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己酉,齐鲁之地有少年名彦永者,生于泗水之滨,长于尼丘之下。其家世传书香,祖父尝为乡塾师,父业儒商,常以“立德、立功、立言”训子弟。彦永幼时即显颖异,三岁能执笔,五岁可识《千字文》,尤爱观堂前春联,每至岁除,必立门外细观摹写,寒暑不辍。
一、雪窗初悟
彦永七岁那冬,鲁地大雪三日。晨起推窗,但见鹅池冰封,庭前老梅独放。父亲持一卷《颜勤礼碑》拓本入室,呵气成霜:“书道如梅,不经寒彻骨,哪得暗香来?”
小儿跪坐案前,展卷临摹。那拓本纸色苍黄,墨迹沉厚如铁。初时笔锋稚拙,横似春蚓,竖如秋蛇。然其心志坚韧,自晨至暮,临“永”字百余遍。暮色四合时,忽觉五指贯气,笔管与指尖生出温热感应——此即后来所谓“通神五指连,妙用七魂识”之初验。
母亲悄入添灯,见纸上“永”字第八遍,横画已具蚕头燕尾之势,不禁低呼:“此子指间有龙!”
是夜彦永梦入墨池,见黑衣老者执巨笔书于虚空,字字化作玄鹤,绕尼丘三匝而西去。醒时窗纸泛白,雪光映案,遂提笔写下“风起泗水”四字,笔意竟有魏晋风度。父见之大惊,知此子不可再以常童视之。
二、骑鹤游学
年十五,彦永已遍临唐楷诸家。清明日,独登泰山观碑,于经石峪见《金刚经》摩崖,字大如斗,气象浑穆。忽遇雨,避于五大夫松亭,遇一葛巾老者。
老者观其临帖册,捻须笑问:“小子慕唐法森严,可知晋人何以风流?”
彦永肃然:“愿闻其详。”
老者以杖划地:“右军写《兰亭》时,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在胸;鲁公书《祭侄稿》时,有忠愤填膺、血泪交迸在笔。今汝字有法无法,有骨无血,何以动人?”
语毕雨歇,老者踏雾而去,松间唯留一行足印,竟成“神驰”二字篆意。彦永伫立良久,如受电触。归家后尽焚旧作,独取《十七帖》《伯远帖》残本,日夜参详。某夜临“远”字至第三百遍,窗外秋月满庭,忽觉手腕自运,写出的“远”字竟有鸿雁舒翼之姿——自此始悟“笔端风月洗”真意。
次年春,彦永辞家远游。父亲赠以狼毫数管、澄泥砚一方,母亲缝唐装一袭,襟内暗绣“勿忘家国”四字。出济南府时,但见黄河初泮,冰凌如碎玉东流,少年于舟中回望泰山,暗誓:“不臻妙境,不复过此门。”
三、京都云泽
己酉仲秋,彦永至京师。时值重阳,闻琉璃厂云泽堂有雅集,遂着那身靛青唐装往赴。堂前银杏洒金,廊下悬历代法书名绘。众人多着西装革履,独彦永板寸唐装,挺立如松,惹得数人侧目。
忽闻堂内喧哗。原来东瀛书道家宫本氏正悬腕书巨幅“龙”字,笔法凌厉,收锋时满堂喝彩。宫本傲然四顾:“闻中华书道渊深,可有人愿赐教?”
满座寂然。时彦永立于最末,忽向前一步:“晚生愿试。”
有小厮铺六尺宣,墨已研浓。彦永凝神片刻,竟不用大笔,取中楷狼毫,蘸饱浓墨,以行楷写“隐”字——左耳如钟,右部如云,末笔似断还连,竟在方寸间蕴千钧之力。书毕,满堂鸦静,忽有老者拊掌:“此字有豹变之象!”
说话者乃燕京大学陈寅恪教授,精研魏晋史。陈公细观笔迹,叹道:“昔右军书成,白鹅昂首;今少年笔落,隐龙欲吟。诸君请看——这竖弯钩内蓄的,可是钟繇的拙朴?这点画之间的,岂不是王珣的疏朗?”
宫本氏观字良久,肃然长揖:“是在下浅薄了。此字外静内动,似守实攻,深得贵国‘中和’之妙。”
陈公携彦永至廊下,指宫墙柳色:“初见望宫墙,倾谈慕鸿燕。小子从何处来?”
“晚生鲁人,习书十五载。”
“难怪有泰山石气、泗水烟云。”陈公目露嘉许,“他乡闻乡音,当浮一大白。走,去东来顺,老夫请你吃涮肉!”
铜锅腾雾间,陈公说起年轻时留学柏林,于博物馆见《丧乱帖》摹本,连夜临写,十指尽墨。“书道如渡津,需自备舟筏。然舟筏终是外物,真正的渡,在这里。”公以筷点心口。
临别赠砚一方,铭文“冰室”篆书。彦永后作诗记此:“他乡闻乡音,冰室赏冰砚。知遇如星流,契交若露电。”
四、豹变京华
彦永赁居东四胡同小院。院有老槐,秋深时黄叶覆满青瓦。每日寅时即起,于树下临帖,午后读金石拓本,黄昏则背帖创作。某夜大雪,呵冻写《快雪时晴帖》,写到“佳想安善”时,忽闻墙外有京胡声,是《夜深沉》。弦急处,笔锋陡然转折;音缓时,墨色渐淡如烟。一曲终了,四尺宣上竟写出千里雪霁之意。
腊月二十三,小年。彦永正扫尘,忽闻叩门声。开门见是陈公,携一朱漆食盒。
“给你送灶糖来了。”公笑呵呵入院,瞥见案上习作,眼神忽凝。那是彦永试写的“福”字,融隶书朴厚与行草飞动于一炉,左似鹤舞,右如云腾。
“此福甚妙!”陈公抚掌,“可否为老夫写一幅?要这般大小的。”双手比出二尺见方。
三日后,陈公宅邸茶会,京华名流云集。英国汉学家李约瑟博士见厅中所悬“福”字,驻足良久,问:“此字何人所书?似有汉代简帛的率真,又有唐代经卷的庄严,最奇的是这一点——”他指“畐”部右上那圆转如珠的墨痕,“竟让我想起贵国道家的太极图。”
陈公笑而不语。旬月间,彦永之名渐传九城。先是荣宝斋掌柜求“福”,后是琉璃厂各店竞相来约,至除夕前三日,东四胡同竟排起长队。有前清贝勒府管家,有梅兰芳先生派来的琴师,还有辅仁大学的外籍教授。最奇者是东交民巷法国使馆的参赞夫人,携幼子立于雪中,说此“福”字让她想起莫奈的《睡莲》——“都是光的舞蹈”。
腊月二十八夜,彦永写到子时,墨尽三锭,纸叠盈案。推门望月,但见冰轮当空,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雪窗。遂净手焚香,展六尺洒金宣,写下一个巨大的“福”——左旁如泰山巍巍,右部似黄河汤汤,最后一笔垂直而下,如定海神针。
此幅后悬于云泽堂正厅,见者无不称奇。有老翰林题诗赞曰:“笔端风月洗,案上跃麒麟。瑞气贯环壁,明堂流粹淳。”《京华晚报》以“京都纸贵”为题报道,彦永唐装板寸的形象遂成京城一景。
五、赤子初心
己酉岁除,彦永未归乡。除夕夜独坐小院,忽闻敲门声急。开门见一着旧棉袍的老者,须发皆白,手提油纸包。
“老朽西城裱画匠,冒昧来访。”老者躬身,“见先生‘福’字,有三夜不寐。特携宣纸三刀,求写一字,悬于裱糊铺,佑我残年。”
彦永忙延入。老者展纸,竟是最廉价的毛边纸,淡黄粗糙。寻常书家见之必蹙眉,彦永却双目一亮——此纸吸墨如渴马饮泉,正可试飞白笔意。
饱蘸浓墨,凝神片刻,忽以迅雷之势挥毫。那“福”在糙纸上绽开,墨晕如老梅吐艳,飞白似雪泥鸿爪。写到末笔,笔锋已干,在纸上擦出金石之声。
老者扑通跪下,老泪纵横:“三十年前,我铺里悬过康有为先生的对联。兵荒马乱时丢了,以为此生再无缘见此等笔墨……”
扶起老者,彦永忽有所悟。这月余的“纸贵”虚名,不及此刻糙纸上的真诚。遂取银元十枚塞入老者袖中:“此字赠与先生,分文不取。愿年年为先生写新‘福》。”
送走老者,雪又簌簌落下。彦永立于庭中,任雪满肩头。想起陈公昨日信中所言:“朱门欣至宝,益友观精神。方寸天真意,陶然自脱尘。”真正的书道,不在宫阙高阁,而在寻常巷陌;不在泥金笺上,而在百姓心头。
正月初三,陈公踏雪而来,携一手卷。展开竟是王铎《临阁帖》精印本。
“此卷赠你,却要换你一句话。”陈公目光灼灼,“你今后欲成何种书家?”
彦永沉思半晌,望向南方——那是泰山,是泗水,是尼丘。
“少年出草庐时,父亲嘱我三不忘:不忘笔墨从何处起,不忘心志向何处立,不忘根本在何处扎。”他缓缓道,“我欲成的书家,写的字能挂朱门,也能贴茅屋;能被学者品评,也能让稚子会心。最重要的是——”他指指胸口唐装内母亲绣的字,“勿忘家国。”
陈公大笑,声震屋瓦:“好个‘骑鹤游玄霄,跃麟生彩翼’!有此心志,何愁不登峰造极?”
六、泰山为铭
次年春分,彦永归鲁。登泰山日观峰,携自制巨笔,高六尺,毫用泰山狼尾。于玉皇顶展十丈素宣,以白石泉之水研黄山松烟墨。
晨光初露时,齐鲁大地渐醒。东天云海翻涌,忽有一隙金光破空——日出!
彦永提笔如戟,在素宣上挥写。那已不是写字,是倾注全部生命:
“风起泗水,初传元运之笙镛;
天生尼丘,永式遐心之金玉。”
横如黄河奔涌,竖似岱岳擎天;撇捺间有齐鲁悲欢,点画里是华夏魂魄。写到“金玉”最后一笔,朝阳恰跃出云海,万山金红。笔锋在纸上铿然定住,如黄钟大吕,余韵不绝。
山下观者如堵,有白发乡老拭泪:“这是咱们的山水,咱们的字。”
陈公亦在人群中,捻须微笑,对左右道:“昔年杜工部登泰山而小天下,今彦永书泰山而大胸怀。此子已得‘厚徳润齐鲁,合仁望泰山’真谛矣。”
是年秋,彦永“泰山日出”巨作悬于京都正阳门城楼。万国博览会特设中华书艺馆,此作居中。有西洋画家观后叹:“我见到的不是墨水,是五千年时光在流淌。”
然彦永已返泗水,于尼丘下设蒙馆,教乡童习字。第一课总在鹅池边,折柳为笔,以水为墨,在地上写“人”字。
“一撇一捺,相互支撑。字如此,人如此,国亦如此。”
常有京都信使驰马而来,求字问艺。彦永多赠“福”字,下题小楷:“福自勤中得,字从心上书。”偶有达官显贵以重金求墨宝,则答:“乡间多童稚待教,不便远行。”
某年元宵,陈公微服来访。见蒙馆烛火通明,三十童子正临《多宝塔碑》。窗外梅花映雪,室内墨香氤氲。公立于檐下,良久不语。
彦永出迎,陈公执其手:“昔年在云泽堂,见你板寸唐装,已知此子不凡。今见你布衣芒鞋,方知何谓‘隽流居帝都,嘉作悬城阈’。真正的登峰造极——”公指自己心口,又指那些童子,“在这里,和这里。”
夜深客去,彦永独坐灯下。展开母亲所缝唐装,襟内“勿忘家国”四字针脚如新。窗外银河泻地,忽见流星划过,其光灿然,久久不散。
遂研墨铺纸,写下四字:
“华夏福田”。
最后一笔收锋时,东天已泛鱼肚白。远处尼丘剪影如笔,泗水晨雾似墨,而新一轮红日,正从泰山之巅,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