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纸鹤
青岛,凌晨5点。薄雾笼罩下的某军用机场,一条并不宽敞的水泥跑道向前延伸着,径直望过去,远处隐约看见几个人影在晃动。这是地勤在做直升机起飞前的准备工作。
根据联合国的国际海洋环境保护法,某国的外交官员受命巡视中国东海的环保现况。做为随行翻译,小娜一同前往。参与此次任务的有当地海警,海事的两位官员以及本地中方的一位环保官员。
候机厅是间十左右平方的小office,银灰色文件柜靠墙边立着,一张小办公桌横在房子中央。身穿着制服的年轻小伙为巡视组的人称体重,填写飞行表格,让大家在飞行保险单上一一签名。气氛与平时乘机过安检时被人上下搜身截然不同,他有说有笑。停机坪,直升机的罗旋浆开始盘旋,这是一架红白相间SA365N法国海豚直升飞机。登机,系上安全带,戴上耳麦。
飞机马达转速越来越快,发动机舱传来咔咔咔的声响。呼的一声,它直冲蓝天。人生头一回坐直升机,激动,脚软,心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从机舱外望下去,高空下,地面的汽车好像蚂蚁一般大小,它们排着队,传梭而行;身边大片大片棉花似的云朵快速地漂移,它们变换着形状,形成各式美丽图案;青岛市的那一片片闻名中外的红屋顶在阳光下越变越小,就像儿时在地板上和妹妹一起堆砌的积木一般。
直升机,这个儿时的梦想,曾几何时,它离我是那么的近,那么的近......
80年代初,盛夏,拿着学校发的大学毕业分配通知单,小娜去一家外资石油公司报道上班。
火车座位票超级难买,兜兜转转找了好几个人脉关系,才把那张小小的火车票搞到手。寒窗苦读十几年,终于熬出头要去上班了。上绿皮火车是技术活儿,中途站火车停留的时间短,上车的人太多,大家你推我搡,互不相让。火车汽笛声已拉响,眼看着就要误车,情急之下,小娜恳求身边的一个大个子叔叔直接把她从窗户塞进车厢里。进了车厢才看清,人挤人,根本走不动,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都睡着旅客,就连厕所里都站着3个人,厕所门都无法关上。高温下的车厢又闷又热,臭气熏天。可那又怎样?小娜兴奋,期待,青春与就要走上工作岗位的激情在心头荡漾。火车到达海滨城市,她拖着两个大行李箱找到了公交大巴站。公交大巴直接把人送到海边的码头。蔚蓝的大海横在她和新单位之间,遥望过去,公司就在海那边。人流车流在小码头排着队,等待轮渡。海边的风一阵一阵刮过来,又热又湿,连衣裙贴在身上,长发散乱地飘着。
公司人事部,大会议室里乌压压地站着一堆各地来报道的本科生大专生,几乎全是男生。大家随意的站着。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好像是等了一个多小时,轮到小娜了。拿起一份入职表格弯下腰在填写。‘ 额地神啊,这天热死人啦!’身后响起一个女生欢快的声音。一个身穿黑底白圆点连衣裙的高个子女生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到报到单不停地扇呼着,挤了过来。她是那种典型的北方丫头,皮肤白,瓜子脸,眼睛特亮。看见小娜,冲她咧嘴一笑。她是Nicole,内地一家外语学院的英文专业的高材生。
后来他们才知道公司那年只招聘两名女大学生,她俩。他们被分配到了同一间单位宿舍。3楼靠东边的一个15平方的小单间。说起来他们的运气不算差,宿舍是间海景房。一个小阳台外飘出去,面朝大海。
第一天上班,小娜拿着刚买的公文包站在门口等她。人家大小姐很是淡定,不紧不慢地从一个鼓鼓的小包里拿出一堆化妆品。粉红色的小圆镜,在桌上摆摆正,把脸凑到镜子前微微地裂嘴一笑,开始化妆了。蓝瓶的爽肤水一丝不苟地轻轻地拍打着,右手还不停地在扇那些爽肤水抹过的地方;底粉,腮红扑扑扑。她看不下去了,"喂,去上班哦,干嘛化妆得那么仔细啊?我们要迟到了”她回眸嫣然一笑。一双小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月亮;“别急嘛。我们北方姑娘不化妆像兵马俑,好丑的。”这是什么理论?“那化了妆又能怎样?美若天仙?”“错!化了妆就变成唐三彩,更难看了啦。”望着一脸惊讶的小娜,她得意地咯咯咯地笑起来。肩膀不停地抖动。
上班后不久,他们发现一个小秘密;公司后院有架公务直升机的库房。
大概是9,10岁的时候,小娜爸爸出差坐飞机带回来一个小直升飞机模型。那时小朋友没有什么玩具。爸爸把这个小飞机模型放在收音机上。她第一次看到直升飞机的模样。听爸爸说它可以像鸟一样在云间串梭,带你去想到的地方。乘父母没注意我偷偷地把它带回学校,放在抽屉里。课间就会拿出来和同学玩儿。
午休时间,绕过一个不大的停机坪,他俩偷偷溜到公司直升飞机的库房,扒着库房挂着大锁的门缝往里一瞧,一道暖光斜落在一架红白相间的小飞机上,很炫很酷。它就像那件大玩具,静静地停在里面。这是公司领导和外国的技术人员上钻井平台配备的小飞机。外勤译员可随行。小娜握着拳头,心想,一定要在实习期内好好的表现,让领导分配去做外勤译员。
公司分工公布了;小娜留守基地,Nicole做外勤译员。
下班她拎起公文包,气鼓鼓一个人回到宿舍,一头扑到被子上,在那儿生闷气。Nicole回来了,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坐在床边用彩纸叠小星星。她喜欢叠小星星,每晚都在那儿叠,她会把美丽的小星星放在一个玻璃瓶里,准备寄给远方的父母。她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在内地的一家家电公司做管理工作。她属于很黏父母的那类女生,一打起电话来一手插着腰一手托着个电话,说个没完:今天吃了什么菜啦,喝了什么汤啦,看见南方的树上长着什么奇怪的水果啦,巴拉巴拉总之是没有一个小时是停不下来的。
看到小娜真的发小脾气了,Nicole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老实告诉你,我恐高,害拍坐飞机的。找机会我去和领导说说情,申请我俩调换一下工作岗位。”“真的?骗人是小狗!”小娜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破涕为笑:“够姐们!今晚鲜虾云吞面,算我的!”
海边,一排又粗又壮的波萝蜜树,一颗颗像铁锅般大小的菠萝蜜挂在树下。树下晚间会有各色小吃摊摆出来。有一家大排挡,云吞面丝滑香口,超赞。
Nicole爱吃鲜虾云吞面了。她有些好奇:“在我们北方,馄饨是馄饨,面是面,为什么南方人要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呢?不会串味么?”小娜告诉她,南方人对饮食比较讲究,也比较细腻,但是怕胖。这种吃法口味多样化,也不会吃的太撑。她笑咪咪地点点头,一付对她的解释很受落的样子。她一手按着要跌落下来的头发,歪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呡着云吞汤,认真地说:“哎,这海边的生活不错,浪漫又补钙。现在我就差一个帅帅的老公啦。以后把爸妈接过来一起住,就在这儿安家,你说呢?”“这还用说?陪你。公司今年招了这么多大学生,只有我们两个女生。你海选。还你个人情,我决不和你争。”小娜豪气地对她举起手。“就说么说定了,让我先挑哈,有人以后别后悔哦。”她拍了一下她的掌心。一板一眼的说。小脸红扑扑的。
刚开始领工资,要买的东西似乎总是很多,小娜花钱大手大脚,离底还有10天工资就没了。她小丫头则不然,用个粉红色塑料套的小本子记着每天预算和开支,晚上核对一下,根据前一天的消费对第二天的预算做出调整。她说父母从小就培养她记账的习惯。她的家训"吃不穷,穿不穷,不会计划一辈子穷"。她提议他俩的工资合起来用。上半个月用小娜的,下半个月用她。试了一个月,有她替她把关,月底竟然还有富余的零钱去存银行。
她下了班常往海边跑,和海上的渔民混的捻熟。用公司发的福利饮料她换回新鲜的尤鱼和大虾,用电饭锅做海鲜汤,喝起来美味无比。没过多久,她的行踪开始神秘起来,下了班一个人偷偷地溜走了。晚饭也不管小娜了。原来钻井船上有个北京的男孩在和她交往。小娜有次在书店撞见过他们,那男孩高大俊朗,理工男,一口京片子超好听。一天,她问我“这个周末他约我去大海里游泳。你也一起吧?”"大海里?那深深的海洋?'小娜心里格噔一下;我游泳水平很烂,速度比乌龟快不了多少。她嘻嘻一笑,说:“别担心,我和他都是游泳健将。我们罩你。”
那天她穿着一身淡黄色小黑花的比基尼,扎着马尾,阳光下,好像一条美人鱼。她男友看她的眼神都直了。年青人准备跳海了。Nicole说;等一等。她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跑回来了,她手里多了一个大救生圈。她套在小娜身上。她一咬牙闭上眼睛拉着她的手一起跳了下去。那船离海面有好几米高,就在小娜跳下大海的一瞬间,因为心慌,手没有抓牢救生圈,呼的一声它从我的头顶飞了出去。人一下堕入了大海深处。呛了几大口咸海水,我睁大眼睛一看,身边都是一群群的不知名的漂亮的小鱼在游。一边挣扎,她感觉有人拉着她的游泳衣背带拼命带往上提,头终于浮出水面,回头一看,是她。她甩了甩她的头发,一扭身,一个鲤鱼翻身仰泳游远了。
晚上回到宿舍,俩人累得像狗一样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迷迷糊湖睡了一会儿,一股香味扑鼻,她像变戏法一样,将一碗进口的速食面放到小娜的鼻子底下,哇塞,好香哦,面上飘着葱花,番茄与鸡蛋,小娜的最爱。
上钻井平台工作的日子到了,9月6日,一个难忘日子。一大早,小娜买上新买的那套黑色职业套裙,把长发高高地扎成马尾,用发油把两侧细碎的头发都拉上去了。Nicole帮她仔仔细细地化了一个浓妆。镜子里两个女孩笑颦如花。
进了办公室,外方老总看着小娜说;"你,马上去一下人事部跑一趟,他们来电话了,说你的入职资料不齐,需要补充学校的一份证明。”小娜看了看手表,傻楞在那儿不知怎么办。Nicole走过来,在后面轻轻捅了一下她的腰:“没事的,快去快回。还有一个小时才出发呢,来的及的。”
从人事部回来已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办公室,预感着有什么事已经发生。桌上放着三颗蓝色的小星星和Nicole留下的一张纸条“亲爱的,领导让我替你去平台啦。今晚等着我,请你吃云吞面。”落款是一张小笑脸。笑什么笑啊,亏你还笑得出来!她气不打一处来,把纸条狠狠地往抽屉一扔。
“各位准备好,要下飞机了,目的地到了”轰轰轰的声响中,小娜乘坐的直升飞机徐徐降落在青岛海面上的一个钻井平台上。她的手无意中触碰到口袋,里面硬硬的有一个折叠的信封。
30多年后今天小娜的脚第一次踏上了钻井平台上了。海风强劲,她站不稳。钢铁平台上有十几个工人在紧张的忙禄着。所有的台阶楼梯都是金属网格状的,透过它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十几米下的深蓝色的海洋,波涛汹涌。
中海油的接待晚餐是自助晚餐,鸡鸭鱼肉,奶酪面包,中西合璧。大概是平台上的工作枯燥,见到有外宾来几个小伙抢着和他用英文进行交流。她走出餐厅,小心地靠着护栏望着大海,望着漆黑的大海……
那天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的同事陆陆续续地都走了。小娜坐在办公室等她回来。墙上办公室的挂钟走的特别慢,她托着腮膀越想越窝囊。努力表现了半年,还是让这个小妞上钻井平台了。这会儿她心里不知有多得意呢。这个小坏蛋。看今晚怎么收拾你。哼,一碗小小云吞面就想打发人,休想 !
照常规直升机会在晚上6点左右返回到基地。都晚上8点还不见他们的踪影。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也静悄悄的。天越来越黑,雷暴雨来了,风雨声叮叮咚咚地敲打着办公室玻璃窗。肚子饿的咕咕叫。心想;别等了,可能是天气不好,他们留在钻井平台上过夜了。没带雨伞小娜冒着大雨灰溜溜地跑回宿舍。
夜晚,宿舍里静悄悄的。她坐在床边,左摸摸右摸摸不知道做什么是好。这讨厌鬼怎么还不回来呢,一个人睡觉好害拍。海风呼呼地刮了一晚,她不敢关灯,翻来覆去地一夜睡不好。
第二天走进办公室,领导和同事们的表情有些异样,气氛有些不太对。可没人对她说什么。Nicoel桌上电话响了,是她妈妈打来了,她拿起电话,告诉她Nicole在出外勤,这两天回来。第二天,Nicole他们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
那天傍晚17时,Nicole和同事一行四人完成了当天的平台工作登机返回基地。飞行中突遇台风加雷暴雨,闪电击中了他们的直升机中段,飞机在空中翻滚后失控跌落大海深处。地面与他们失去了联系。机上四人不幸因公殉职。
她的眼光不敢看办公室墙上的公告栏。上面贴出了飞行事故卟告,四个同事的名字被打上黑框。
钻井平台上,风声凄厉。扶着冰凉的护栏,铁锈扎着我的手心不舒服。天空漆黑一片,深海的巨浪在激烈地翻滚,用力地拍打着钻井平台的铁柱子,让人感心悸与恐惧。
得知这次出差要上钻井平台,她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个旧信封。几十年工作换过几个城市,搬家也搬了7,8次,信封的四边已被磨损,她不舍得丢掉。抽出那张与Nicole在海边的游泳前的彩色合影,合影中的她穿着比基尼,一手调皮地拉着小娜的辩梢,一手神气地插着腰间,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她。信封里掉出她用公司的信纸叠的纸鹤。手指轻轻一松,它飘飘悠悠的落下,落入滚滚的汪洋中。望着大海和夜空,小娜在心里对她说;亲爱的,真的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