,浆洗、清扫、归类旧册,不露丝毫异样。崔瑛偶尔会抽查她的进度,见她分门别类条理清晰,破损处也小心修复(用从尚服局学来的简易方法),便也不再多言。郑司记似乎对她那点“诗才”失了兴趣,再未提起。
只有在深夜,同屋的赵娘子睡熟后,她才敢借着窗缝透入的微光,或是每月望日前后稍亮的月色,悄悄翻阅那些可能含有地宫信息的册页。
镜中空间成了她唯一的倚仗。每日两次短暂的进入,不仅恢复精力,更让她在专注阅读和记忆时,头脑异常清晰。她发现,当自己全神贯注于理解那些晦涩的官方文书时,进入镜中空间后,那滋养神魂的效果似乎格外好,退出后的头痛也轻微一些。
难道这镜子,喜欢“知识”或“信息”的摄入?她不敢确定,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经过十几日的筛选,她终于从一堆开元末年的《内侍省诸司职掌略录》残卷中,找到了关键信息。
那是一份关于“神都苑及太庙诸处门禁、巡夜、修缮章程”的附录,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其中关于太庙的部分提到:
“……太庙正殿及配享诸室,由太常寺与卫尉寺共掌,羽林卫轮值戍守。殿后地宫甬道入口,设于享殿西侧庑房之下,有铁闸三重,机括连环。除四时大祭前洒扫、查验灯油明器,由太常丞会同内侍省少监、羽林中郎将各一人,持三符合一之铜鱼符**方可开启,余时严禁擅入……”
“铜鱼符”、“三符合一”、“太常丞”、“内侍省少监”、“羽林中郎将”……这几个词被她牢牢记下。开启地宫需要三方官员同时在场,持有特定的符信,且只在重大祭祀前才有机会进入。守卫森严,远超想象。
她还注意到一句不起眼的补充:“……地宫内长明灯油,每岁冬至前添换一次,由太常寺主簿督责,内侍省指派可靠老成之内侍一人,携特制琉璃灯罩及南海鲛油入内操作,限时一个时辰,不得久留。”
每年冬至前,有一人可随官员进入地宫添换灯油!虽然时间短暂,且有官员监督,但这几乎是唯一可能接近镜子本体的常规机会!
“可靠老成之内侍”……她脑中立刻浮现出胡太监那张油滑的脸。他能知道“钥匙”,是否也因为他在内侍省有些门路,甚至可能接触过这类差事?
这个发现让她既激动又深感无力。即便知道这个漏洞,以她现在的身份——一个掖庭司记院的粗使宫女,如何能影响内侍省的人员指派?更不用说获取“特制琉璃灯罩”和“南海鲛油”了。
路,似乎又堵死了。
腊月十五,月圆之夜。长安城笼罩在严寒之中,司记院内更是冷寂如冰窖。
李未央坐在窗前,就着清冷的月光,看着自己这几日默写诗词的纸张。那些来自千年后的诗句,在此刻此境读来,字字锥心。
她提笔,在空白的纸角,写下:
“冰绡裁就月华裙,曾是深宫承恩身。
一自菱花尘暗锁,秋风不敢问啼痕。”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一滴墨晕开,像极了泪痕。
她不是在写王才人,也不是在写崔嬷嬷,而是在写这深宫中无数个沉默湮灭的女子,写那面被尘封的镜子,也写她自己——被命运之锁困于此地,前路茫茫。
写罢,心中郁结稍舒,却又更添苍凉。她将纸折起,欲夹入旧书中。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李未央悚然一惊,迅速将纸团攥入手心,背到身后,抬头看去。
门口站着郑司记。她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直直落在李未央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笔和砚台上。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郑司记的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奴婢……睡不着,胡乱写几个字静心。”李未央站起身,心跳如鼓。
郑司记缓缓走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桌面,最后停在李未央紧握的拳头上:“写的什么?拿给我看看。”
李未央掌心渗出冷汗。那诗里“菱花”二字,太过敏感。她迟疑着,没有动。
“嗯?”郑司记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李未央知道躲不过,只得慢慢伸出手,将攥得有些皱的纸团递过去。
郑司记接过,就着月光展开,默默读了一遍。
屋内死寂,只有窗外寒风呼啸。
许久,郑司记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李未央。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李未央看不懂的、极深的疲惫。
“冰绡裁就月华裙……曾是深宫承恩身……”郑司记低声重复了一句,忽然问,“你可知,这‘菱花’,指的是什么?”
李未央心头剧震,强自镇定:“泛指铜镜……奴婢只是借用典故。”
“借用典故?”郑司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你倒是‘借’得巧。王才人当年,最爱穿的便是月华裙。她投井前,砸碎的,正是一面鎏金菱花镜。”
李未央的呼吸瞬间停滞。王才人……砸碎了镜子?
薄册和残纸都未提及这个细节!是郑司记在诈她,还是确有其事?
“奴婢……奴婢不知这些旧事。”她垂下头。
郑司记不再追问,将那张纸缓缓撕成两半,四半,直至碎片。“有些诗,写出来,便是祸根。”她将碎片丢进一旁的炭盆(虽然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烬),声音冷硬,“宫里最忌讳的,便是自作聪明,感怀身世。王才人便是前车之鉴。”
“是,奴婢谨记。”李未央躬身。
“过几日便是冬至。”郑司记话锋一转,“太庙祭祀,宫中各处都需人手。内侍省来要人,我们司记院也需派两个稳妥的去帮忙做些杂役。你,算一个。”
李未央猛地抬头,撞进郑司记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太庙……冬至……
“怎么?不愿意?”郑司记挑眉。
“不!奴婢愿意!谢司记提拔!”李未央连忙应下,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是巧合吗?她刚查到冬至前地宫添换灯油的事,郑司记就派她去太庙帮忙?而且偏偏点中了她?
“去了那边,自有那边的管事分派。少看,少听,少问,把手头的杂事做好便是。”郑司记深深看了她一眼,“记住,你只是去做杂役。不该去的地方,一步也别踏错。否则,没人保得住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
寒风从门缝钻入,吹得炭盆里的纸灰打了个旋。
李未央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郑司记撕了她的诗,警告她,却又派她去太庙。
这是惩罚?是考验?还是……某种默许,甚至指引?
她想起郑司记提到王才人砸镜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郑司记,到底知道多少?她在这盘迷雾重重的棋局里,究竟是执棋者,还是另一枚棋子?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纸张被夺走的触感,以及那句冰冷的“写出来,便是祸根”。
她走到窗边,望向太庙的方向。那里殿宇重重,守卫森严,地宫深锁。
冬至,近在眼前。
那面镜子,就在地宫深处。
而她,即将以杂役的身份,踏入那片禁忌之地。
手中无钥,心中无策,前路莫测。
只有那首被撕碎焚尽的诗,像一道凄冷的谶言,飘散在长安的寒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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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有话说】
太庙地宫线索初现!冬至添灯,是唯一接近镜子的常规机会。
月夜诗成,竟暗合王才人旧事,引来郑司记深夜敲打与撕诗警告。
峰回路转!李未央被点名前往太庙冬至祭祀帮忙。是巧合?是陷阱?还是郑司记的暗中安排?
王才人砸镜细节首度披露!镜子与旧案关联更深。
下一章:冬至将至,李未央踏入太庙。杂役身份的她,将如何在这神圣又森严的禁地中周旋?她能否找到机会,窥探地宫之谜?而郑司记的真实意图,是否会在此行中显露端倪?寒夜诗谶,正一步步化为冰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