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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镜中谋 第二章,井台谋

    日子在冰冷的井水和沉重的捶打声中,一天天缓慢地爬行。

    李未央逐渐适应了掖庭的节奏——或者说,是身体在求生本能下被迫适应。每天凌晨梆子响,起身,去井台,浸泡在刺骨的冷水里,直到双手红肿麻木,指关节疼得弯曲都困难。粗糙的食物仅能果腹,炭火永远不足,夜里常常被冻醒。

    但她的精神,却靠着那方寸的镜中世界,勉强维系着一线清明。

    她发现,每天最多只能进入镜中空间两次,每次不能超过现实时间的二十个呼吸。一旦超过,便会头痛欲裂,甚至眼前发黑,几乎昏厥。她只能将进入的时间拆分开,一次在午间歇息时,一次在临睡前。那微弱的清凉滋养,如同濒死之人偶得的露水,虽不能解渴,却能吊住性命,让她保持最低限度的思考能力。

    镜中空间除了悬浮的镜子虚影,空无一物。她尝试过“带”东西进去,无论是稻草还是饼渣,意识一离开,东西便留在原地。这个空间似乎只容纳她的意识和那面镜子。而那镜子虚影,除了提供滋养,再无其他反应。

    她开始利用在镜中空间那相对“漫长”的时间(尽管外界极短)来思考。

    首先,是语言和文字。原主虽出身官宦,但年幼,所学有限,记忆零碎。日常听掖庭宫人交谈尚可,但涉及到更文雅的词汇或书面语,她便常常一知半解。她开始有意识地偷听、记忆,尤其是监工宦官或偶尔路过的女官之间的对话,从只言片语中拼凑词汇。文字更是麻烦,她只能在浆洗时,偷偷观察衣物上可能残留的墨迹或绣纹,默默记忆笔画。

    其次,是观察。掖庭看似等级森严、管理粗放,实则自有其运转的规则和潜藏的脉络。张嬷嬷看似刻薄,但似乎与掌管这一片区的宦官有点说不清的关系,对某些背景特殊的宫女会稍加颜色。那个孙姓宫女,欺软怕硬,但似乎对上面派发的“赏赐”份额格外敏感。云娘小心谨慎,却和负责浆洗房物料领取的一个小太监似乎有点同乡之谊,偶尔能多领半块皂角。

    信息,是这冰冷囚笼里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她必须尽快学会在这里“听”和“看”。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似乎要下雪。井台边格外寒冷,呵气成霜。李未央正奋力捶打着一件厚重的棉袍,忽然感觉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坠痛。

    她脸色一白。

    原主的月事来了。而且,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冰冷劳作,痛得格外厉害。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她手指一松,木杵差点脱手。

    “怎么了?”旁边的云娘察觉到她的异常,低声问。

    “……没事。”李未央咬牙,强迫自己继续动作,但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腹部的绞痛,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在这种地方,示弱往往意味着更肆无忌惮的欺凌,甚至会被克扣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

    监工的宦官似乎也注意到这边的迟缓,不悦的目光扫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阵稍显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穿着比普通宫女稍整齐些、但依旧朴素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老宫女。

    监工宦官立刻收起不耐,堆起笑脸迎了上去:“郑司记,您怎么亲自到这边来了?”

    郑司记?李未央心中一动。掖庭设有“司记”一职,掌管宫人名籍及部分杂务,算是个有些实权的女官。

    郑司记的目光冷淡地扫过井台边一个个冻得面色发青、埋头苦干的宫女,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的视线在李未央苍白的脸上略微停留了一瞬,但并未多言。

    “尚服局那边催得紧,年前要赶制一批春衣,各宫娘娘们的贴身衣物浆洗务必精细。”郑司记声音平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司设点了你们这片井台的人手,晚些时候会送一批绸缎料子过来试手。洗坏了,你们担待不起。”

    监工宦官连声应喏。

    郑司记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井台边压抑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些,宫女们低声议论着“绸缎”、“试手”之类的字眼,这显然比洗那些粗糙的宫人衣物更需谨慎,但也可能意味着,做得好,有机会被调去更好的地方,哪怕只是临时。

    李未央却顾不得这些。腹部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她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必须想办法缓一缓。

    她看向云娘,低声道:“云娘姐姐,我……腹痛得厉害,想去更衣,片刻就回。”

    云娘看她脸色实在难看,点了点头,小声道:“快些,我帮你看着。”

    李未央勉强挪动脚步,离开了井台范围,朝着记忆里一处偏僻的、堆放杂物和柴火的角落走去。那里有个半塌的草棚,勉强能避风,也是宫女们偶尔偷懒或解决内急的去处之一。

    刚走到草棚阴影里,她便扶着冰冷的土墙,几乎瘫软下去。她立刻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沟通虎口的疤痕。

    意识沉入镜中空间。

    温润的光芒包裹着她(的意识),那微弱的清凉感渗入,似乎稍稍缓解了灵魂层面的疲惫,但对身体剧烈的生理疼痛,效果微乎其微。她“看”着空间中央那面暗淡的镜子虚影,心中焦急。难道这镜子只有这点用处?

    她不甘心地尝试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向镜子。

    忽然,镜子虚影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幕极其模糊、破碎、仿佛隔着重度毛玻璃观看的影像,在她意识中闪过:

    ——一只略显粗糙、但保养尚可的手,正将几件颜色鲜亮、质地柔软的绸缎衣物,小心地放入一个木盆。背景似乎是室内,光线较好。

    ——那双手的拇指指侧,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伤,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到,渗着一点血珠。

    影像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李未央猛地从镜中空间退出,回到冰冷刺骨的草棚下。剧烈的头痛随之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退出都要强烈,她闷哼一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她的心,却因那短暂的影像而狂跳起来。

    那是什么?绸缎衣物?新鲜的划伤?

    难道……这就是“镜鉴之眼”?被动触发,看到与接触物相关的过往影像碎片?她刚才接触的是……自己疼痛的身体?不对,或许是因为她强烈地想着“腹痛”、“绸缎”和“郑司记”?

    影像模糊,信息不全,但……拇指有新鲜划伤的手,正在处理绸缎衣物……

    一个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她强忍着头痛和腹痛,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挣扎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然后快步返回井台。

    “怎么去了这么久?”监工宦官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奴婢知错。”李未央低头,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木杵。

    云娘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李未央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井台边其他几个正在劳作的宫女。郑司记刚才来的时候,有几个宫女正好在近处……她的手……

    忽然,她的目光在一个正埋头搓洗衣物的宫女手上停住了。

    那宫女年纪约莫二十五六,面容平淡,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类型。她搓洗的动作很用力,虎口和指节处有厚厚的茧子。但李未央看得分明,她的右手拇指指侧,贴着一小条颜色稍浅、显然是新贴上去的麻布条,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暗红色。

    李未央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手里的活计,脑子里却飞速运转。这个宫女她有些印象,好像姓王,平日里沉默寡言,干活还算麻利,不引人注目。刚才郑司记来的时候,她就在附近。

    是巧合吗?

    那影像中的手,会是这个王宫女的手吗?如果那影像预示的是未来——绸缎衣物会被划伤?还是说,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郑司记提到的绸缎试手还没开始……

    时间一点点过去。临近傍晚,果然有几个小太监抬着几个大木箱过来,在监工宦官的指挥下打开。里面是叠放整齐的素色绸缎布料,还有几件半成品的精致衣裙,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出质地柔软光滑,与宫女们日常浆洗的粗布衣物截然不同。

    监工宦官清了清嗓子,尖声道:“都听好了!这些是尚服局送来的料子,让你们试试手。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谁要是洗坏了、刮伤了,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们既紧张又隐隐有些兴奋,纷纷围拢过来。

    监工开始点名分配。李未央和云娘被分到了一块月白色的素绸和一件浅碧色的罗衫。料子入手,滑凉柔软。

    李未央的心提了起来。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宫女,她也分到了一块料子和一件鹅黄色的裙子。

    “都仔细着!先用最细的皂角水过一遍,清水漂净,手法要轻!”监工宦官反复叮嘱。

    宫女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木盆边,小心翼翼地开始处理这难得的“精细活”。

    李未央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月白素绸,用兑了温水的细皂角水轻轻浸湿,动作极其轻柔。但她的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个王宫女。

    起初,一切正常。王宫女的动作也很小心。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那件鹅黄色裙子从木盆中捞起,拧干多余水分时,异变陡生!

    她似乎是脚下踩到了一块湿滑的碎冰,身体猛地一晃,为了保持平衡,手下意识地在裙子上用力一抓——

    “嗤啦!”

    一声轻微的、但在寂静的井台边显得格外清晰的撕裂声响起。

    王宫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手里的鹅黄色裙摆,被撕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而她用来抓握裙子的右手,拇指指侧原本贴着麻布条的地方,因为用力,麻布条被扯开了一些,露出了下面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伤,正往外渗着血珠,染上了一点鹅黄的丝线。

    与镜中影像,几乎一模一样!

    周围的宫女都惊呆了,监工宦官闻声看来,脸色顿时铁青。

    “废物!蠢材!”宦官几步冲过来,劈手夺过那件被撕坏的裙子,看着那道口子,气得浑身发抖,“这可是准备给……给……”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谁都明白,这绝不是普通宫女的衣物。

    王宫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公公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地上太滑……公公饶命啊!”

    “饶命?你知道这料子多金贵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监工宦官怒不可遏,扬起手中的藤条就要抽下去。

    李未央的心脏狂跳。影像应验了!虽然过程略有出入(影像中是放入,实际是捞出时撕裂),但关键特征——手、划伤、绸缎衣物受损——完全吻合。

    这“镜鉴之眼”,竟然真的能窥见一丝未来的可能性碎片!虽然模糊、片面,且触发不可控,消耗巨大。

    看着跪地求饶、浑身颤抖的王宫女,又看了看监工宦官手中那根即将落下的藤条,李未央脑中念头急转。

    王宫女固然可怜,但此刻出头,风险极大。可如果……

    她忽然注意到,那件被撕坏的裙子,撕裂的口子边缘,丝线的断头并不算非常凌乱,位置也在裙摆内侧不太起眼的地方。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公公!”在李未央自己都没想到的时候,声音已经出口了。

    监工宦官的手停在半空,凶厉的目光转向她:“你又有什么事?!”

    李未央强压住心悸,走上前两步,低着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犹豫:“公公息怒。奴婢……奴婢或许有办法,能将这裙子补救一二,至少……不至于完全废了。”

    “补救?”监工宦官狐疑地看着她,又看看裙子,“你能有什么办法?”

    “奴婢家中……曾见母亲修补过精细衣物。”李未央尽量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合理,“这口子在裙摆内侧,若寻颜色相近的丝线,以极细密的针脚织补,再以熨斗低温熨烫平整,或可遮掩七八分。不凑近细看,应当瞧不出来。”

    她说的织补技术,在这个时代并不算特别稀奇,但需要极好的手艺和耐心。她赌的是这宦官也不懂具体,且急于摆脱干系。

    宦官果然犹豫了。真把裙子毁了报上去,他也难逃失察之责。若能遮掩过去……

    “你真有把握?”他盯着李未央。

    “奴婢……愿尽力一试。若不成,甘愿同罚。”李未央低下头。

    宦官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宫女,又看了看手中破损的裙子,最终重重哼了一声:“好!我就给你一晚时间!明早我来查验,若补不好,你们两个一起领罚!还有你们!”他环视周围噤若寒蝉的宫女,“都把嘴给我闭紧了!谁敢多嘴,仔细你们的舌头!”

    说罢,他将裙子扔给李未央,又狠狠瞪了王宫女一眼,拂袖而去。

    危机暂时转嫁。

    李未央捧着那件鹅黄色裙子,感觉手心都在冒汗。云娘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王宫女则瘫软在地,感激又恐惧地望着她。

    周围的宫女们眼神复杂,有同情,有庆幸,也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李未央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极其冒险。但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夜深人静,简陋的小屋里,油灯如豆。云娘已经睡熟。

    李未央坐在炕边,就着微弱的灯光,仔细观察着裙子的破损处。她需要针,需要丝线,需要熨斗……这些东西在掖庭并不易得。

    更重要的是,她其实并没有十成把握。前世的她最多缝过扣子,何谈织补古法?

    她疲惫地闭上眼,下意识地摩挲着虎口的镜形疤痕。

    镜子啊镜子,你能看到碎片,能给我滋养,能不能……再给我一点点启示?

    这一次,没有影像闪现。

    但当她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破损的丝线上时,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浮现——仿佛那些断裂丝线的纹理、走向、色泽的细微差别,在她眼中变得比之前清晰了那么一丝。

    是错觉?还是镜子的力量在潜移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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