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微凉，在明朗的光线下却已经无法发散一丝的热气。
一只手时不时在茶杯旁的桌面上轻轻的敲打，斑驳而微微颤抖的手，还有几个的老年斑显露其上。
老人很自在的靠在一张太师椅上，微睁的眼睛里满是专注，似乎头顶上光洁的白顶突然成为了银屏，诸多的前尘往事就在那里划过。
半晌。
老人才动了动身子，不同于刚见面时的矍铄，一番思量后，人便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叹了口气，再望向林知行的时候，目光里也多了些道不明了的内容。
“你爷爷身体还好吧？”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很好啊，倒是爷爷常会跟军哥问起刘爷爷您的身体如何哦。”见老人终于回过神来，林知行很是松了一口气。
“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能有什么问题？”看着年轻人关切的目光，刘老无来由的有些恼怒。
“呃……”
虽然老人的前半句说的很是模糊，不过耳聪目明的林知行还是听得明明白白。“难道刘爷爷不喜欢我？”年轻人也很疑惑自己哪里得罪到老人了。
有些尴尬的林知行正欲起身告辞，却又看到刘老伸出手往下压了压，招呼自己坐安稳。
“别生气，孩子。人一老，毛病就多，你也别见怪，我不是对你有意见。”
老人的解释让林知行安下心来。
“你跟你爷爷年轻时长得很像。”老人似乎有再度神游天外的趋势。
“……”
“见到你，我就会想起你爷爷年轻时的样子，想到那些曾经跟我出生入死的战士啊……”
刘老故事很长，刘老也没有讲故事的天份，林知行却听的很认真。
这些事情林老爷子从来不曾跟他细细讲过，即是偶尔提起，也会一笔带过。
故事的主要内容都发生在朝鲜战场上，那个时候刘老是志愿军的团长，而林知行的爷爷则是他手下的营长。
1953年，《朝鲜停战协议》签订前夕，刘老的部队奉命往三八线以北撤退。不想，当地一部分百姓由于担心被南韩迫害，决定跟着志愿军撤退。
可惜的是，当时正是双方拉锯战最为沉闷，也是最为血腥的时期，根本就无法从容组织百姓撤退。
为了那所谓的国际友谊，国际精神，刘老爷子下了一个让他矛盾后悔终生的命令。于是阵地最前沿，林老爷子带的营就成为了阻敌部队。
朝鲜人安全的撤退了，林老爷子所在的营却战死八成，随后不到3个月，朝鲜停战，刘老爷子因为这件事受到嘉奖晋升师长，林老爷子则重伤退役。
每每想到自己的那个命令，想到那些原本已经不必要牺牲的人，想到那熟悉或不熟悉的年轻面孔，想到林老爷子被抬回来时泪流满面的样子，刘老总会在内心里发了疯般责怪自己。
岁月可以让任何事情消散，即便是那浓到化不开的内疚与后悔。刘老原本以为那些往事已经埋在内心里再也找不到了，不想，林知行的出现却很轻松的打破了这个愿望。
老人并没有跟林知行说到这个，甚至听到入神的林知行并没有发现老人原本就有些控制不住的手，抖动的更加厉害了。
林知行仿佛和另一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而那位缓缓讲述的老人微弓着身躯，仿佛就在忏悔着什么。
或许是受这件事情的影响，午饭的时候，相互间的沟通与闲聊也少了很多。
刘老爷子的表情一直都很严肃，用面沉似水形容亦不为过。
刘奶奶倒是看出了些内容，也是她最关心的内容，那就是自家老爷子多年埋藏在心里的心结似乎放下了很多。
在刘老爷子把自己再度关在书房的时候，刘奶奶与林知行交谈时慈祥中也不知不觉多了一份感激。
“知行啊，以后可要多来奶奶这边玩，就跟自己家一样，啊？”刘奶奶拉着林知行的手，对于这个后生即将离开显得很是不舍。
“嗯，刘奶奶，您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会经常来的。”
“你别看你刘爷爷没有留你，不过我可是看的出，他很喜欢你呢。”
“呵呵……”林知行对于这点还真有些不敢认同。
…………………
以熟悉环境为借口，林知行推辞了赵阿姨的送行，独自一人从刘家走了出来。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刘强每年会去到乡下看望林家，刘老爷子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那语气里的歉疚已经明确的告知了他原委。
数十年的心殇，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开解的来？
心情有些沉重，林知行不禁回想起每次爷爷洗澡时，自己在他身上见到的那些伤疤。
想到刘老爷子见到自己时的失态，这才明白，为什么林刘两家明明关系密切，但林老爷子却极少到省城来看望当年的老首长。
也明白了，自己爷爷内心里是多么的矛盾，更是理解了以前爷爷为什么总不愿意欠刘家的人情。
“一边是战死多年的战友，一边是下命令后多年后悔的老领导，估计爷爷的内心里同样不会太过好受吧！”林知行叹了口气，不禁抬头往南方看了看。
省城的南方，几百里外的小山村里。
坐在太师椅上的林正南同样也在微微抬头望向北方，似乎他的内心里已经感应到了什么。
是的，他林正南从来都不想欠刘家的人情，即便是在十年人祸的时期，他也咬牙坚持了下来，不曾要刘家任何一点帮助。
他自己并不恨刘华，因为他是军人，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
可他却不能原谅刘华，因为他的一纸命令，才让自己手下二百多兄弟化为异国黄土。
想想为了自己的孙子，而不得不对刘家有所托的时候，他总会感觉到身后有几百双愤慨的眼睛在盯着他。
是的。
刘华一直在想方设法的试图偿还，可惜的是林正南却总是躲躲闪闪，让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想着林正南那倔强的脸庞，又想到如今为了林知行才终于对刘家有所托付的时候，同样坐在书房太师椅上的刘华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往虚空指了指，喝问道：“你林正南不是不要我还账吗？精明如你，最终不是还是有所求？人无完人，你们难道就不能原谅我？好，好的很，这次我就要让他林正南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说完话，竟是满脸的狰狞。
往事已经落幕？也许过往只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在延续吧！
林知行却并不知晓这些，他只是满怀感慨的独自游走街头，看那滚滚车龙，看那熙熙攘攘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