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海无声。
星光停留在身后,一股巨大的空茫感迎面而来。
年松鹤脚步忽地顿住。
他看到人影。
蓑衣芒鞋,肩扛一道弯垂得没有尽头的竹竿,那人头戴一顶巨大斗笠,垂下帘幕,只是因为抬手的动作,才让半个身子显露出来,可见宽肩阔胸,步态洒然。
不过其面容依旧掩藏在帘幕之后。
他走在海上,从从容容,犹似踏歌行路。
“你是救下他的……”年松鹤记得这副打扮,就在卓无昭破碎的记忆画面中,“‘三千行者’?”
他以为不会得到回答。这暗淡的境域内,因为主人的执念或情绪生出浮影,终日飘荡,也算寻常。
可他偏偏真的听到一声笑。
“三千场红尘,谁不是行者?”
那人影原本离得很远很远,但等话音落下,他就在一片礁石间停驻。
他们一个在岸边,一个在海中,却仿佛面对面。
——不是浮影。
年松鹤隐隐地觉察到“视线”,就在他审视时,对方也在注意他。
海潮渐渐涌起。
年松鹤意识到这是“抗拒”。
——被叩开三关之人,竟还有余力“抗拒”?
年松鹤足下一点,掠向海中。
预料中的风云变色,乃至境域震荡都没有出现,年松鹤身形凌空,目光始终不离三千行者。
三千行者肩头一动。
几乎是同时,细长竹影晃动,以三千行者为中心横扫一圈。
澎湃的力量引得海浪起伏,但并不致命。
它将年松鹤“送”回岸边。
三千行者的声音一并传来:“阁下,你已过前路,深知此处早就是破败之地,再往前,神魂遭殃,回天乏术。”
年松鹤缓缓道:“不探及神魂,如何确信无辜?非我残忍,实在是妖魔阴诡,不能大意。”
刚才试探,他也看出端倪:“你并非此地主人意志,也并非真正的三千行者。”
“我是我自己留下的一分灵气,善后所用。”
“什么是‘善后’?”
“自然是为当年因缘善后。”
三千行者重新扛回他的钓竿,极细的丝线划过半空,落入深海。
“很多年前,我救下一个人。他资质很不错,可惜,被一群妖给养坏了——偷学过那些邪祟功法,气脉受到污染,再难以纯粹。
“这样的人在神陆,入不了绝顶派门,修不成正道。若是一世平凡也罢,怕只怕,他不甘心。”
三千行者像是看过漫长岁月,即便“他”从真正的三千行者施为之时,就只永远停留在这里。
“幸好,他看起来没有走错路。”
三千行者的话里隐含欣慰笑意,这让年松鹤挑眉:“何以见得?”
“凭你的修为,若是对敌,不必如此小心。”三千行者语气悠悠,“何况我说过,把守于他神关之间,是为了‘善后’,不是‘保护’。”
海面又是一片寂静。
三千行者斗笠微微扬起,他虽在其中,却陡然生出一种俯视沧海之意。
年松鹤被他“俯视”,如高山泰然。
“纵你言说自己一直观望此地,从无异变,在我眼里也和他一样,来历不明,不可尽信。”
他沉声凝气,一句话落定,衣袍无风自动。
三千行者不动。
岸边,长浪高高卷起。
它并不激烈,并不汹涌,更像是翻过一页纸,拂去墨字间彷徨的一只小虱。
年松鹤身形跃起,所有的浪都不近他身,须臾化作朦胧细雨。
一重重浪,一重重雨。
年松鹤又一次迎上三千行者。
他一直注意着三千行者的肩和手,还有那条弯月似的钓竿。
钓竿之下,就算是蹿出条食人巨鱼来,他也能面不改色。
“你也不用这样警惕,如此荒芜的境域,别说鱼,连条泥鳅都很难见。要是有蛇,说不定还能吓吓你。”
三千行者打趣着,钓竿应声一荡,海中银芒隐现。
它们细密如丝线,交织如刻印,在三千行者所在的方圆数丈之间勾连。
年松鹤居高临下,眼中正好映照出这一张飘逸的咒符成形。
字分阴阳,乾坤对照,灵气如长风,倒转虚实。
一转眼,这咒符光芒大放,也将年松鹤囊括其中。
年松鹤凝目,护身灵气随之收拢三分,将咒符光芒隔绝。
他亦落足于礁石之上。
“你真的很难被赶走。”三千行者伫立在符头,也有些无奈。
年松鹤盯着他:“你是仙裔。”
“嗯?”三千行者倒是意外了,“你竟认得出来?”
“这‘水镜符’,我曾见识过,但我所见,尚不及今日轻盈。”年松鹤目光一瞬不瞬,他像是要望穿那一圈帘幕,看到行者真容。
三千行者反而饶有兴趣:“看来,你跟‘日月阁’有些交情?”
年松鹤道:“敢问是阁中哪位仙长?”
他的语气终于不是先前的强硬,放缓下来,还有了几分谦和敬重之意。
“‘仙长’算不上,好久没听到这些,还有点儿怀念。”三千行者笑了一声,问,“老算星可好?”
“老……”年松鹤一怔,“您莫非是指……孤阁主?”
“嗯。说起来当年他非拉我去饮什么天方雪露,结果是钻研‘水镜符’遇到麻烦,想找个好脑子相商,要不是真有美酒,‘镜潭’之底,恐怕仍是空茫一片吧。”
三千行者絮絮着,蓦然“哎呀”一声,整个人站立不稳,身躯隐现。
咒符光芒跟着明灭,再稳定下来,已经暗淡许多。
“前辈。”年松鹤上前欲扶,三千行者摆摆手,示意不必。
“这分灵气将散,我拦不住你了。”三千行者叹了一声,“你真的要去,就去吧。他的神魂本源藏于深海,我会用最后的力量为你引路,避免造成多余动荡。可即使如此,他也不一定承受得住……其实你这一路,本就不是他自愿的吧。”
年松鹤步履未进。
他只是看着脚下宽阔方正的咒符彻底暗淡,残余的微光融入三千行者身躯,很快,那道身躯也飘摇化去。
海潮扬起,“三千行者”成了一尾远去的流星,拖曳出淡淡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