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爷老来得子,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惟有冯笑生。
“别人家的孩子一出世,多是哭着闹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这世上受罪来的,只有笑生当年是笑着出生,反倒是稳婆丫鬟差些哭出声来”
见徐青投来疑惑目光,冯二爷解释道:“我这孩子长相清奇,那稳婆一辈子给人接生,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属实被吓得不轻!当年顽主圈里那些人没少因为这事背后说闲话,说我夫人生了一妖怪。”
“但这世上只有儿女嫌父母丑,哪有为人父母者嫌弃孩子丑的?”
“在我心里,笑生就是比别家孩子俊俏。”冯二爷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光我爱护没用,这孩子在学堂上学的时候,因为相貌这事总被同窗欺负。”
“许是因为这事,笑生到现在也不愿成家。”
身体早已油尽灯枯的冯二爷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愣是坐起身子朝徐青拱手拜了一拜。
徐青眼疾手快,急忙托住这老头的身子。
这不上手不知道,一上手他就好像握住了一根空心麻杆,真就一点重量都感觉不到。
“徐老弟,我这一辈子极少求人,若说求过最多的,也就只有徐兄弟了。”
“老哥哥没什么大用处,活着的时候帮不了徐兄弟太大的忙,如今老哥只厚着脸皮,想再求兄弟最后一件事”
徐青看着榻上投来殷切目光的瘦老头,颔首道:
“你我本是故交,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不必如此见外。”
冯二爷松了口气,言道:“我老来得子,别家子女四五十岁时,高堂或许仍然健在,而笑生刚刚及冠,就要舍去生父,成为冯家的顶梁柱。”
“还有笑生他娘,我若去了,她们孤儿寡母,又叫人怎么放心的下?思来想去,却都是我私欲作祟,亏欠他们太多”
“我别无他想,只祈求徐兄弟能认笑生做个侄儿,若有空时,就来冯府看看,只要有徐兄弟在,旁人想来也不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徐青幽幽一叹,终究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二爷放心,我那仙堂有些出马眼线,到时候我让人多留意便是。还有笑生的婚事,二爷也不必担心”
徐青笑言道:“津门保生庙有十二堂口,里面的接生婆姐我大都认得,到时候我让她们多多留意,想来为笑生牵线搭桥,寻个良配不是难事。”
冯二爷忽然笑出声来:“我当年就说保生娘娘能管姻缘,你还不信。不过笑生还年轻,他晚几年成家倒也无妨,关键是你。”
“你如今年近五十,头上也有了白发,也是时候去寻个婆娘,为你老徐家传宗接代,你不要嫌老兄弟话多,我没多少气可喘,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肺腑之言。”
“.”
徐青没想到自己来见老朋友最后一面,竟然还能被催婚。
“都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件憾事。却无人知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亦是憾事。”
冯二爷心中饱含遗憾,若他晚生一二十年,是否能和妻儿朋友再延续更多缘分.
见榻上老头面色隐有痛苦之色,徐青眉头一挑,及时点醒道:“二爷着相了!需知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二爷若是晚生一二十年,想来也无法遇见妻儿,更无法与我相识。
若真论起来,这世间缘法,能有一日乃至一刻相逢,那都是万分值得庆贺之事。”
冯二爷闻言脸上痛苦之色顿消。
是啊!他能遇见妻儿,能与徐青这般朋友相识,就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若有来世,我当与徐兄弟还做朋友。”
“那二爷可要说话算数!”徐青仿佛开玩笑道:“当年二爷初次与我相见时,曾赠送文玩核桃一对,假若来世你我真有缘法再见,二爷便就以核桃为信物。倘我见之,便知是二爷特地寻我而来”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冯二爷发出爽朗笑声,他转过身子,倚靠在榻上,目光看着照进堂外的一缕天光,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平静祥和的状态中。
徐青心中虽然早有准备,但此时看着彻底熟睡的二爷,还是难免感到惆怅。
他相识的故人却是又少了一个。
给二爷整理好遗容,看了对方的一生后,徐青方才起身回头。
此时冯笑生正愣愣的看着榻上面带笑意,陷入沉眠的老人。
徐青见惯了生死,明白这一日早晚都会来到,他照例开口道:“二爷妻贤子孝,生前无有憾事,今二爷含笑九泉,寿终正寝,实乃德之所至,福享天年”
随着徐青话音落下,寂静无声的正堂之上,忽然响起隐忍待发的抽噎之声,继而哭声渐起,似是潮水冲破堤坝,一瞬间就化作了扣心泣血的嚎啕大哭。
却是生来未有哭过一次的冯笑生,第一次哭出声来。
那令鬼神动容的哭声,似是要把二十年来没有哭过的泪,尽数哭出来。
徐青眉头一皱,伸手拍了拍冯笑生的肩膀,可伤心之人最经受不住的就是旁人的安慰。
他不上前还好,一上前这孩子哭的就更撕心裂肺起来,关键对方哭冯二爷也就算了,可那嘴里扯着嗓子喊出的徐叔叔是怎么回事?
“徐叔叔,爹狠心抛下我和娘走了,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难不成还要让我来当你爹?
徐青给旁人送终时,家属再怎么痛哭他也不会动容,毕竟干丧葬行的见过的生死离别比吃饭喝水都多,但面对故人之子的哭诉,他还真应付不来!
好不容易安抚好眼前的大侄子,徐青转而又充当起冯家唯一的长辈,不仅包揽了招待悼念宾客的活计,还亲力亲为将冯二爷的一应后事,俱皆置备妥当。
头七一过,三十二人杠的送丧队伍白花花一片,街头连街尾,那排场属实是让整个顽主圈都开了眼。
徐青身穿法袍,手持法器领头带队。
和黄老须一样资质平庸,且已经年迈的大伯也强撑精神,走在棺材前头给二爷送行。
冯二爷的好友纪瑞年,同样不辞劳苦,拖着老迈身躯,由儿孙辈搀扶着前来送了好友最后一程。
哀乐奏起,响器师父一路陪送。
再有童男童女牵送‘驮魂’纸马;僧侣道士压尾扫尘
除却这些,今番的送葬队伍前,还多了两只九尺来高的‘异种仙鹤’,俩仙鹤修长的脖颈上带着花圈,寓意驾鹤西去。
冯笑生第一眼看到这俩仙鹤就觉得亲切。
在人类圈子里,他冯笑生无疑是可以和钟馗老爷一较高下的人物,而在仙鹤这个圈子里,徐青养的这两只仙鹤那更是其中翘楚!
一般仙鹤就算想长成这丑模样,怕是也不太容易。
迎来、送往对此浑然不觉,掌教打小就说它们是仙鹤,干爹金鸾也说它孵出来的是仙鹤,斜对门香烛铺的老板娘每每投喂它们时,更是常与人说,说它俩是一对儿稀罕的不能再稀罕的洋鹤!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迎来送往便打心底里认定自己是仙鹤,如果谁敢说它们不是,它们指定会和对方急眼!
若是别的地方弄来这两只丑鸟当门面,必然会惹来旁人非议,可在徐氏丧葬行里,这黑白配色的仙鹤反而成了铺子里的招牌,客人眼里的香窝窝。
毕竟,谁不想亲人朋友离世后,能够驾鹤西归,去到那仙境所在?
寒冬时节,出殡队伍似是提前落下的银装,空中洋洋洒洒的纸钱,则像是飘落的雪花。
起棺、出殡、下葬。
一日的时间,昔日好友便从地上转到了地下,而正值寒冬的津门,也落下了真正的第一场雪。
徐青看着那雪花,倒像是老天在故意挑拨他的情绪。
这事儿不能惯着!
当天晚上,眼看雪愈下愈大,刚搭台演出的冥戏班就要顶着风雪演出时,街道尽头,有形单影只的人影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风停,雪住,云开,雾散。”
下一刻,明月显照,方才还满是风雪的街道,还真就露出了晴脸。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徐青吟诗踩月,身影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而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猫、一鼠,还有一鸡跟随。
与冯二爷送行的,除了活人,还有僵尸和仙家。
玄玉和徐青一样,一早就认得冯二爷;黄小六时常在仙家圈子里溜达,也认得大伯的出马弟子;而金鸾吃的虫子则多是徐青从冯二爷处获得,一来二去多少沾些情分。
只不过这些事旁人都不清楚,便是当逝人冯二爷也未能想到他死后会有如此多的仙家前来送行。
往后数月间,徐青似乎又回到了白天经营铺面,夜晚去到水门桥别院修行的日子。
期间,内务府总管太监李顺德特意来到津门面见徐青。
年关将至,李顺德带着贡品御酒当做拜礼,嘴上说着待陛下前来拜年,实则旁敲侧击,想要问那天师府的事情和徐青有没有关联。
“徐先生,陛下近些日子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就想着那天师府的事,你说这人能无视大晏气运,进入天师殿直取闾天师性命,那明个儿是不是也能进入皇城,面见陛下.”
徐青侧目看向李总管,朱怀安绝不会如此直白的让对方过来问话,这大太监明摆着是想从他这儿得到一些额外答案,好回去迎奉天子。
“孙明礼孙公公为何不见过来?”
徐青对这急功近利的太监没什么好感,论起来说话让人舒服的,还得是人孙公公。
李顺德笑眯眯道:“前些日子陛下让人从洋人那儿收来了一些新造火铳,孙公公没放在心上,以为那火铳还和火枪营里的一样,就让人拿那火铳向他开火。”
“谁曾想这新造火铳威力堪比落雷,孙公公距离过近,大意之下让火铳伤了身子,至今还在调养。”
“.”
徐青眼皮一抖,这孙公公可真不是一般的虎!
那火铳远距离威力或许欠缺,但近距离便是一般的宗师也不敢硬接,更何况还是改进的新造火铳。
“不说这个,徐先生还没回答咱家问的事,那天师府.”
徐青眉头一挑,答非所问道:
“李公公今年贵庚?”
“咱家五十有六,还算康健。”
徐青摇头道:“不然,老话讲‘年过五十五,阎王数一数’,‘年过六十六,不死掉块肉’,公公虽然已经掉过肉,可也还需未雨绸缪,我这里正好有鳏寡孤独寿后无忧套餐,公公算是熟人朋友,我可以给打八折,只要三百两!”
“此外还送会员铁券,公公日后买蜡烛纸钱都能享最低折扣。”
“公公只管放心,这铁券孙公公也办过,那是相当划算!”
李顺德皱眉道:“咱家不为这事,咱家问的是天师府的事”
见徐青脸色忽然冷了下来,大有送客赶人的架势,李顺德心中一突,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道:“徐先生说的对,咱家是得提前未雨绸缪。”
等李顺德办完会员铁券,徐青这才神情缓和道:“公公回去可转告陛下,就说天师府的事无关紧要,让他不必担忧。”
“就这?”
“一个精神病院,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想怎地?”
送走李顺德,徐青继续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至于京城权利场上的事,和他一个白事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时间飞逝,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永安十五年。
远渡重洋归来的鸹爷也终于渡过了雷灾。
此时猫仙堂所有堂口的管堂仙家,最低都是具备五百年道行的仙家。
除了基础道行,各堂仙家出马在神通道法方面也各有精进。
监堂一番考核下来,每位主事仙家出马都至少习得了一门地煞神通。
不过就在仙堂发展一日千里之时,徐青手中的斩鬼宝剑却忽然有了异样。
取出不断震颤的斩鬼宝剑,徐青神色一凝。
该来的,到底还是无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