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父亲看到母亲走出房门时哀叫着。那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只听声音，不看表情，就却能明显地感觉父亲是那么无助，父亲对母亲是那么依赖。父亲这样称呼母亲有一年多了。第一次听到父亲管自己的妻子叫“妈”时，小侄女笑了：“我爷爷这是老糊涂了。”母亲自己也笑了，我知道母亲的笑里隐藏了太多的苦涩。我的心在痛苦地紧缩，我真的是笑不出来。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那么刚强，任何磨难都不能摧毁他。现在父亲整天躺在床上，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抠墙皮，哥哥家的墙壁千疮百孔，是父亲的“杰作”，因为父亲瘫痪在床，还有老年痴呆。
关于父亲的记忆是凌乱的，需要慢慢整理。
父亲是个苦命人，三岁丧母，没到成年又失去了父爱，他和自己的哥嫂一起过。父亲就像牛郎一样，每天要看哥嫂的脸色吃饭。后来父亲当了兵，还参加了抗美援朝的战争。再后来，给自己办了最简洁的婚礼，将母亲取进家门，算是有了一个真正意义的家。这些事情是我从邻居嘴里得知的，父亲从没有对我们着几个孩子提起过。他是个不善言谈的人，话少得近乎吝啬，但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做人的要求非常严格。他绝不允许我们走一点弯路，这一点他从没有对子女们说教过，只是用他的行为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
父亲是个和善的人。他与邻里个关系相处得很好，一生都没有和别人发生过任何矛盾。遇到涉及到利害冲突的事情，从来都是母亲“冲锋献阵”，而父亲总是“和为贵，忍为高”。母亲每每抱怨：“就你会当老好人”。从父亲身上，我学会了谦和。
父亲是那么的廉洁。当村干部时，从未贪污过一分钱，也从来没让自己和家人享受过任何特权。我想这一方面是时代造成的，他们那一代人都比较正直，另一方面更是父亲的品格所致。从父亲身上，我学会了正直。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始终是忙碌的。每天三更起，就下地干活，等我起来时，他已经干活回来，身上还带着草叶和露珠。从父亲身上，我学会了勤劳。
父亲非常疼爱我们。孩子太多，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父亲头上，没见过父亲叫过一声苦，也没见过父亲喊过一声累。几个孩子中，我是最小的，也是父亲最宠爱的。每次下地干活回来，无论多么劳累，他都慈爱的摸摸我的头，有时亲昵地将我揽在怀里问“谁是爸老儿”（谁是爸爸最小的女儿），父亲平日里是那么不善言谈，不顾满身的劳累，逗上我一句，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可贵，因此我每每自豪的大声回答“我是”。这在别人听来全是废话，但在我们父女俩听来却是世间最动听的语言。父亲外出回来，还经常给我带些吃的，水果了，鸟蛋了，红薯了，有时还有烧熟的蝗虫。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尽他的全力不让他的孩子受屈。从父亲身上，我学会了仁爱。
在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里，有两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放学回家，路上看到成熟的苹果，红得透亮，我馋涎欲滴，偷偷跑到树下刚想摘一个下来，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了父亲，不知他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的，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的眼神是那么威严，光看那眼神，我已经害怕得要死，只得将刚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灰溜溜的跟在父亲身后回家了。从那以后，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动过，我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欲望。
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是父亲从悬崖上摔下来的那一刻。
那时，我小学二年级。寒假了，父亲、哥哥、和我一行三人要到姥姥家走亲戚。我们走在一条山谷里，两岸悬崖峭壁，偶有乌鸦从头顶飞过，发出“嘎嘎”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父亲说：“你俩等在这里，我去去就来。”我和哥哥左等不见父亲回来，右等不见父亲回来，有些心焦。幼稚的我们并没有为父亲的安全担忧，只是想早些到姥姥家。正在我俩抱怨父亲时，只见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滚动着，离我俩越来越近了。哥哥大干一声：“不好！是爸”。我们赶紧往山上跑，想迎住父亲。还没等我们到地方，父亲被山上的粗大的茎条挡住。来到近前，我和哥哥惊呆了：父亲头部的血喷涌而出，父亲昏死过去。我吓得哇哇大哭，还是哥哥反应快，赶紧抓一把土洒在父亲的伤口上。哥哥说：“你快点回村叫人，我在这里看着。”我在泪眼朦胧中走错了方向，越走越远，我的哭声惊动了同村来这里打猎的一个年轻人，是他将父亲背回了家。（后来他成了我的大姐夫，这也是一种朴素的报答方式吧）。
父亲的的头部多处受伤，肋骨摔断了好几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在疼痛难捱的日子里，父亲没有掉过一滴眼泪。那时没有条件住院治疗，父亲只是吃了几盒跌打丸，吃了些云南白药，在自家的炕上静养了些日子，头上的伤口愈合了，肋骨也竟然奇迹般的又连接上了。（从此以后，父亲的头上少了许多头发，多了几条蚯蚓状的大疤痕。）也许冥冥之中，上苍也怜惜父亲，懂得父亲的艰难。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天是为了我们四个孩子的学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到山崖的缝隙中掏五灵脂（松鼠的粪便，可以入中药）一不留神摔下来的，父亲已经这样做了很多次，只是从没有对我们说起过，怕母亲和我们担心。
父亲呀父亲！你那么巍峨，在我的心中，你就是一座伟岸的山！你那么深沉，在我心中，你就是一汪深邃的湖，你那么坦荡，在我的心中，你就是一片广袤的平原！父亲你用你那宽阔的身躯铸就成钢铁长城，我以为你可以永远强健，永远坚毅。
谁曾想，多年的劳累和高血压拖垮了你的身体，你终于因脑出血病倒了，昏迷了一个多月，你再一次经历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但是你再也没有站起来的能力。也许是你太累了，要歇息了。
今天，我抚摸着你瘦弱的身体，看着你无助的眼神，听着你含糊的话语，作为你曾最疼爱女儿却不能分担你的痛苦，我心如刀绞。疾病不仅摧毁了你的身体，也摧毁了你的思维。你现在的智商如同几岁的孩子。父亲，你是真糊涂了，你忘记了陪伴你一生的妻子的名字，把管她叫做“妈妈”，你管每天在身边伺候你的儿子叫“侄儿”，你看着大姐二姐喊着我的名字，可是你却唯独没有叫错我。你年轻时面对再大的磨难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但现在每次看到我时，都要大声的哭，你哭红了眼睛，哭干了眼泪，你的视力每况愈下，以致于右眼都要睁不开了。你是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你对我的思念吗？
父亲，在你的病榻前，你的小女儿一勺一勺给你喂饭，将你腮边的口水轻轻擦拭，然后握紧你的手，她要做你的贴身小棉袄，多给你一些呵护，多给你一些温暖，陪你走完人生的最后路程，因为你给予她的不仅仅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