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无敌觉得这酒有些不对味。
明明是上好的梨花白,刚温过,入口绵软,可今晚喝在嘴里,总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土腥气。
“把那火盆再拨旺点!”
他烦躁地扯开领口,露出胸口那一撮黑毛。
帐外的风声有点大。
不,那好像不是风声。
宇文无敌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将,他对声音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那种声音很怪。
像是几千只老鼠在穀仓底下磨牙,又像是无数条蛇在草丛里游走发出的那种细密的“沙沙”声。
“来人。”宇文无敌放下酒杯。
帐帘动了动。
进来的不是他的亲兵队长,而是一股风。
一股寒冷、潮湿、带着腐烂气味的风。
原本守在门口的那两个卫兵,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有地上的积雪上,留着两道长长的、被拖拽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黑暗里。
帐篷里的舞乐声停了。
那些舞伎们一个个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地看着那个敞开的门口。
“谁在外面装神弄鬼?!”宇文无敌抓起桌上的长刀,猛地站了起来。
没有人回答。
但帐篷的顶上,突然传来了一轻微的震动。
“咚。”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帐篷顶上。
紧接著是第二声,“咚”。
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密密麻麻,像是下起了一场沉闷的冰雹。
宇文无敌抬头看着那牛皮帐顶。
突然,一把刀,一把没有光泽的、黑沉沉的刀,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帐顶。
“刺啦——”
刀锋顺势往下一划,拉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伴随着那道裂口,几个浑身漆黑、涂满烂泥的身影,像几只黑色的大蝙蝠,从大帐顶上直直地坠落下来。
他们没有落地翻滚,没有丝毫花哨的动作。
落地的瞬间,他们就像几根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了几个正准备拔刀的偏将身上。
“噗嗤。”
那是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
一个黑影骑在一名前锋营统领的脖子上,手里的短匕首像是在凿冰一样,一下、两下、三下,疯狂地扎进那个统领的锁骨窝里。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那个黑影一脸。但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这个“凿”的动作。
其他的黑影也是一样。他们没有多余的吼叫,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个人都锁定了一个目标,用最省力、最残忍的方式收割着生命。
帐篷里瞬间大乱。
桌子翻了,火盆倒是没翻,只是把那满地的酒水给点着了。蓝莹莹的火苗窜了起来,映照着那些黑影扭曲而又冷漠的面孔。
宇文无敌看清了。
这哪里是人?
这分明是一群刚从烂泥塘里爬出来的鬼!
他们身上不仅是泥,还挂着腐烂的水草,甚至有人的头发上还缠着一只死老鼠。
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尸臭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大帐,比那酒味还要浓烈一百倍。
“杀……杀了他们!”
宇文无敌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手里的长刀挥出一道半圆,逼退了一个想要扑向他的黑影。
毕竟是号称“无敌”的猛将,这一刀势大力沉,那个黑影不得不侧身避开。
但还没等宇文无敌收刀。
地上的那滩烂泥里——没错,那几个黑影带来的泥水把地毯都弄湿了——突然又毫无征兆地“长”出了一只手。
那是铁头。
他早就借着刚才的混乱,像条蛇一样贴着地面滑了过来,一直滑到了宇文无敌的脚下。
那只大手死死抓住了宇文无敌的脚踝,用力一拧。
“咔嚓!”
宇文无敌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鑽心的剧痛,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那堆燃烧的酒水里。
“啊——!”
火焰燎着了他的胡子和眉毛。
但他顾不上疼,因为他看见另一张脸出现在了他的上方。
那是一张年轻、苍白、却又涂满了黑泥的笑脸。
江鼎手里没有拿刀。
他手里拿着一根筷子。
一根刚才从桌上震落的、普普通通的竹筷子。
“宇文将军。”
江鼎的声音很轻,在这个充满了惨叫和厮杀的帐篷里,却清晰得像是贴在耳边的低语。
“你不是喜欢堵吗?”
江鼎的手很稳,稳得像是在做一场精密的手术。
“那我就让你尝尝,被堵住气管是什么滋味。”
“噗!”
没有给宇文无敌任何求饶或者反击的机会。
那根竹筷子,被江鼎用全身的力气,精准狠辣地从宇文无敌那个因为恐惧而张大的嘴里插了进去,直接贯穿了他的喉咙,钉在了后面的地毯上。
宇文无敌的眼睛猛地凸出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双手拼命地去抓脖子上的筷子,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年轻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弯腰捡起地上那个还在滚动的金杯。
江鼎就着宇文无敌那一脸惊恐的死相,将金杯里剩下的半口残酒,一饮而尽。
“这酒不错。”
江鼎咂了咂嘴,把金杯随手扔在宇文无敌还在抽搐的胸口上。
“可惜,有点土腥味。”
……
帐外的厮杀声,此时才真正到达了高潮。
但那已经不是战斗了。
失去了指挥系统,失去了主心骨的大晋前锋营,在那几千个如同疯狗一样的“泥鬼”面前,就像是一群受惊的绵羊。
炸营了。
恐惧是会传染的。特别是当第一声“有鬼啊”喊出来之后,这种恐惧就被无限放大了。
士兵们丢盔弃甲,哪怕手里有着精良的武器,也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些浑身是泥的怪物。
他们互相践踏,只想离这个鬼地方远一点。
李牧之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让士兵们去追杀那些逃兵。
“把门堵住。”
李牧之指了指营地那唯一一个通往乾硬路面的出口。
“剩下的,交给这烂泥地去收拾。”
那些慌不择路的逃兵,只能往没有路的烂泥塘里跑。
那将是一场更加漫长的、无声的死亡行军。
但这一点,李牧之不在乎了。
他转过头,看向那个被割破了顶的大帐。
江鼎从里面走了出来。
手里提着那个人头——宇文无敌的人头。
他没有那种手刃仇敌的狂喜。
他只是很累,很饿,走起路来都有些踉跄。
他走到李牧之马前,把那个人头随手往泥地里一扔。
“老李。”
江鼎抬起头,那张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至极的笑。
“我想洗澡。”
李牧之看着他,眼神复杂到难以言喻。
过了许久,李牧之才翻身下马,重重地拍了拍江鼎的肩膀。
“先吃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洗掉身上的泥。”
风停了。
青牛峡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这场因水而起,因泥而终的战役,就此落幕。
但那烙印在每一个人骨子里的“土腥味”,怕是这辈子都洗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