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
今天的剧组拍摄比往常顺利得多。几场戏下来,几乎没打磕绊。
尽管如此,列夫导演却觉得,现场的氛围有些不大对劲。
天气很冷,但瓦姆耶一向这么冷;那些蠢头蠢脑的配角和群演今天没有NG太多次;黄导演仍然在喝他的枸杞茶。一切都很正常。
他已经是个感情上很粗枝大叶的人了,但不知为何,连他这么粗心的人,都能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列夫导演嘬着牙花子,琢磨了半晌。
监视器中,魏冰开与科瓦廖夫正在生涩地接吻。两人都显得颇为青涩,但那种甜蜜与悸动交织的氛围,看得列夫这个老头子都有点动心了。
喊咔后,大约五六秒钟,两人的嘴唇才分开。紧接着,魏脸色一变,一把推开了科瓦廖夫。
停。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虽然叶初平常也不怎么喜欢谢尔盖,但今天,似乎表现得更加嫌弃他了。
列夫导演直来直去的大脑懒得思索那么多。根据这些日子以来对叶初的了解,他已经得出了推论。直接把谢尔盖叫到近前,开门见山地问:“你又怎么惹她了?”
那个华国女主演脾气很不好,这是事实。但一般情况下,都是藏着掖着地嫌弃他们,面子功夫还是到位的。谢尔盖干了什么,能让对方连面子工程都不做了?
最让列夫导演奇怪的是,谢尔盖周身的气压也很低。虽然整个人仍然温和有礼,神态也没怎么变化,但就是给人感觉……他很不爽。
怎么说呢,就好像赶了五百里路前往心仪的餐馆,路上车子还抛锚了,只好一路狂奔抵达餐馆,结果餐馆今天休假了似的。
两位主演同时心情恶劣,列夫导演顿时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又嘲笑剧本哪里不对了吗?你叫她来跟我说!”
“……没有。”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的学生回答,“一些剧本动作上的分歧,已经解决了。”
列夫导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就这点小事,你就一副报丧鸟的样子?沃尔科夫,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抱歉,老师。”谢尔盖回过神来,神色清明了些许,“我只是有些……挫败。”
“挫败?”列夫导演嘀咕了一声,神色缓和了些,“有什么好挫败的?你十三岁就上台表演了,那时候她还在背书包呢!你是你父亲的骄傲,她只是个没礼貌的疯疯癫癫的臭丫头罢了。”
谢尔盖皱了皱眉头:“列夫·帕夫洛维奇,其实她对您很尊敬,也并不——”
“好好好,”列夫导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你为什么挫败?给我说说。”
出乎他的意料,谢尔盖竟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过了一会儿,谢尔盖慢吞吞道,“……我觉得她似乎比我富有。”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列夫导演惊奇地看着谢尔盖,他的第一感觉是谢尔盖在撒谎:“就这?”
谢尔盖顿了顿,列夫导演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学生似乎在狡猾地现编措辞。
“嗯。”谢尔盖点了点头,“毕竟同为主演,我们的财富差距似乎有些大。”
列夫导演狐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钱了?”
列夫导演这么问,当然是有原因的。
列夫导演是谢尔盖父亲的朋友。谢尔盖的父亲是苏联陆军的一个中士,退役后,定居在边疆区的一座小镇上。
在列夫导演心中,谢尔盖的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男人。退役后,他组建了一个小型的退伍军人剧团,收容了一些因苏联解体而无家可归的老兵们。靠着表演一些军旅题材、英雄回忆之类的剧目,维持生计。
随着成员越来越多,节目渐渐成熟,那座偏僻的小城镇划拨了一家旧电影院给他们做排练场,剧团逐步演化成了一家小型剧院,也就是谢尔盖工作的弗隆其剧院。
这家老旧、破烂、狭窄的剧院,是谢尔盖父亲的骄傲,也是谢尔盖成长的地方。从他睁开眼睛起,弗隆其剧院就已经存在于他的世界。谢尔盖全部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便是在父亲、老兵们和一场场剧目之间度过的。
列夫导演去过那个剧院很多次。在他看来,那简直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群曾经的士兵,排练着一场场士兵题材的剧目,在戏剧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军旅生涯的日子。他有时候简直分不清那里是剧院还是军队!
持枪动作,掩体转移,警戒姿势,列队行走,格斗训练,集体喊口令——旧军靴将地板踏得啪啪响,口号和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一场挥之不去的旧时光的梦魇。
小小的谢尔盖,就混迹在那群整齐的人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与他们一样的动作。
操练,服从。
排练,服从。
“是!长官。”
——不知道是戏内,还是戏外。
简直就像个小型军团。
虽然,谢尔盖的父亲——列夫导演始终觉得,他是个正直而值得敬重的人,但对谢尔盖这个儿子,他未免有些残忍了。
比起其他孩子,谢尔盖早早地学会了克制、纪律和服从。读的是英雄的书,看的是英雄的电影,听的是那些老掉牙的曲目。从十三岁第一次登台饰演通讯兵后,他便成了弗隆其剧院新的常驻演员。在一场场剧目中奔走,像个老练的小士兵。
由于弗隆其剧院经常入不敷出,需要谢尔盖的父亲垫补,导致他们家的经济情况很紧张。谢尔盖从小镇子的高中毕业后,甚至没上大学,而是直接留在了剧团。
其他青年人在他这个年纪,不是寻花问柳,便是寻欢作乐,摸一摸俏姑娘的手,拉一拉俊小伙的胳膊;而谢尔盖,仍旧每天在剧院中,留着那滑稽可笑的胡须,和一群老头儿一起,昂首挺胸地踏着整齐的步伐,唱着老掉牙的《荣耀的阵营》,一遍又一遍表演着旧时光里的英雄……
不可理喻。
有时候,看着谢尔盖英俊的相貌,再打量一番他土得掉渣的打扮,列夫导演会油然而生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谢尔盖在这种封闭的集体式生活中活了二十多年,整个人都被腌制得地地道道,老气横秋。二十四岁了,竟然还是个连娘们的手都没摸过的毛头小子——二十四岁!列夫导演二十四岁的时候,老婆连头胎都生了。
当然了,别人家的儿子,列夫导演也不好说什么的。他自己又不是没儿子,闲得蛋疼,去插手别人的闲事。
男人好面子,如果列夫导演贸然开口,对老沃尔科夫说“你的儿子留在你这儿糟蹋了,把他交给我吧!”——老沃尔科夫不恼羞成怒,把他开了瓢才怪。
直到今年,弗隆其剧院经营不善,四处漏风,老沃尔科夫垫钱也垫不起了。谢尔盖不得不出来接活,赚点外快补贴家用。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列夫导演介绍的:《冰与铁》的男主角科瓦廖夫的替身。
没想到,原定出演《冰与铁》主角的马克西姆,竟然拍那部该死的《天君》拍个没完没了,不能如期进组《冰与铁》了。
列夫导演抬了抬眼皮,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叫谢尔盖多赚一点,总比把片酬洒给别人强。
列夫导演考试了一番谢尔盖。万万没想到,谢尔盖给了他很大的惊喜,那种军人的气度,挺拔的身姿,无可挑剔的端肃仪态,健硕的身材,比马克西姆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简直就是列夫导演心中的科瓦廖夫。
编剧米哈伊尔是列夫导演的死党,再加上谢尔盖也挑不出什么错,自无不应之理。
编剧和导演联合起来的权力是很大的。就这样,几番操作,阴差阳错,这匹从边远小镇的破剧院走出来的土狼,就这么成为了《冰与铁》的男主角。
《冰与铁》的一部分片酬已经支付给了谢尔盖,被他眼都没眨地寄回了家中。谢尔盖与列夫导演说好,等拍摄结束,余下的片酬支付完毕后,他就会回弗隆其剧院,继续去演《雪橇》《荣耀的阵营》和《费多尔》了。
如果谢尔盖爱钱,就根本不会想着回那个破剧院。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那个华国女人比他有钱就心生挫败?这小子分明是在撒谎。
列夫导演锐利的目光盯着谢尔盖。
他的学生在他的视线下微微抬了抬眉毛,面色毫无异样:“是的,老师。所以我心生挫败,并不是因为她的富有,而是因为我竟羡慕、甚至嫉妒她的富有。”
列夫导演微微一愣。不知怎么,他竟忽然觉得谢尔盖没有在撒谎……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话实在荒谬,没有任何可信的地方。
“算了,”列夫导演不耐烦道,“我看你是和她混久了,也变得疯疯癫癫了。”
出乎他的意料,听到这话后,谢尔盖竟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反而顿了顿,而后忽然笑了一声。
那个笑容,那个笑声……
怎么说呢,就挺那什么的。列夫导演也说不好,他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滚滚滚。”列夫导演催促道,“下午的戏好好准备一下。我不管你们戏外怎么样,戏里别给我捅出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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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间里热得像蒸笼。
下了戏,卸了妆,化妆师们便吃饭去了。屋中只有商叶初一个人。
一向胃口不错的一姐今天似乎没什么食欲,让青凭四大帝蝗狠狠地大惊小怪了一番。
咕咚,咕咚。
清凉的水下肚,背靠在软椅上,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才压下了些。
一道阴影遮在脸上,商叶初不用睁眼,就知道来者是谁。
没有脚步声,走路像鬼一样。
这股火的罪魁祸首。
谢尔盖垂头看向她,过了几秒钟,挥了挥手中的剧本。
剧本不能不对,商叶初坐直了身子,不去看谢尔盖的脸,冷冷道:“哪一段?”
谢尔盖道:“哪一段?”
商叶初眉心一蹙,抬眼道:“你有病?”
谢尔盖执拗道:“哪一段,哪一段你不满意?”
商叶初:“……”
她知道对方在问些什么。问题是,青天白日之下,就算现在只有他们俩人,这个问题难道可以随便回答吗?
商叶初冷笑一声,食指和中指一搭,弹了弹剧本:“要对台词就对,不对台词就滚。”
谢尔盖也笑了一声,只不过几乎笑得咬牙切齿:“您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商叶初没有翻开剧本,却随口背了一句台词:“‘科瓦廖夫简直是个暴君。’”
这句台词在剧本中不是对科瓦廖夫说的,而是魏冰开对同伴们抱怨的。
谢尔盖粗糙的指尖捻着剧本细腻的纸页,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台词:“‘你能指出他们的错误,为什么不愿矫正我的错误?’”
这句话却是科瓦廖夫对魏冰开说的。
在剧本中,这一句是委屈的质问;但从谢尔盖口中吐出,竟然有股刺儿头挑衅的感觉。好像犯错的不是他,而是商叶初似的。
商叶初白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重新一躺,将脸偏向了另一边。她现在一秒钟也不想看见谢尔盖了。滚,都滚!
“‘不可救药。’”商叶初将头偏向另一侧后,又随口丢出一句剧本中的台词。这是魏冰开骂科瓦廖夫的。
谢尔盖顿了顿,指尖在剧本上不断摩擦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他道:“‘明天这个时候,我还能来找您吗?您还会来见我吗?’”
这是科瓦廖夫问魏冰开的。
商叶初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商叶初不回答,谢尔盖就站在她的躺椅前,没有任何要走的迹象。
良久,商叶初转过头来,冲谢尔盖勾了勾手指。
谢尔盖微微一顿,几秒钟后,似乎有些不情愿地,俯下了身子。
商叶初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的脸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在谢尔盖骤然急促的呼吸和愈发幽蓝的视线中,商叶初拍了拍他的脸,恨恨地笑道:“再不刮胡子,就永远也别来了。”
这一句倒不是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