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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川独坐笑无声

    夜色渐黑,将军府静了下来。

    林小川独自坐在书房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里,桌上摊着周先生留下的字帖,还有杜先生忘带走的一本诗稿。

    他拿起那本诗稿,手指划过封面。书页已经泛黄,边角磨损,显然被翻过很多遍。翻开第一页,是杜甫的《春望》——杜先生第一堂课讲的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林小川轻声念着,声音在空荡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念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时,他停住了。

    他想起杜先生讲解这首诗时的神情——那种沉浸其中的专注,那种对诗词真心的热爱。那样的先生,不该被他用那些荒唐问题气走。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必须那样做。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林童端着烛台进来:“少爷,该歇息了。”

    烛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林小川的脸。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林童。”他说,“杜先生走了几天了?”

    “三天。”林童把烛台放在桌上,“昨天赵公子还来问,说杜先生怎么突然回江南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先生家中有事。”林童顿了顿,“但赵公子不信。他说杜先生走得急,连告别宴都没摆,不像是正常辞馆。”

    林小川笑了笑:“赵无常有时候还挺聪明。”

    “少爷……”林童犹豫着,“您是不是……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那样对杜先生。”林童小声说,“我看得出来,杜先生是真的想教您。他和之前的先生不一样。”

    林小川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

    “林童,你知道吗?”他背对着林童说,“有时候,对一个人好,不一定要留在身边。让他离开,反而是保护他。”

    “保护?”林童不解。

    “杜先生看出来了。”林小川说,“他看出我在伪装,看出那四句诗有问题。如果再留他在这里,只会让他陷入麻烦。”

    “什么麻烦?”

    林小川转过身:“知道得太多,本身就是麻烦。尤其是……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林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周先生呢?周先生好像也看出些什么了。”

    “周先生不一样。”林小川走回桌边坐下,“周先生懂得分寸。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拿起笔,在纸上随意划着。不是什么字,只是些无意义的线条。

    “林童,你觉得我这样累不累?”他忽然问。

    林童,老实回答:“累。我看着都觉得累。白天要装,晚上要练,还要应付各位先生……少爷,您为什么不告诉将军真相呢?”

    “告诉父亲?”林小川笑了,这次笑出了声,但笑声里没什么笑意,“告诉父亲什么?告诉他我其实会背诗?会练武?会兵法?然后呢?”

    他放下笔,看着林童:“然后让父亲高兴一阵子,再然后呢?让所有人都知道,林家的儿子不是纨绔,是天才?让那些盯着林家的人,更加警惕?让陛下更加猜忌?”

    一连串问题,问得林童哑口无言。

    书房里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林童才轻声说:“可是少爷,您这样要装到什么时候呢?难道……要装一辈子?”

    这个问题,林小川自己也问过自己很多次。

    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必须装下去。直到……直到时机成熟。可那个时机什么时候来?他不知道。

    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林童,你去休息吧。”林小川摆摆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少爷您也早点歇息。”

    林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书房里又只剩林小川一个人。

    他走到书架前,按下熟悉的机关。“咔嚓”一声轻响,书架滑开,露出后面的密室。

    密室里,油灯还亮着。

    林童每天都会来添油,整理。兵器架上的刀剑擦得锃亮,书架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一切如常,就像时间在这里静止了一样。

    林小川走到兵器架前,没有取剑,也没有取刀。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兵器。

    每一件他都熟悉。每一件他都练过千百遍。

    可他练这些,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比武。

    是为了有一天,如果真的需要,他能用得上。

    他走到书桌前,桌上摊着一本《北境边防图》,翻到雁门关那一页。旁边还摊着几本兵书,都是他昨夜看的。

    父亲最近很忙,北境军情一日紧过一日。朝会上吵得厉害,主战派和主和派争执不下。而父亲作为护国大将军,态度至关重要。

    这些,父亲没跟他说。但他从下人们的闲谈中,从林童打听来的消息里,拼凑出了大概。

    狄人又在边境挑衅,雁门关守将年迈,恐难支撑。朝中有人建议换将,有人建议增兵,还有人建议……议和。

    父亲是什么态度?

    林小川不知道。但他知道,父亲一定很为难。

    他坐下来,翻开兵书。这是孙子的《虚实篇》,他早就倒背如流。但每次看,都有新的体会。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

    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字迹。

    就像他现在做的——表面上攻的是“纨绔”这个虚处,守的是“才华”这个实处。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成器,放松警惕,这样他才能真正成长。

    可这样做,真的对吗?

    杜先生离开时那个眼神,又浮现在脑海里。那里面有理解,有惋惜,还有一种……悲哀。

    为一个不得不隐藏才华的少年悲哀。

    为一个不能做真实自己的生命悲哀。

    林小川合上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密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平稳,有力。

    就像他心里的那份坚持。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柄剑。

    没有像往常那样练剑,只是握着。剑身冰凉,但握久了,就有了温度。

    就像他心里的那份志。

    藏得再深,也是热的。

    他放下剑,走回书房。书架合拢,一切恢复原样。

    推开书房门时,天已蒙蒙亮。又是一夜过去。

    林童已经等在院子里,见他出来,迎上来:“少爷,您又是一夜没睡?”

    “睡不着。”林小川说。

    “那您去躺会儿吧,天还早。”

    林小川摇摇头:“不了。今天周先生还要来上课,得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林小川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些许无奈,“准备继续装傻啊。”

    他走回屋子,林童跟在后面。

    晨光微熹,天色将明。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林小川,还要继续做那个不成器的纨绔。

    还要继续独坐,继续笑。

    只是那笑,很多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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