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庵堂中仍然很静,冬日的风声在窗外响着,房中只有女尼们很低微的诵经声,炭火燃烧爆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四福晋抱着那个孱弱的小女婴,在心中默诵毕从昨夜起至今第三十三遍的《阿弥陀经》。
刚出生的小孩子醒了吃,吃了睡,已经喂过一次羊乳,排了便溺,哭声也稍微有了些气力,虽然比正常的婴儿还是稍弱,但已足叫方静师太长舒一口气。
四福晋抱着她,头脑昏昏沉沉,只凭本能默经。
整整一夜没闭眼,她的身子本就比常人弱些,此刻已经目前模糊,隐约好像有些白茫茫,但能感受到怀中婴儿温热的身体与呼吸小小的起伏。
她低着头,好像在一片模糊的视野里看到弘晖刚出生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瘦小吗?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弘晖,如今才发现,十几年,真是好长的光阴了,足够她忘记她的骨肉刚出生时的样子。
黄鹂看出她的异样,走来软声道:“主子,将这孩子给师太们抱着,奴才扶您回去歇歇吧?”
四福晋不言声,黄鹂一动不动地候着,过了一会,四福晋摇摇头。
黄鹂心中无奈,近前方要再劝,忽听到内间惊喜的声音,“醒了,这位施主醒了!”
黄鹂闻言一喜,笑对福晋道:“真是好运气呢。”
方静师太说,那女子生产虚耗太大,又受重寒,后半夜一直发热,人力所能尽之力都已尽了,好与不好,怕要看天命,今日若能醒来,便有八分运了。
女尼们心也都松下来,服侍的仆妇们也欢喜,四福晋回过神,听到消息,轻轻舒了口气。
“阿弥陀佛。”她念道。
她其实是不太喜欢和外人接触的,从前庵堂中有香客,也都会被健仆们隔绝开,绝不会摸到她的院子里,庵堂每旬闭门五日,就是因为她好清静。
民间的烟火气,那些百姓间柴米油盐悲欢离合,婆媳不睦夫妻不和的烦恼,于她而言就像地上的泥土,她绝不会沾染到鞋底半点,倘若不小心蹭上,也立刻要将衣裙鞋袜都换掉。
但或许是这一夜一日熬得太漫长,怀里的小婴儿太柔软,她听到女人醒来,竟也想要见一见,问一问有何苦楚难处,相逢即是有缘,何况是这样难得的缘,她愿意伸手帮那人一把。
她示意黄鹂扶她起身,黄鹂忙叫一位照顾过婴儿的师太过来,将小婴儿小心抱过去,复亲自来搀扶四福晋,四福晋起身后动作微缓,她一夜坐在蒲团上,水米未进,闭目诵经,此刻终于起身,一时竟觉天旋地转。
黄鹂掩住目中的忧色,与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叹息,搀扶着她入内。
那个女人已经醒了,她看起来恢复了一些气力,虽然还是很弱,但说话时清楚一些了,“多谢菩萨们相助……”
女尼们忙道不敢当,竹嬷嬷问她:“敢问娘子贵姓,是哪方人士?”
妇人道:“奴家姓罗,贱名一个青字。”
四福晋走进来,众人连忙退让,罗青看向她,知道她便是此处的主人了。
罗青昨夜下定决心抱着女儿上山,也是仔细考量过的,她曾与婆母一起来此处进香,知道这庵堂乃是京中的一位贵人所建,建成后,贵人常在此清修静养,此次雪灾,也是贵人发善心,周济了山下一处农庄。
她实在无力挣扎起身,正要道谢,四福晋已道:“不必多礼了。”
罗青道:“救命之恩,纵衔草结环,也不足报答。”
四福晋神情微淡,看出她不愿意听这些话,罗青思忖着,正要开口,忽听这位贵人问:“你家里碰到了什么困难?”
贵人问家里有何困难,往往是准备伸手的意思,罗青反应过来,但苦笑一下,道:“天灾之力,时运不济而已。”
四福晋拧眉,罗青解释:“奴本是南方人士,数年前家乡受灾,逃难上京,外子健壮,公公也勤恳能干,我们在屯中先借地耕种,今年终于举债购下一间房屋,正待明年翻修。”
竹嬷嬷目露叹慨悲哀,罗青继续道:“不想今年又逢大雪,连着冰雹砸烂了屋子,外子腿被房梁砸中,无力医治,命将不久;奴家昨夜临盆,诞下一个女孩,公公本就急火攻心中风,闻讯……闭眼去了。奴抱着孩子上山,就是想请庵中收留,养她长大,不想竟然也在此捡了一条活路,万谢诸位。”
众人闻言,都极唏嘘,四福晋也蹙眉,不忍她再说那些事,道:“听你言语,是读过书的?”
罗青笑了一下,她脸上还蒙着纱布,笑起来也费力,四福晋心生不忍,听她道:“奴家父亲本是科举进第官员出身,自幼教奴家识得了几个字,也读过几本诗书,晓些礼节。”
“那怎得流落至此?”年轻侍女莽撞,虽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却也被黄鹂瞪了一眼,她忙低下头。
“奴家十二岁时,父亲急病过世,母亲携我与弟弟归于舅家,不久亦亡故,临终时将我与舅家表兄定亲,并将丧葬之后所遗家产交给我弟弟,舅家家境日衰,舅母逼迫弟弟拿出银钱,不然就要毁去我与表兄的婚约,将我们姐弟赶出门,弟弟不肯,连夜出逃投奔父家亲友,我被遗在舅家,不久,舅母将我半卖嫁给了外子。”罗青口吻平和,看得出来,她有很多年没有回忆过那些往事了。
四福晋面色有一点涨红,黄鹂知道她的心结,忙扶她,房里有人低声道:“真不是人!”
不知道是说舅舅舅母,还是表兄弟弟。
罗青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四福晋皱眉,疑惑道:“你竟不恨他们吗?”
“恨他们,费的不也是奴家的力气。”罗青慢慢地说,“奴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还惦记他们做什么?早就是不相干的人了。”
四福晋低叹:“娘子心性也非常人能及。”
“奴只是要活下去。”罗青道,“没有什么比命更珍贵的东西了,奴保住这条命,只管自己好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