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蒲扇,用裁纸刀仔细裁开信封。先抽出信,是两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信里,司齐言辞恭敬又恳切,汇报了这两个多月如何“闭门造车”,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草成此篇”,最后是“恳请先生拨冗斧正,学生翘首以盼”云云。
“还‘草成此篇’?看这厚度,怕不是‘砌成长城’喽。”金绛笑着摇摇头,但心里那份好奇和隐隐的期待,像小钩子似的,把他从论文的枯燥里拽了出来。他放下信,拿起那叠沉甸甸的稿纸。
首页,《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几个字,让他眉头一挑。
名字有点怪,带着点洋气,又有点童话的味道。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梧桐叶滤得斑驳的光,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入了神。
蒲扇忘了摇,续的茶水也忘了喝。
从派的多伦多大学宿舍,到印度朋迪榭里的动物园,再到那艘缓缓沉没的“齐姆楚姆”号货轮……他的呼吸,不知不觉跟着那艘小小的救生艇,在无垠的太平洋上起伏。
他手里捧着手稿,神情专注而认真,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但在金绛听来,却成了衬托书页翻动声的背景乐。
这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从未读过,如此写作的寓言故事,文字间透着一股野性的灵气和深沉的悲悯,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好!好啊!好啊……”金绛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光彩。
他已经很久没有读到如此朴素却酣畅淋漓的文字了,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他心坎上。
然而,就在他读到高潮迭起之处,身体里的老朋友——那该死的颈椎和腰椎——突然发难了。
“嘶……”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脖子根部窜向后脑,腰椎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钉住了一般。
金绛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中的稿纸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得不把书放下,痛苦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金绛的老伴儿提着茶壶走了进来,里面是凉好的菊花茶,正要给他续杯,一看桌上未动的茶杯,再一眼就看到了丈夫扭曲的神情。
“我说老金,又犯倔了?”老伴儿把茶杯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三分责备七分心疼,“我都说了多少次了,这个年纪了,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熬,这书又跑不了,明天再看不行吗?”
金绛看着老伴儿那张布满岁月痕迹却依然温柔的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连连点头:“哎哎,听你的,听你的。这就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他听话地站起身,把稿纸合上,甚至紧紧锁在了书桌抽屉里,仿佛这样就能切断自己的念想。
他穿上拖鞋,慢悠悠地踱步出了家门。
老伴儿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摇摇头去厨房忙活了。
金绛在林荫道上溜达了一圈,吹着傍晚的微风,那股钻心的疼痛确实缓解了不少。
可他心里却像被无数只猫爪子在抓挠。
他越想越坐立难安,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没走两圈,他便像做贼似的,匆匆忙忙地溜回了家。
“哟,回来这么快?”老伴儿正在择菜,看到他去而复返,有些惊讶。
“溜达完了,舒服了。”金绛嘴上答应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放稿纸的抽屉。
他一边敷衍着老伴儿的唠叨,一边快步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一把抓起了那沓厚厚的稿纸,三步并成两步,重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迫不及待地翻到了刚才中断的那一页。
老伴儿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嗔怪道:“你这是何苦呢?这书里有金子还是有银子?把你魂都勾走了?”
金绛头也不抬,含糊地应了一声:“魂儿勾不走,不在书上,在家里。”
老伴儿闻言,夕阳余晖中皱纹密布却温柔的脸上,染上了蜜糖般的甜色。
“哎呀,休息一会儿再看,你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好些了,已经好些了!”
老伴儿叹了口气,又实在心疼他刚才的痛苦,便绕到他身后,伸出那双粗糙却有力的手,开始替他按摩颈椎和后背。
“哎,这里疼不疼?我给你揉揉。你说这写书的人也是,写得这么让人上瘾干嘛?害得你连身体都不顾了。”老伴儿一边用力揉捏着僵硬的肌肉,一边试图用话题吸引他的注意力,“这到底写得啥呀,真有那么好看?”
起初,金绛还能配合地“嗯”两声,或者嘟囔一句“写得是人性的挣扎”。
但随着剧情的推进,他整个人又沉浸在了那个虚构的世界里。他的呼吸变得平稳,眼神却死死盯着纸面,对外界的感知缓缓被切断了。
老伴儿在后面揉了半天,发现金绛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探头一看,金绛正读到动情处,眼角竟然微微泛红,嘴里还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小说中,早已把身后的妻子忘得一干二净。
老伴儿看着丈夫那副痴迷的样子,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那沓摊开的稿纸上,嘴里小声嘟囔着,那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的埋怨:“这写书的人,真是个‘祸害’……”
就在这时,金绛无意识地“啧”了一声。
却是他读到了老虎理查德·帕克在救生艇上那惊心动魄又荒诞诡异的共存,读到那座白天是乐园、夜晚是坟场的食人岛。
当读到派讲述两个版本的故事,并问出“你喜欢哪一个?”时,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长长舒了口气。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染上暮霭。
金绛把最后一页稿纸轻轻放下,没有立刻说话。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电风扇在身后嗡嗡地转,把他的白发吹得微微颤动。
他的食指在稿纸上无意识地敲着,抬头看向窗外,天空中层叠的云霞美的让人窒息,他看着这景色,眼里心里都被这景色充满了。
是惊叹,是激赏,还是一种“果不其然”的欣慰。
“了不得……”他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小子,真给他闯出一条野路子来了。这哪里是寓言,这分明是……是给成年人的、关于信仰和生存的宏大寓言。好一个‘奇幻漂流’,漂的是海,问的是心啊。”
他想起在长春,自己对司齐的评价,“三年五载,或有所成”。现在看来,何须三五年?
这后生,分明是憋着一股劲,要把天捅个窟窿瞧瞧!
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鼓励和照拂,竟像一颗火星,落进了一堆早就备好的干柴里。
他心里高兴,忍不住又拿起稿子,翻到几处做了记号的地方反复品味。
正琢磨着,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爽朗的笑语:“金老,我来蹭杯凉茶喝!这鬼天气,热煞人哉!”
来人是邱国英。
“国鹰啊,来得正好!”金绛眼睛一亮,像得了什么稀世宝贝急于示人的老小孩,连忙招手,“快进来,快进来!凉茶管够,不过你先看看这个!”
邱国英被他这热切劲弄得一愣,一边摇着从桌上捡来的蒲扇猛扇,一边笑道:“金老,什么好东西,看把您激动的?莫不是淘到了什么古籍孤本?”
“比那些老古董有意思多了!”金绛把桌上那叠稿纸小心地推过去,手指点了点标题,“看看,一个小朋友写的。长春会议上见过的,那个海盐的司齐。”
“司齐?”邱国英不用想,就记起来了,记忆犹新呐,这小子可是狠狠考验了他和金老的眼光。“这小子真写出东西了,看金老的意思是不错?”
“何止不错啊!”
“不会吧?真有这么好,我不信!”
“你看看就知道了,你看着,我去给你倒茶。”
“这怎么好劳烦金老呢?”
“哎,跟我客气什么?坐着!”
“嘿,我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写了什么,能得您如此高的评价!”
邱国英依言拿起稿纸,起初神色还有些随意,心想金老是不是有些提携后进心切了。
可看着看着,他摇扇子的手慢了,脸上的随意渐渐褪去,被专注和讶异取代。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电风扇的嗡嗡声,和邱国英偶尔翻动稿纸的沙沙声。
不一会儿。
金绛把茶杯放在桌上,也不催他,自顾自地品着那杯早已凉了的茶,他躺在藤椅上,揉着脖颈,轻轻捶打着后背。
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
他看向邱国英的脸,捕捉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邱国英身体放松,眉头却紧锁,脸上神情分外认真。
时间一点点过去,邱国英终于抬起头,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刚从一个漫长而惊心动魄的梦境中归来。
他看向微笑的金绛,眼神复杂,有震惊,有钦佩,也有一丝难以置信。
“金老……”他嗓子有点干,端起旁边那杯凉茶一饮而尽,才道,“这……这是那司齐写的?就那个喜欢‘谈情说爱’的小伙子?”
“如假包换。”金绛笑眯眯的,带着点“看吧,我没说错吧”的得意。
“了不得,真了不得……”邱国英喃喃道,手指恋恋不舍地摩挲着稿纸的边缘,“这构思,这气魄,这寓意……哪里像个二十郎当岁年轻人写的东西?漂流的岂止是太平洋,这分明是在理性和信仰、文明和兽性、故事和真相之间走钢丝啊!最后这一问‘你喜欢哪个故事’,简直是……神来之笔,也是诛心之问。”
他放下稿纸,看向金绛的目光里充满了叹服:“金老,我现在是真心佩服您的眼光了。长春那会儿,您跟我说‘这小子是块料,三五年或有所成’,我还觉得您是不是鼓励过头了。好家伙,这才几个月?这哪是‘或有所成’,这分明是石破天惊啊!您这看人的功夫,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还厉害!”
金绛等来了期待已久的答案,乐了。
大乐!
他哈哈大笑,摇着蒲扇,满是皱纹的脸上舒展开来,像秋日盛开的菊花:“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想着年轻人有想法,总要给点机会。谁知道这小子不鸣则已,一鸣……嘿,这是要冲天啊!”
“这小伙子除了好色,没有啥大的缺陷!”
“咳咳,这叫君子好逑!”
邱国英连连点头,“对对,好色,不、好逑!好逑!”
金老顿了顿,收敛笑容,正色道:“国鹰,这稿子,你怎么看?”
邱国英沉吟道:“毫无疑问,这是篇杰作,放诸当代文坛,也是非常独特的一份,尤其是写作方式非常先锋。不过……”他微微蹙眉,“篇幅不短,风格也独特,宗教氛围浓厚,还是国外的事情,恐怕得找个有魄力、有眼光的杂志社,否则吧,一般的文学刊物,未必会发。”
“我也是这么想。”金绛点点头。
两人就着昏黄的灯光,又热烈地讨论起稿子里的细节,越说越兴奋。
窗外的夜色浓的化不开,弄堂里飘起饭菜的香气,谁家收音机里传来咿咿呀呀的江南小调。
金绛听着邱国英的话,目光又落到那叠《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稿纸上。
薄薄的纸张,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有了千钧之重,承载着一个年轻灵魂最磅礴的想象,和最执拗的追问。
他想起司齐信里那句“或侥幸不负期待”,不由得微微一笑,在心里轻声说:
“小子,你这哪里是‘不负期待’。你这分明是,给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一个天大的惊喜啊。”
……
九月的海盐,暑气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抽走,早晚的风里开始带上梧桐叶的干燥气息,拂过文化馆老旧的窗棂,沙沙的,像某种轻柔的絮语。
院子里的桂花树还未到盛放的时候,只枝桠间酝酿着星星点点的、米粒大小的花苞,空气里却已隐隐约约,浮动着一丝极淡的、清甜的预感。
司齐从传达室王大爷那里接过那封薄薄的信时,指尖触到信封的边角,竟觉得微微有些凉意。
是了,秋天了。
信封是常见的牛皮纸,右下角是熟悉的、清秀中带着一丝爽利笔锋的地址和落款——“陶惠敏缄”,邮戳上的日期是八月下旬,从杭州辗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