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的皇帝梦,只做了八十三天。
消息传到店子上时,王家正在给泽全过周岁。泽全坐在竹椅里,胖嘟嘟的,见人就笑。泽喜站在旁边,瘦瘦小小的,扶着椅子才站得稳。两个孩子,一壮一弱,像两棵不同水土里长出来的苗,却是同一年出生的——泽喜正月生,泽全腊月生,相差不到一岁。
“皇帝又没了?”世贵在饭桌上叹气,“这世道,跟翻烧饼似的,一会儿这面朝上,一会儿那面朝上。苦的都是咱们老百姓。”
王文修放下筷子:“少说两句。外头的事,咱们管不了,管好自家饭碗就行。”
可饭碗,越来越难端了。
袁世凯一死,北洋军阀分裂,直系、奉系、皖系,你打我,我打你。湖北成了战场,襄阳成了拉锯的地方。今天来一拨兵,要粮;明天来一拨兵,要饷。店子上的鸡、鸭、猪、牛,被征了一茬又一茬。粮食更不用说,地窖挖得再深,也能被兵痞翻出来。
王家地窖里最后那点存粮,是在一个雨夜被抢的。一伙溃兵砸开门,用刺刀逼着王文修交出粮食。秀英抱着泽全哭,世连媳妇护着孩子们——泽福八岁,泽禄六岁,泽红三岁,泽春两岁,还有泽喜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泽全在秀英怀里,也哭得声嘶力竭。
粮食被扛走了,装粮食的麻袋是王家最后一条好麻袋。
兵走了,王家二十多口人坐在堂屋里,没人说话。孩子们饿得哭,大人就哄:“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爹,”世贵打破沉默,“我这杂货铺……开不下去了。货被征完了,税还照交。这月交不上,下月就得封铺子。”
“关了吧。”王文修声音疲惫,“先保命。”
“可关了,吃啥?”
“吃手艺。”伯爷开口。他今年六十五了,腰弯得更厉害了,可声音还稳,“明天我去码头看看,有没有修修补补的活。有活,就有饭吃。”
“我也去。”世香说。
“我也去。”世富说。
王家四个儿子——世富、世贵、世香、世连,对视一眼。这些年,他们走了不同的路:世富在城里开木匠铺,世贵开杂货铺,世香砌墙,世连在劝学所当差。可现在,乱世一来,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只剩一条路:回店子上,靠手艺,靠力气,活下去。
民国五年(1916年)春,王家在店子上,重新聚拢了。
世富关了城里的木匠铺,带着妻儿回到店子上,在长沟西头盖了三间土坯房。前面当木工铺,后面住人。生意清淡,可总算有个营生。
世贵也关了杂货铺,货藏在地窖里,铺面租给别人。他脑子活,开始在码头做中间人,帮人介绍活计,抽点佣金。勉强糊口。
世香还是砌墙。店子上修房补屋的活,都找他。他手艺好,不欺穷,实在拿不出钱的,就先欠着。口碑好,活不断。
世连的劝学员还干着,月俸五块大洋,是王家最稳定的进项。他用这钱,在店子上办“夜学”,教队里穷人家孩子认字,教大人算账。不收钱,只要肯学。
王家四兄弟,四条路,可都扎在店子上这片土地里。
像四根藤,从老根上发出来,又缠回老根,让老根更粗,更壮。
王义正看着——他还活着,但已经很虚弱了。他躺在床上,听着院里孙子们的吵闹声,重孙们的哭声,心里踏实,又心酸。
踏实的是,王家没散,还在。
心酸的是,这世道,什么时候能让老百姓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民国六年(1917年),泽字辈又添人了。
是世连的第六个孩子,是个女儿。生的时候顺利,哭声洪亮。秀英抱着孙女,喜欢得不得了。
“取名吧。”她说。
世连想了想:“叫……九娃吧。九是极数,愿她福气圆满。”
“九娃,”秀英念着,“好,就叫九娃。”
九娃满月那天,王家简单办了桌酒。请了八队几家走得近的,陈老三,狗蛋,还有狗蛋的儿子铁蛋。菜简单,可酒管够。
饭桌上,陈老三说:“王家真是人丁兴旺。这才几年,世连家就六个了,还有了闺女。”
“是啊,”王文修点头,“人丁兴旺,是福气。”
“可这世道……”陈老三叹气,“人多,嘴也多。难啊。”
没人接话。都知道难,可难也得过。
民国七年(1918年),王义正的病重了。
他躺在床上,咳得厉害。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像凋落的柿子花瓣。郎中来看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王家的人都守在床边。儿子,孙子,曾孙。一屋子的人,静悄悄的,只有王义正粗重的呼吸声。
“爹,”王文修握着他的手,“您还有什么交代的?”
王义正睁开眼,浑浊的眼睛在人群里扫过。看见儿子们,孙子们,曾孙们。看见世连怀里抱着的九娃,看见秀英怀里抱着的泽全。
他看见了王家的四代人。
从1880年逃难时的三个人,到现在,二十多口人。
三十八年。
“老大。”他先叫长子。
伯爷走过来,跪下:“爹。”
“那把瓦刀……传给你了。等泽字辈……有天分的……传下去。”
“我知道,爹。”
“文修……”
“爹。”王文修也跪下。
“王家……交给你了。把手艺传下去……把家守好。店子是根……死也不能离。”
“我记住了,爹。”
“世富,世贵,世香,世连……”
四个孙子都跪下了。
“你们四个……好好的。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王家……能不能兴旺……看你们了。”
“爷爷,我们记住了。”
王义正又看向曾孙辈。泽福,泽禄,泽寿,泽红,泽春,泽喜,泽全,还有襁褓里的九娃。他的目光在孩子们脸上缓缓移动,最后停在泽喜脸上。
这孩子四岁了,瘦,可眼睛亮。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泽喜……”王义正喃喃道。
“太爷爷。”泽喜奶声奶气地应。
王义正想说什么,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咳完了,他累了,闭上眼睛。
七月二十三,夜里,王义正走了。
走得很安静,像汉水边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可他留下的根,扎下了。
深了,稳了。
出殡那天,店子上能来的都来了。送葬的队伍,从王家老宅,一直排到村西头的坟地。
下葬时,伯爷把那把祖传瓦刀,用红布包了,放在棺材里。
“爹,”他说,“刀您带着。到了那边,还得砌墙。”
土一锹一锹地盖上。
王家在店子上的第一代人,埋下了。
坟头立了块青石碑,上面刻着:
“先考王公义正之墓
生于咸丰八年,卒于民国七年
湖北蒲圻人,徙居襄阳店子上
砌匠,王家营造创始人”
下面,是儿孙们的名字。从王文修,到世字辈,到泽字辈。
一代一代,像砖一样,垒在这块碑上。
民国八年(1919年),世连的第七个孩子出生了。
又是个女儿,生在腊月,天正冷。接生婆抱出来时,孩子冻得发紫,差点没活成。秀英用棉被裹了,放在怀里暖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
“这孩子命硬,”秀英说,“取名吧。”
世连看着女儿,想了想:“叫凤枝吧。凤凰栖枝,愿她这辈子,有枝可依,有福可享。”
“凤枝,”秀英念着,“好,就叫凤枝。”
王家泽字辈的孩子们,齐了。
从大到小:泽福、泽禄、泽寿、泽红、泽春、泽喜、泽全、九娃、凤枝。
九个孩子,像九颗种子,撒在店子上这片土地上。有的壮实,有的瘦弱,有的活泼,有的安静。可都是王家的苗,都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长大。
王义正不在了,可王家还在。
手艺还在。
根还在。
风吹过坟头的纸钱,哗哗地响。
远处,汉水汤汤,流了三十八年了。
还要流三十八年,七十六年,一百年。
流到泽字辈的孩子们长大,成家,生子。
流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砌墙,继续生活,继续把这个家,传下去。
传到,柿子红了一百次,一千次。
传到,王家真正地,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开出花,结出果。
传到,这乱世结束,太平到来。
传到,砌墙的人,能安安生生地砌墙。
拿枪的人,放下枪。
老百姓,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泽喜站在坟前,他五岁了。看着太爷爷的坟,看着那块青石碑,看着碑上那些名字。
他还不懂死,不懂生。
可他懂墙。
墙倒了,能再砌。
人走了,可名字还在碑上。
就像砖,一块一块,垒成墙。
就像人,一代一代,垒成家。
他握了握拳头,小小的拳头,没什么力气。
可他想,等他长大了,要砌一堵很牢很牢的墙。
一堵能挡住风雨,挡住战乱,挡住所有坏东西的墙。
一堵能让王家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墙。
一堵,像太爷爷坟前这块碑一样,立一百年,两百年,不倒的墙。
风吹过,扬起他的衣角。
他转过身,往家走。
步子很小,可很稳。
像在砌他人生的第一块砖。
砌在店子上的泥土里。
砌在王家的血脉里。
砌在这门,传了六代的手艺里。
(第八章 二次修订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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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第九章 学艺(1921-1925)
泽喜五岁,开始随伯爷学艺。这个瘦弱却眼力过人的孩子,能否继承王家的“蝎子倒扒墙”?而外面的世界正在酝酿更大的风暴——五四运动、国共合作、北伐战争……一场席卷中国的巨变,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