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宿怀长闭上眼,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叹息未定,卓无昭已然动弹不得。
他像是被无数针线缠在了座椅上,手足一瞬间酸软发麻,失去力气。
礼齐家不知何时闪身到他背后,一双手摁住他肩头。
琵琶骨剧痛,他整个人如遭山岳重压,彻底失去反击的可能。
更始料未及的是,他的意识无法集中。
灯笼,香气,夜与月,高墙与花苑,都成为清醒的诱饵。
诱他安心,定意,无从抵抗,不必挣扎。
卓无昭的目光闪动一瞬。
警觉也只在这一瞬。
一只干燥修长、骨节突露的手,屈指,叩击在他心口。
一颗心跃入水中,涟漪震荡。
再没有声响。
紧接着,那只手极快速地换了个印式,剑指在前,划开卓无昭眉心。
卓无昭觉察到自己的思绪忽然溃散,流水般倾泻出来。
这是——
他逐渐失神的眼睛里蓦地浮现出强烈的恐慌和抗拒之意。
他终于明白年松鹤来是为什么。
剥皮、拆骨,将他的心意神魂都摆在天光之下,细细看透。
如何能让他看透!
狠劲攀升,卓无昭双目陡然赤红,几乎就在他决心拼力抵抗时,身后长翅破风,从他影子里窜出一道黑影,紧接着,血色飚飞。
礼齐家半边脸颊血流不止。他反应实在不慢,那影子冲他脖颈来,他仓促间向旁闪退,虽然挂彩,好歹没有身首异处。
那影子一气直扑年松鹤。
年松鹤剑指虚划过卓无昭眉心,破他意守,当下也并不停,双手扬起,反扣莲花,就要向卓无昭天灵按下。
体、意、灵,三关洞开,再无隐秘。
电光石火,三足鸟动作间带起的劲风使年松鹤鬓发向后扬起。
年松鹤目不斜视。
他十指苍苍,印转,印成。
三足鸟却如同撞上无形厚壁,进退僵持刹那,斜里一抹寒光穿入三足鸟身躯,余力不止,一直到将它钉在栏杆。
三足鸟还未再动,脖颈和翅膀都被冲去的礼齐家死死锁住。
它发出厉啸。
因为它看到卓无昭猛地倒坐回原位,一切不甘与愤怒都被抹杀,袖口的石锥空垂下去,或许是先前握住时太过用力,以至于此刻他掌心一点一滴,落下血渍。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出手就落败。
随即,年松鹤手印落下——
灵关决堤。
痴缠的混沌涌上来,四面八方如夤夜长空,淡淡的光晕开在遥远处,若隐若现。
这里已经不再是院墙夜宴。
年松鹤慢慢地站直身躯,审视着一片坦然的意识境域。
青一、宿怀长也还是跟来。
“怀长,照顾好青君,不要妄动,随我深入。”
年松鹤叮嘱过,负手,徐徐向前。
这境域实在空阔。
寥寥微光漂浮,愈显零落;脚下似有浅浅流水,却不沾不湿,如履平地。
“好暗。”宿怀长扶着青一,四下望着,忍不住喃喃。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踏进类似境域,像卓无昭这样年纪的,大多澄净,小有古怪或极端,就是更老成的——哪怕妖类,几百来年风云淡去,也难见如此光景。
青一问:“他的过去是怎样?”
宿怀长向着年松鹤的方向看去,他正挥袖,催开一团碎星。
碎星流转,村落、人家,围桌共话。
却是人面缺残,景象散乱。
年松鹤稍稍沉吟,一踏步,瞬息又在另一处碎星之前。
他见荒火燎原,血迹比山花浓艳。
宿怀长愣怔。
他反应过来,低声对青一道:“卓无昭的记忆不全,或许是因为幼时……遭逢过惨变。”
青一“嗯”了一声,宿怀长目光又追远去,碎星飘零,记忆转眼湮灭。
“他和几个孩子竟被妖类豢养——有一只豹子,带他逃出来,唔……他们好像被找到了……”
宿怀长没再说下去,青一等了许久,不禁问:“如何?”
“没逃掉。”宿怀长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奔逃一路,临了徒劳无功,换来一片血雾。
年松鹤的眉头也紧紧地皱起来。
下一团星更模糊,依稀峰回路转,记忆自此连贯许多。
“有人救下他——是那个‘三千行者’——他们果然是旧识,他还教了卓无昭不少修行功法。”宿怀长说着,意料之中地,年松鹤没有细听要诀,他继续往深处光晕走去。
宿怀长便领着青一随行。
浮星渐渐浓郁,变得繁荣。年松鹤随手化开,路途、埋伏、搏杀、奔命、修行……偶尔也有光风霁月,斜枝微雨。
他的人生好像从这时,才真正开始。
地上的水色悠悠,反射出柔和的亮。
它们流向光的边缘,汇成无尽川海,海那头仍是晦暗。
“那黑咕隆咚的一片瞧着像海,说不定走过去,其实是悬崖。”宿怀长抓紧青一,又对年松鹤道,“师兄,到这一步了,还要看下去吗?”
年松鹤反问:“你可有觉察异样?”
宿怀长摇摇头:“师兄,以你能为,即便没有修习‘繁针戏’,一路过来也有答案。这里离他神魂本源已经很近,我担心……”
“我明白。”年松鹤打断他的话,似乎也有所触动,一时脚步放缓。
他凝望“海岸”。
一览无余的境域,只在几簇星光边缘,略有礁石起伏。
要渡海,或是深潜?
窥探到底,后果可能无法挽回。
他明白这一步踏出的分量。
“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这里,由我前去。”他没有回头,吩咐道,“一旦有变,尤其是见境域动荡,你们务必即刻退走,先保住他性命。”
“师兄……”
宿怀长欲言又止。
年松鹤袖袍掠过浮星,他仍迈步。
境域中的水流变得深邃,或许它从来就不见底,只是起先没有被光照到,才让人误以为浅薄。
又或者,它从何处起悄然断裂,成为深渊。
年松鹤走得很慢。
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变得轻缓,周身灵气内敛不发,不止为了维持此地平静,也是保护自己。
他平生所亲手叩问三关者屈指可数,但其中意识境域表象平平、凶险暗藏的,绝非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