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急匆匆赶到城南一处鱼市时,天已过午。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烂菜叶和码头淤泥混杂的气味。
他找到水鬼帮的联络人,一个独眼老渔夫,在小巷子里比划了几个特定手势,又递上事先备好的信物。
老渔夫那只浑浊的独眼瞥了瞥他,没说话,只朝巷子深处歪了歪头。
水鬼帮的老巢,设在闽江下游一处被废弃的河神庙里,从外面看破败不堪,里面却别有洞天,用砖石木料隔出几间密室,通风处还装了机关气孔。
水鬼帮老大“黑鲨”郑彪,是个年近五十的精瘦汉子,皮肤被海风和日头晒成酱褐色,脸上几道深刻的疤痕,其中一道从左额斜贯至右腮,将鼻梁都扯得有些歪。
他听完阿文的来意和吴管事开出的条件,嘴里正嚼着一块鱼干,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姓吴的这回倒是舍得下血本,”郑彪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船舷,“螺洲渡以东的买卖……那可是块肥肉。不过,就为了对付一个年轻女人?阿武那帮人,虽说不上厉害,可也不是纸糊的,打个照面就趴下了?”
他语气里满是怀疑和探究,显然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阿文背上冒汗,但来时吴管事已有交代,不能露怯,也不能说得太细。“郑老大,那女子确实有些本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我们折了人手是事实,不然吴管事也不会拿出这么厚的礼,求到您这儿。那女子现在正往螺洲渡方向去,估摸着是想渡江往长乐、福清那边走,那边……可是靠海的,也是贵帮常走的水路。”
郑彪又嚼了几下鱼干,吐出一小块碎骨,咧嘴一笑,“有点意思。行,这买卖,老子接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螺洲渡以东的生意,从今儿起,就是我们水鬼帮的了,白纸黑字,等事成之后,姓吴的得亲自过来画押。”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阿文连忙应承。
“人在哪儿?”
“刚过城门那段官道伏击点,现在……应该快到螺洲渡附近了。”
郑彪站起身,他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大,行动间带着一种长期在船上保持平衡的独特稳当。
“老二,”他朝旁边一个一直沉默擦拭鱼叉的壮汉道,“你带‘水鼠’和‘浪里条’他们几个,先去螺洲渡口附近盯着。”
那叫“老二”的汉子闷声应了,放下鱼叉,转身出去点了四五个人,很快消失在庙外。
郑彪这才对阿文道:“你先回去告诉姓吴的,老子的人已经派出去了。至于那女人……等摸清了底细,自然有分晓。”
阿文不敢多留,道谢后匆匆离去。
等阿文走远,旁边一个干瘦男子凑近郑彪,低声道:“老大,姓吴的这手,明摆着是祸水东引。那女人要真那么扎手,咱们何必硬碰硬?”
郑彪重新坐下,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口:“老子当然知道是祸水东引。但螺洲渡以东的生意,姓吴的把持了多少年?油水多厚你我不是不知道。他这次肯吐出来,说明那女人是真把他打疼了,打怕了。”
他眼中闪过精光:“那女人越厉害,说明她身上越有货。姓吴的那人无利不起早,他这么急着灭口,那女人身上带的,恐怕有不少好东西,而且……她往海边走。”
师爷若有所思:“您是觉得……”
“海上的事,咱们熟。”郑彪抹了把嘴,“先让老二他们去看看,要是个虚张声势的,顺手料理了,白得一块地盘。要真是个硬茬子……也得弄明白她到底什么来路,想干什么。到了咱们的水路上,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趴着。”
……
螺洲渡口,未时末,阳光西斜。
白未晞站在江边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江风浩荡,吹得她衣袍猎猎。
她望向宽阔的江面和对岸,目光在渡口停泊的船只上缓缓扫过。
几条渡船正在装客,其中一条稍大的船,船家正大声吆喝,催促乘客快上。船上已经挤了十几人,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试图往上挤,船身吃水颇深,随着人流晃动。
白未晞的视线在那船家脸上停顿了一瞬——那人吆喝时眼神却不时瞟向岸上某处,与人群中两个扮作力夫的汉子有极短暂的视线交错。很隐蔽,但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又看向江水。浑浊的水面下,几条不同于寻常鱼类的影子,在渡船附近的深水区缓缓游弋。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深黑的眼眸里映着粼粼波光。然后,她转过身,背着竹筐,径直离开了江边,折返回福州城的方向。
步伐平稳,毫无留恋。
……
“二哥,她……她怎么走了?”渡口对面茶摊上,一个水鬼帮众压低声音,诧异道。
扮作货郎的老二眯起眼,盯着那抹逐渐远去的麻衣身影,眉头紧锁。
“莫非……她察觉了?”另一个手下小声道。
老二脸色阴沉:“应该不会,倒像是……突然改了主意。” 他想起吴管事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这女子行事往往出人意料。“跟上去,看看她去哪。通知水下的兄弟,撤。”
白未晞则是进了离渡口最近的一个镇子,找了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中等客栈。
“客官住店?”柜台后的掌柜抬眼问道。
“一间上房,清净些的。”白未晞放下几枚铜钱,“先送些吃食到房里。”
“好嘞!甲字三号房,临后院,安静!”掌柜收了钱,递过钥匙,朝后面喊道,“水生,带这位姑娘去甲三,再让灶上弄份客饭,拣拿手的!”
一个机灵的小伙计应声跑来,引着白未晞上了二楼。
房间确实僻静,推开后窗,可见客栈自家的小小后院,种着几丛芭蕉,并无人迹。
很快,饭菜送来:一碟白切鸡,一碟清炒芥蓝,一碗蚵仔汤,并一大碗粟米饭。虽不算精致,但热气腾腾,食材新鲜。
白未晞在桌边坐下,慢慢吃起来。她吃得很仔细,每一口都咀嚼充分,动作舒缓,仿佛只是在寻常度日。竹筐放在手边一尺远处,油布盖着,伞柄露出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