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天君入棺之后,大石寺内又乱了一阵。
近段日子随着席应一道作乱的独尊堡叛军、大明尊教教众与那些攀附而来的江湖人,正被一一清算。
他们屠杀无辜僧众、威逼各派时有多凶狠,此刻就有多凄惨。
有人大喊痛快,尤其是那些与大石寺僧人有交情的人,更是拍掌叫好。
对于在巴蜀生活的人来说,席应之死真是大快人心。
这老魔武功极高,寻常人哪是他的对手。
当年他与霸刀岳山因一点小怨大战结果败了一招,含恨下趁岳山不在以凶残手段尽杀其家人,如今功力更高,手段依然残忍。
他这一死,附近与他为邻之人松了一大口气,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
故而,在大石寺天君塔背后院房中的丧席,众人吃的欢畅。
从巴蜀之外来的势力,时不时朝门口张望。
天师与众人喝过一杯酒之后,就出去再没回来,留巴蜀三大势力与他们把臂快谈。
本是来成都打探消息的,没成想有此际遇。
那些汉中来的帮派家族,总算明白李元吉为何狼狈败逃。
目睹刚才的顶尖大战,别说重伤的柳叶刀刁昂,就是换陇西一大派的掌门人金大桩至此,结果也是一样。
汉中夹在中间原本摇摆不定。
这一次到场的势力,但凡朝席天君的棺材板看一眼,就不必再犹豫。
陇南武都帮的人聚在丧席院房靠外侧两张桌上。
长老苏乔松抹去胡子上的酒水,对副帮主羊知承说道:
“成都的席面与咱们陇南还有靠北一点的汉中关中都不同,没见着长明灯、倒头饭,没人挽幛,也没吊唁声。”
羊知承回过神来,哂道:“自然按照本地习俗办,难不成还要迎合你一个外乡人?再说了,席天君这是喜宴。”
“那李轨在河西给他儿子办的丧宴足够排场,要我说,还是远不及席天君,他可是被天师亲自送走的,往后很多年都能留名。”
苏长老咧嘴一笑,他当然不是比较出黑场面才说这话的,只为引出后话:
“羊兄,你作何打算?”
羊知承硬邦邦的声音夹着口酒气旋即传来:
“席面结束之后就去川帮,咱们也别费工夫再跑一趟,直接把事定下。回头再和帮主说,想来他一定赞同。我陇南各帮各派心向江淮,当紧随天师走向正途。”
他是副帮主,做这个决定有所阻力。
话罢看向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苏长老抚掌一笑:“正该如此!”
“附议附议.”周围一阵赞同声。
还有和陇西派关系不好的人说:
“那金大桩继续和李渊混在一起,兴许我们有机会吃他的席面。”
“哈哈哈,真有那时候,我给金掌门一个面子,往日恩怨也不计较,足量随他个五十文。”
“……”
不只是武都帮的人热议,汉中的长河帮、鸣水剑派,南郑大道社等大镖局都在讨论大势。
甭论这些宗门帮派成立多久。
但凡能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没几个眼瞎看不清风色。
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方才那一战,比听到一百人在耳边宣传还要管用。
趁着丧席正酣,不少从汉中来的宗派代表操着口西南官话,与独尊堡川帮巴盟的人热切攀谈。
席天君的开殿大典,俨然变成了汉中、巴蜀势力团结大会。
解文龙、范卓与奉振也极为客气,背靠席应的棺材频频举杯。
汉川、顺政两地的大势力表达态度,就足以表达汉中的态度。
他们一个在汉中盆地核心、一个位于嘉陵江上游,是大隋治下汉中的主要区域。
巴蜀的势力也为之振奋,没想到事情在转折过后,一下变得如此顺利。
双方一旦联手,巴蜀便彻底稳固了。
汉中是巴蜀地区北出秦岭、通往关中平原的必经之路和唯一相对便捷的通道。
秦岭山脉险峻异常,穿越秦岭的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陈仓道等大多汇集于汉中。
控制汉中,就等于扼守了巴蜀北向的咽喉。
得汉中则巴蜀安,失汉中则巴蜀危。他不仅是北门锁钥与命门,也能将关中锁死。
范卓等人一想到大都督此时掌控的稳固地盘,心中甚是欢喜。
颜崇贤朝范卓投来目光,又朝那口棺材示意。
从他的表情来看,仿佛在说:席天君以身为饵,钓取汉中,死得值啊!
席间除了讨论联合之事,其余便是讨论方才所见的奇妙武学
“走这边。”
石青璇在前方领路,叫投目在藏经楼上的周奕收回目光,继续朝大石寺后院走。
这深处席应暂时没打算拿来招待人,匆促之下来不及布置。
故而还是保持寺庙原本模样。
看那门窗檐拱均雕刻有翎毛、花卉等各类纹饰。庙脊上则塑置奇禽异兽,栩栩如生。
连过几廊,眼前景象叫人呼吸顿止,塑像如林布满大殿,中央是数十尊佛和菩萨,以居于殿心的千手观音最为瞩目,不但宝相庄严,且因每只手的形态和所持法器各不相同,给人一种神通广大之感。
“这就是罗汉堂。”
石青璇望向两侧重重列列的罗汉佛像,她见惯了便不觉得什么,侧目看向周奕,见他很快适应过来。
又解释道:
“真言大师的密宗手印就是在这里练成的,席应的秘法,除了邪帝庙地底石像,其中也有这些罗汉佛像的痕迹,可猜测他曾在这里练功。”
周奕点了点头,漫步走入这有别于现实的神佛世界,目光从姿态各异、疑幻似真的诸般塑像上一一扫过。
席应方才施展的招法中,确实用过这里边的塑像。
这家伙表现出的战力,真是非同小可。
周奕思考的认真,石青璇没有打扰。
等他重新迈开步子,这才问道:“席应是如何将真气控制在体外不消散的?”
“嗯这与窍中炼神有关。”
周奕不由想到,传鹰在战神殿感悟之后,元神离体,神游在外看清自己的样貌。
广成子破碎金刚,元神洞穿虚空。
也就是说,精神散发在体外,不算稀罕事。
“席应将精神外放,这对能气神相合的高手来说,八成都能做到。难的是他不仅有奇思妙想,还以秘法将体外精神实质化,形成骨骼,再将元气披附在骨骼上。”
少女轻轻点头,回忆着方才那一幕:
“他周身真气怪物出现的瞬间,我站得很远,也能感受到一阵精神冲击,和魔门的音功幻法很像。”
“这不奇怪。”
周奕举了个例子:
“譬如每个练武之人都会尝试开窍,在窍中炼神,达到一定程度后,窍神可以融入真气,也可以朝外释放。”
“这时,你将这广阔的天地看作一个巨大的窍穴,我们都在窍中,当精神修炼到极致,能将这天地破碎,席应的秘法一展,精神与元气共鸣,他的目标虽是我,但你也处于这个窍中,能感受到气神共鸣的波动,也就是所谓的魔音幻法。”
石青璇虽对练武没多大兴趣,也听得新奇。
“你会吗?”
“就像这样.”
她双手一合,做了个席天君双手合十的动作。
周奕不说话,她不由笑了:“原来英明神武的周大都督,也有不会的武功。”
“那又如何,败的还不是他。”
周奕盯着罗汉堂的千手佛像,剑眉耸起,从天顶大窍中鼓动精神,实质精神在周身涌现,比席应的精神更为凝练。
如果这时发出斩击,威力自然强绝。
但任凭他想着千手佛像的模样,却也构不成席应展露的实质精神骨架。
这一招的威力毋庸置疑,他却感觉少了一点东西。
忽然间,他明白过来:
“是婆布罗干不行,必须要御尽万法根源智经。”
席应掌握的尊教秘术恐怕是智经!
周奕沉思间来回踱步,想到智经这门武功的特色在于能化虚为实。
把空气、水流都变成铜墙铁壁。
这法门颇为逆天,若大尊不死,熬到三大宗师的年岁,绝对是当世顶尖人物。
并且,精神秘法与其它秘术更易融合。
大尊作为漠北邪教老大,在武学方面还是太老实了,碰到有创造力的人,立马就能拿智经开源。
比如影子刺客,只将智经与部分不死印法结合,就创造出恐怖的黑手魔功。
席应这家伙也不差。
不过,他是怎么搞到智经的?
方才抬棺材的时候,已将席应搜了一遍,他身上并无秘籍。
想到这里,难免有点失望。
就在这时,耳旁传来一阵“咔咔”机括响动之声。
石青璇打开了一道机关暗门,罗汉堂一尊靠墙的佛像后,出现了一个小石室,地上有个蒲团灰扑扑的,盖着一层老灰,显然好久没人打理了。
她朝里边一看,把机关阖上,暗门再度消失。
走了几步,又打开一方石室。
这一次,石青璇喊了一声“打扰”,周奕也随她朝里面微微一礼。
那是一尊腐朽的枯骨,呈现打坐姿态,由一位高僧坐化形成,却不知是何时留下的。
“自上代大德圣僧坐化后,大石寺中的高手只剩下了真言大师。但我娘说,这座寺庙曾经也辉煌过,有许多高手。”
“他们在晚年于罗汉堂闭死关参悟禅法,希望把人体当做渡世宝筏,感悟天地奥秘,却无一成功。”
石青璇连续开阖,周奕已看到六具遗骸。
和邪帝庙地底一样,悲哀又悲壮。
邪帝们在探索战神殿,佛门高僧渴望渡世成佛,他们的目标并无区别。
但武道极致虚无缥缈,难以追求,古往今来,那么多痴迷武道的武人,破碎者寥寥无几。
周奕产生疑惑:“为何在大德圣僧这一代,高手突然断档?”
“这与由来已久的道统相争有关。”
石青璇又关上一座机关:
“魔门出了个石之轩引得佛门忌惮,四大圣僧联手只能胜他,却抓不到他,也杀不死他。大石寺曾派出多位高手助阵,后来他们大多数留在净念禅院。”
“随着几位老僧与大德圣僧死去后,便只有真言大师了。”
“真言大师年事已高,不知这次去东都之后,是否会回来。”
她稍有感触,倒不是因为石之轩,只是她曾在大石寺待过两年,对这里留有感情。
周奕想到,长安无漏寺中还有一位大德圣僧。
那是石之轩假扮的。
难道,邪王用同一个名头,竟是因一段旧怨讽刺大石寺吗?
再次开启三个石室之后,在千手观音背后的石室内,出现了一个被打碎的骨灰坛。
这坛子看上去很新,显然是放进去不久。
“大德圣僧圆寂之后便被火化,这该是他的骨灰。”
周奕听了她的话,看到那些骨灰撒得到处都是。
且在这骨灰之上,有一崭新蒲团,旁边木质矮榻上放置茶具。
席应把这死敌骨灰扬了,还在骨灰上打坐练功?
细细一看,还真是。
石青璇与大德圣僧打过交道,躬身一礼后走入其中,一番摸索,取出了一个刻着“梵文”的盒子。
“罗汉堂内不会留这些杂物,只能是席应的,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周奕嗯了一声,有些期待:“打开瞧瞧。”
席应在棺宫深造之前,曾远渡天竺苦修,他的东西带着梵文很正常。
石青璇把盒子掀开,入眼的线装册子上写着四字“紫气天罗”。
将紫气天罗拿起递给他,石青璇朝下一翻,还有两样东西,中间搁着一封书信,最下方有一沓纸。
信封上的火漆已被拆过,那信还在。
拿出来,展开一瞧,上方只一句话:
“天君奇思妙想,他日定有登顶之时。”
这封信,连一个署名都没有。
二人都读不出别的信息,只晓得席应与人交流过武学。
再看下方那一沓纸,细读字迹,周奕眼前一亮。
“夫天地未形,混沌如卵,一炁肇分,明暗乃判”
“万象生于心,心光映大千。闭目内观,非观形骸,乃观心源一点灵明不昧之光.”
“……”
周奕立定不动,一直看到最后一页。
良久,他才移开目光。
“这便是你说的《御尽万法根源智经》?”
“对,但缺失很多,想必是席应从大明尊教手中换来的。”
“那你拿来有用吗?”
“有用。”
见他眉目舒展,少女的笑意自唇角绽开,仿佛春水初破薄冰,清冽而明澈:
“那就好,总算没白跑一趟。”
周奕笑望着她:“这次多亏你,我可不知有这么一处地方。”
“不用谢,”石青璇眉眼弯弯,柔声笑道:“你继续欠着吧。”
周奕提议道:“我教你练功,怎么样?”
没等她拒绝,周奕多说了一句:“功力够高,便能永保青春。”
石青璇听罢,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接这茬,似乎并不在意他说的话。
周奕也没办法,与她在罗汉堂又逛了一圈之后便离开了。
大石寺这边交给范帮主他们负责。
周奕先一步返回川帮总舵,在自己的住处打坐调息。
这一战斩杀席应,并未叫他生出骄狂之气,反倒多了一份谨慎。
在开打之前,没能想到席应有这份战力。
他连续打坐三日,极守静功。
然而,外界却已是沸沸扬扬。
天师斩天君的消息遍传巴蜀,二人的战斗场景,更是被在场的江湖人生动描绘。
许多没到场的人,起初还有些不信。
因为天君塔上的战斗,已是超乎认知。
但是现场观战之人实在太多,这么多人亲眼所见,众口相传,不信也不行了。
在一些江湖名宿的分析下,人们才逐渐明白这一战的恐怖。
眉山郡绥山派掌门人龚平当时就在场,他道出一个惊人消息:
“魔门天君能将真气凝成身外之神,每一击都触发精神风暴,威能通天彻地,已是天人合一的武道大宗师。”
“但是,他遇到了天师,成了第一个在单人战斗中被斩杀的武道大宗师。”
短短两句话,直接将巴蜀武林引爆,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于是,这条消息正以惊人的速度朝外扩散。
这一次,已不是压得年轻一代出不了头,而是让老一辈顶级人物惊悚。
一些比较严谨的江湖名宿因此事前去独尊堡,拜会武林判官。
大家都晓得,解晖与天师的关系没那么好。
并且,解晖是曾经的巴蜀第一人,眼力远超龚平。
没过多久,巴蜀江湖名宿从独尊堡中带出了解晖的话。
解晖说:
“江湖格局已然大变,三大宗师这种论调已是过去式,当世最粗略的说法也该是四大宗师,道门天师该与宁散人、武尊、奕剑大师放在一起讨论。”
解晖又对江湖名宿颇为严厉地说:
“如果继续用老眼光看待如今的江湖、如今的天下,便是坐井观天,早晚被新时代抛弃。”
作为曾经的巴蜀第一人,他本身就是落后挨打的例子。
现身说法,由不得你不信。
而且众所周知,他与道门天师有着不小恩怨。
所以,这位武林判官不仅不会漏判,还能保证评判的绝对公正漂亮。
自巴蜀武林名宿从独尊堡中带出“四大宗师”的消息后,叫本就热闹的江湖更加喧哗。
别说一路上的旅者商客,就连从剑门关山道上爬过去的蚂蚁都要议论一番。
毕竟,三大宗师的名头都响彻多少年了。
首次有一人在功力、武学境界、技战造诣、战绩等全方面融入其中,并称四大宗师。
这将是一次传遍九州的巨大声望。
也有江湖人问:“为何天刀不能排进去并称五大宗师?”
江湖老人会笑着回答:“天刀虽强,但他怀有杀意却没杀掉魔门天君,战绩上逊色道门天师。”
当这波巨大声望如海上大浪般朝九州推进时,周奕已离开川帮,返回凤凰山。
连日阴雨过后,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
幽林小筑内满目葱茏,山野石国,高花秀木,处处生机盎然。
阳光一好,暑气便盛。
周奕首次随石青璇来到小谷之后,行过两三百步,看到溪水源头有一水潭,上方两侧石壁,虽然陡峭但只五丈高,算不上险。
一条白浪如瀑沿着石壁注入潭水,再流去下游。
上方多有枫树,遮挡烈日。
几只灰雀跃来跳去,一块岩石滑落,池塘扑通一声响,它们惊鸣一声飞走老远。
石青璇漫不经意地脱去鞋子,露出晶莹如玉的一对纤足,自由写意地放入冰凉的潭水,水面晃动,让里边的倒影模糊了。
“你打算何时离开成都?”
周奕本坐在对岸石壁上,听她开口,一跃之下来到她身旁,随意坐了下来。
“就这两天吧。”
“《智经》呢?不继续练吗?”
“那是大明尊教的镇教宝典,且不完整,练不了那么快。这里好安静,我也很喜欢,若我无有挂碍,肯定多待一段时间。可惜,我要赶去江淮。”
石青璇微微点头:“我听采琪说,这次不仅是巴蜀,连汉中也会靠向你,是该与你家军师好好说说。”
“汉中属于意外之喜,不过这次去江淮,一来是我久不在那边,二来要安排一些事,倒与汉中无关。”
石青璇笑了:“你也担心旁人说你是甩手掌柜?”
“哪有。”
周奕朝潭边一棵水竹上聚气一弹,打落好多竹叶下来:“我在巴蜀打来打去,可一点没闲着,有的地方用得上我,有的地方我却不必去。”
他抬手一捞,抓来几片竹叶。
“你也会吹曲?”
“当然。”
少女不由凝神,目光专注,看他将竹叶放在口中。
只是
那吹出来的声音,咿咿呀呀,连好听都欠奉,更别说是“曲”。
石青璇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时把一管竹箫拿来,樱唇轻启。
气息注入那管看似古朴的竹箫时,时间仿佛凝固了。周遭虫鸣鸟唱、山风林涛,都仿佛瞬间屏息敛声。
天地间只余下那一缕箫音悄然流淌。
初时,箫声如月下幽谷里悄然滑落的一滴清露,轻轻滴落在听者的心湖之上。
那音色空灵得不染一丝尘埃,仿佛是由月光凝成的涓涓细流。
周奕正聆听间,忽觉箫声低回婉转,如泣如诉。
像是情人耳畔的絮语,带着化不开的缠绵与思念,每一个转折都牵动着心弦。
那并非刻意的哀伤,而是生命深处对美好易逝、对世事无常的天然感悟,经由箫声自然流淌出来
周奕对音律并不精通,但不妨碍他耳朵很灵。
石青璇一曲吹罢,见他略带伤感,不禁问道:“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这箫曲不好?”
“不是,而是太好了。”
周奕实话实说:“我在想,等我离开这小谷,又想听这天上之曲该怎么办?”
“要不,你随我一起出巴蜀,我带你去江淮瞧瞧?”
石青璇抿嘴一笑,把手中的箫来回摇了摇:“你想听,就回巴蜀找我好了。不过,不可再用小孩的画敷衍了事。”
话罢,她又拿起竹箫,再奏一曲江都宫月。
与范采琪家中所听,全然不同。
周奕听着这臻至化境的箫声,才明白她为何能以此艺名闻天下。
想到在临江宫听到的曲子,不由枕卧石壁,多生感慨。
“老杨啊老杨,听曲你也不及吾。”
听到什么“老杨”,便知他在调侃杨广了。
这一曲过后,石青璇就将竹箫收了起来。
但周奕脑海中,依然是余韵不绝。
忽然,又听她道:
“上次听你说了十里狂的事,你在江湖上奔波,可有其他印象深刻的事。”
她像是用曲子来换他的故事。
周奕随口就说了个人马合一,马车之神的趣事。
讲完之后,又颇为感慨道:
“这些年下来,其实还有一些叫我最难忘的事,其中就有发生在巴蜀的某处。”
石青璇好奇心大起:“在巴蜀哪里?”
周奕沉吟道:“在一个黑暗的地下暗河中。”
蓦然间,石青璇的眼中掠过一丝羞怯,她眼波低垂,如同受惊的蝶翼敛起。下意识咬住了下唇,贝齿轻叩着唇瓣,留下一弯浅浅的月牙印记。
接着便听“哗啦”一声。
周奕脸上传来冰凉之感,衣衫也湿了数点。
石青璇把潭水用纤足挑起,打到周奕,她自己的衣衫却湿了更多。
“青璇,你这”
她俏脸含笑,回眸道:“谁叫你拿话逗我。”
只这一个小插曲后,周奕又认真起来,与她说起自己首次对战木道人的惊险过程
……
两日后,午时初。
幽林小筑之前,周奕望着前方的碎石小道,又瞧了瞧日头,从廊檐下的竹椅起身。
一旁的蓝衣少女不动声色,两眉之间聚起一道浅浅的痕影。
看向周奕时,她依然能保持那份轻盈。
“青璇,我该走了。”
“嗯,这个拿着。”
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酒葫芦,细细一看,与青竹小筑中那个葫芦一模一样。
周奕初入成都时,闻到的酒醴之美,正是从此而来。
把葫芦接来,还是一样的味道。
“下次我再回成都时,还有这酒吗?”
石青璇笑道:“只要能买到,就有,你若对解堡主知会一声,那便永远不会缺。”
周奕有些不舍,又总觉得欠了不少。
但知晓她的性格,与她对视一眼后,微微点头,便转身而去。
石青璇没有追送,只是站在木屋门口。
这位隐居避世,不食人间烟火,自有意趣的小谷仙子,在目视白衣人影远去时,随着脑海诸般思绪飞过,终于泛起轻愁。
随着他走远,只觉心中从未有过的空落。
除了娘亲之外,没人能给她带来这般感觉。
天地广大,他还会回来吗?
心中愁绪一起,望着白影消失,石青璇拿出了竹箫,她所会曲目甚多,偏偏选中“江都宫月”。
这是近段时日,第三次奏此曲。
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情绪。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曲韵与人的情感有莫大关联,故而这一曲江都宫月大有不同。
还没奏到一半,忽然声音顿住。
小谷之外,一道消失的白衣人影由远及近,他的速度很快,面貌越来越清晰。
几个眨眼间,就回到木屋之前。
石青璇把箫放到背后双手拿着,在廊檐下亭立:“你怎又回来了?”
周奕打趣道:“青璇,曲有误。”
“哪有误”她微嗔微喜。
周奕微微一笑:“其实本来我是走远的,被你箫声吸引,你把这曲奏完吧,等你奏完我再走。”
话罢朝竹椅上坐了下来。
石青璇看了他一眼,起箫复奏。
只是,这一曲她吹得好长。
等她把江都宫月奏完之后,并未停,又接上了下一曲江都宫月。
周奕听到这里,与她目光相对。
他站起身,冒着被竹箫敲头的风险,将她抱坐下来。
石青璇把箫放下,举目看他。
那眼中光芒如聚拢的星火,仿佛只为照亮方寸之间那一点微物。
让周奕没想到的是,没等他说话,眼前的少女睫眉轻颤,忽然嗔他一眼,而后双手一搂,低头与他吻在一起。
就和那日在地下暗河中一样。
只是温热气息截然不同,唇舌间的触感让他们有着更深的体会。
良久之后,石青璇双手一撑,在微微喘息间与他分开。
她盯着周奕,抿着唇,用清越嗓音说道:“人家已被你风流过了,你称心如意,这下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快走吧。”
周奕带着丝无辜之色:“青璇,我怎被你说得这般无情。”
“大都督风流多情,多情之人不伤离别,总是人间无情客。”
她虽居小谷,却好像看得很透彻。
“也许我是个意外,与你说的不一样。”
少女不理他的话,柔声袒露心声:
“我早听过你的事,知晓你的身份后,本该和你保持距离,离你远远的。”
“怪我这好奇的性子,又怪你才情太出众,做什么事都那么吸引人,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叫我也被你哄骗到了。”
石青璇望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周奕被她的娇憨姿态逗乐了:“有点冤枉人,我一直都是真心,哪有哄骗。”
少女捂嘴一笑:“那是真心哄骗行了吧,我知道,你这家伙,对谁都是真心的。”
“不过.”
“不过什么?”
石青璇轻盈一笑:“不过我有自信能把你忘掉,只要你隔久不来成都,青璇保管不知道周奕这坏人是谁。”
周奕拉着她的手:“与我一起出蜀吧。”
“不要。”
石青璇乌亮的眸子闪烁笑意:“就算你真的做了皇帝,我也还在这儿。”
“青璇,崇山峻岭,隔得好远。”
“你不是轻功天下第一么?”她笑着将他一搂,靠在他怀中道,“那就把轻功练得更厉害些。”
周奕自觉劝不了她,静静与她相拥。
过了一会儿,石青璇离开了他的怀抱。
“快走吧,你还要坐船,晚了不安全。”
周奕叮嘱一声:“我得空就会来这,你也可叫人传信,不准说忘就忘。”
石青璇笑了笑,没回话。
这一次,她一路相送,将周奕送到凤凰山东麓之外。
望着白衣人影真正消失,石青璇返回了幽林小谷,心中怎能没有失落。
不知想到什么,她在小屋中翻找。
将母亲留下来的武学典籍拿了出来,便是之前给周奕看的那一份,以往她只去学轻功,这一次,不知为何,开始有兴趣看那些武学经意.
周奕带着一丝怅然离开凤凰山,返回成都去了川帮一趟。
三大势力这边的事,他已经安排妥当,后边虚行之也会派人过来,无需赘述。
没成想,侯希白已先一步离开。
范采琪见到周奕,也带着失落之色:
“大都督,这是侯小子给你留下的信。”
周奕把火漆拆开,将信一观。
“范姑娘,你可是在想着侯希白?”
“是啊!”
她有些气愤:“这小子说走就走,说几个月后就回来,也不知真假,我想去寻他,可我爹不让我出门。”
见周奕若有所思,范采琪尝试问道:
“大都督有何教我?”
周奕没在川帮逗留,他顺着锦江而下,在天黑前离了成都,南至泸州郡,入了长江水。
有道是“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周奕站在船尾,眺望凤凰山上的月亮,他离开蜀郡,直朝渝州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