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还没停稳,那吉普车的车门就被大力推开了。
下来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地中海发型,鼻梁上架着副厚底眼镜,手里还夹着个公文包。
这人李山河认识,县粮库的主任,王德发。
这名字听着喜庆,人却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
平日里见谁都乐呵呵的,但那手里的一杆笔,能卡死十里八乡的农民。
往年交公粮,他只要说一句水分大,你就得把粮拉回去晒上三天,或者就在粮库门口低价卖给那些二道贩子。
王德发身后,跟着四五个穿着制服的稽查员,个个歪戴着帽子,手里拿着封条,一脸的公事公办。
“谁是这的负责人?”王德发站在门口,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苞米山,眼皮子跳了两下。
这院子里的粮,少说也有几万斤。
这要是都让他收走了,粮库今年的指标还怎么完成?更重要的是,那些靠着倒卖等外粮的油水,岂不是都要进了别人的兜?
李山河扔下手里的半截烟头,慢悠悠地迎了上去。
“王主任,大驾光临啊。这大半夜的,不在家抱老婆孩子,跑我这荒郊野外来吹风?”李山河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没达眼底。
“李山河是吧?”王德发打着官腔,也没正眼看人,“有人举报,说你在这私设粮点,高价抢购国家统购粮,扰乱市场秩序。这事儿性质很严重啊。”
“扰乱秩序?”李山河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抽出一根递过去,却被王德发伸手挡开了。
“别来这套。”王德发板着脸,“根据相关规定,除了粮库和供销社,私人严禁大宗收购粮食。你这满院子的苞米大豆,那都是违禁品。来人!把这些粮都给我贴上封条,明天一早调车拉走,充公!”
那几个稽查员一听这话,拿着封条就要往粮囤上冲。
“我看谁敢动!”
一声暴喝,彪子拎着那根鹅蛋粗的镐把子,像尊黑铁塔似的挡在了粮囤前面。
他那双牛眼瞪得溜圆,浑身的酒气混着杀气,吓得那几个稽查员脚底下一个急刹车,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反了!反了!”王德发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彪子,“暴力抗法?信不信我让派出所把你们都抓起来!”
“抓我?”李山河把那根没送出去的中华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着了火,深吸一口,喷出一股浓烟,
“王主任,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这鹿场是有正规营业执照的,经营范围里写得清清楚楚:梅花鹿养殖及饲料加工收购。这苞米大豆,那是给我几百头鹿吃的口粮,怎么就成了扰乱市场了?”
“饲料?”王德发冷笑一声,“你骗鬼呢?几百头鹿能吃这么多粮?你这分明就是想囤积居奇,想倒买倒卖!”
“是不是倒买倒卖,那得看我是不是把粮卖出去了。”李山河弹了弹烟灰,“只要这粮还在我院子里,还在鹿槽子里,那就谁也管不着。至于吃不吃得完,那就是我这鹿胃口大,不行吗?”
周围看热闹还没走的村民们,这会儿也都围了过来。
他们手里还攥着刚领到的现钱,心里头那是向着李山河的。
“就是啊,人家二河是为了养鹿,咋就成了犯法了?”
“你们粮库给白条,还不许人家给现钱了?”
“这王大脑袋就是看着眼红,想来抢钱吧?”
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大伙儿都跟着起哄。王德发的脸瞬间成了猪肝色。这年头,虽然还讲究个成分,但老百姓也不是傻子,大包干都搞了,谁还能拦着大家伙过好日子?
“好好好!你们人多是吧?你们有理是吧?”王德发气急败坏,“李山河,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你这鹿场的审批手续、饲料运输,我都给你卡得死死的!我看你这买卖还怎么做!”
说完,王德发转身就要上车。
“慢着。”李山河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他转身回到那张还没撤下去的红漆桌子旁,拿起桌上那部黑色的电话机,那是前天刚装好的,全村独一份。
他拿起话筒,当着王德发的面,熟练地拨出了一个号码。
“喂,接县委办。找张秘书。”
全场鸦雀无声。王德发开车门的手僵在了半空。
“喂,张哥啊,我是山河。对对对,上次跟您提的那个给县里小学捐一批桌椅板凳的事儿,钱我都备好了。不过现在遇上点麻烦啊……粮库的王主任说我这养鹿收点饲料是犯法,要给我查封了。这资金要是冻结了,那捐款的事儿怕是得缓缓了……啊?您说啥?让王主任接电话?”
李山河笑眯眯地把话筒举起来,冲着王德发晃了晃:“王主任,县委办张大秘的电话,说是让您听听指示。”
王德发的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在体制内混了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张秘书是谁?那可是县一把手身边的大红人!
他哆哆嗦嗦地走过来,接过话筒,腰都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喂……张秘书,我是老王啊……误会!都是误会!我这就是例行检查……哎哎,是是是,支持民营经济发展,扶持特色养殖业,这都是县里的红头文件精神,我懂,我懂!……好勒,您忙,改天我去跟您汇报思想!”
挂了电话,王德发那张脸上的表情那是精彩极了。那是想发火又不敢,想笑又笑不出来,整张脸扭曲得像个刚出锅的狗不理包子。
“那个……李老板啊。”王德发把话筒轻轻放回去,还拿袖子擦了擦,“你看这事闹的。既然是有上面的指示,那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这粮既然是饲料,那就合规,合规!”
“那封条?”李山河眉毛一挑。
“撕了!赶紧撕了!”王德发冲着那几个手下吼道,“谁让你们瞎贴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收队!”
吉普车来得快,去得更快,那一股子黑烟里透着说不出的狼狈。
彪子把镐把子往地上一顿,嘿嘿傻乐:“二叔,那电话里真是张大秘?你啥时候跟县里大秘穿一条裤子了?”
李山河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眼神深邃:"在谁的地头就得拜谁的佛,老周那边我都研究明白了,家里这边我能放下,就这么说吧,咱这名字,不说省里,市里绝对是挂了号的。"
“电话当然是真的,人也是真的。"
"不过那捐款的事儿,也是真的。彪子,记住喽,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五万块钱撒出去,买的不光是粮和鹿,买的更是这一张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