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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暗河浮生

    地道入口在身后无声合拢的瞬间,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样包裹过来。

    沈清辞扶着李浩,两人在狭窄的通道里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这片绝对的黑暗。油灯的光被挡在了门后,现在他们只有老石给的一小截蜡烛,火柴盒里还剩三根。

    “省着用。”沈清辞低声说,没有立刻点燃蜡烛,“先适应一下。”

    李浩靠着她,呼吸在寂静中显得沉重。地窖里老石给的药起了些作用,烧退了,但失血和连日奔逃的消耗不是几颗药丸能弥补的。沈清辞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越来越依靠在自己身上。

    “我没事。”李浩像是察觉到她的担忧,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能走。”

    沈清辞没有回答,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她空出一只手摸索墙壁——土质坚硬,有铲凿的痕迹,显然是人工开凿的,但年代久远,墙面已经变得光滑。通道很窄,仅容一人通行,高度也勉强够她直立,李浩则需要微微低头。

    “往前。”她说,声音在密闭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声。

    他们开始移动。黑暗剥夺了视觉,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沈清辞的指尖划过土壁,感受着每一处凹凸不平;耳朵捕捉着两人的脚步声、呼吸声、衣物摩擦声,还有地道深处某种遥远而模糊的声响——像是水流,又像是风声。

    大约走了五十步,沈清辞停下,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可见的区域。地道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坡度微微向下。地面有积水,踩上去发出吧唧的轻响。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泥土和陈年霉菌的气味。

    “小心脚下。”沈清辞举起蜡烛,照了照前方。水面反射着烛光,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

    他们继续前行。地道时而笔直,时而弯曲,偶尔有岔路,但老石交代过“一直向左”。沈清辞在每个岔路口都仔细确认方向,蜡烛的光在土壁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被拉长、扭曲,像是尾随的幽灵。

    走了大约半小时,蜡烛烧掉了一半。沈清辞停下,从包袱里拿出水囊,递给李浩。

    “歇一下。”

    两人靠着墙壁坐下。沈清辞将蜡烛小心地放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光芒在两人脸上跳跃。李浩的脸色在烛光下更显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你的伤...”沈清辞伸手想查看,被李浩轻轻挡开。

    “还撑得住。”他喝了两口水,闭上眼睛,“倒是你,清辞。你本不该卷进这些事里。”

    沈清辞没有接话,只是从包袱里拿出老石给的干粮——几个硬邦邦的玉米饼,掰开一半递给李浩。

    “现在说这些没用。”她说,咬了一口饼,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吃吧,保存体力。”

    两人沉默地吃着。地道里除了咀嚼声和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只剩下远处那种永恒的、模糊的声响。沈清辞侧耳倾听,试图分辨那是什么。

    “是地下河。”李浩忽然开口,眼睛依然闭着,“太行山腹地有很多暗河。老石说过地道通往后山,可能有一段会贴着河道走。”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地道前方忽然传来清晰的水流声。不是之前那种隐约的嗡鸣,而是实实在在的哗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水面。

    沈清辞立刻熄灭蜡烛。

    黑暗重新降临。她将李浩拉到身后,手按在枪柄上,屏息倾听。

    水声继续,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只有水流在某种空间里回荡的声音。

    “可能是河道的回声。”李浩在她耳边低声说,“但也有可能...”

    “有人。”沈清辞替他说完。

    他们又等了五分钟。水声没有变化,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沈清辞重新点亮蜡烛,但只用手指拢住光,让光线只照亮脚下很小一片区域。

    “慢慢走,别出声。”

    他们继续前进,脚步放得更轻。水声越来越大,地道里的湿气也越来越重,墙壁开始渗水,地面上的积水渐渐没过脚踝。

    转过一个急弯后,眼前豁然开朗。

    蜡烛的光晕扩散开来,照出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洞穴不大,但比地道宽敞得多,一侧是继续延伸的土质通道,另一侧则是岩石洞壁,壁上有一道裂缝,水流从裂缝中涌出,在洞穴底部形成一个水潭,然后又从另一侧的缝隙流走。水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沈清辞举起蜡烛,仔细查看洞穴。水潭边有些杂乱的东西——几个空罐头盒,一堆已经熄灭、完全冰冷的灰烬,还有散落的烟蒂。

    “最近有人在这里停留过。”她低声说,用脚拨了拨灰烬,“时间不长,最多两三天。”

    李浩蹲下身,捡起一个罐头盒,借着烛光看了看标签:“日本货。牛肉罐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追兵?还是其他什么人?

    沈清辞走到水潭边,蹲下查看。潭水清澈,能看见底部圆润的石头。她掬起一捧水,闻了闻,又尝了一小口——清凉,略带甜味,应该可以喝。

    “补充水。”她说,拿出水囊灌满,又递给李浩。

    就在李浩弯腰灌水时,他忽然僵住了。

    “清辞。”他的声音紧绷,“看那里。”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水潭对面,靠近岩壁的地方,半泡在水里,有一个深色的东西。她举着蜡烛走近几步,终于看清了——

    是一具尸体。

    尸体脸朝下趴在水里,穿着深灰色的衣服,背上有一片深色的污渍,已经扩散到周围的水中。沈清辞用枪管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过来。

    是个男人,三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嘴唇发紫,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扩散。致命伤在胸口——不是枪伤,而是刀伤,直刺心脏,一刀毙命。衣服被水泡得发白,但还能看出料子不错,不是普通农民的粗布。

    “不是村里人。”李浩走过来,盯着尸体,“也不像当兵的。”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尸体的手上。手指细长,指甲修剪整齐,右手虎口和食指有茧——不是握枪的茧,而是长期握笔留下的。

    “可能是情报人员。”她低声说,“或者...信使。”

    李浩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的口袋。左边口袋是空的,右边口袋里有一个油纸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已经被水浸得模糊,但还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

    “...名单...顾...七日...”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迅速从怀里掏出老石给的那张地图,在蜡烛光下对照。地址完全一致:顾慎之,北平西四牌楼胡同七号。

    “他也是去找顾慎之的。”李浩站起身,脸色更加难看,“被人灭口在这里。”

    “灭口的人可能还在附近。”沈清辞环顾洞穴,烛光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阴影里,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扑出来。

    水声突然变大。

    不是幻觉。沈清辞清晰地听到,水潭里涌出的水流骤然增强,水位开始上涨,很快淹过了尸体的腰部。

    “要涨水。”李浩拉着她后退,“可能是上游下雨了。”

    话音刚落,裂缝里涌出的水流已经变成了急流,带着泡沫和泥沙冲进水潭。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转眼间就漫过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

    “快走!”沈清辞抓住李浩,朝地道出口冲去。

    水追着他们的脚后跟涌来。沈清辞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拖着李浩,在狭窄的地道里狂奔。水声在身后轰鸣,像一头苏醒的巨兽,紧追不舍。

    蜡烛在奔跑中熄灭了。

    黑暗再次吞噬一切。沈清辞只能凭感觉往前冲,脚下的积水越来越深,从脚踝到小腿,再到膝盖。李浩的喘息声在耳边越来越重,有一次他几乎摔倒,全靠沈清辞死死抓住才稳住。

    “前面...有光。”李浩突然说。

    沈清辞抬头,在绝对的黑暗中,确实有一点微弱的光晕。不是烛光,不是火光,而是自然光——灰白、朦胧,像是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天光。

    他们朝着那点光拼命跑去。水已经涨到大腿,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沈清辞感觉自己在拖着一块石头,李浩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的呼吸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气。

    光线越来越亮。终于,他们看清了出口——地道尽头是一个倾斜向上的坡道,坡道顶端是一道木栅栏,光线从栅栏缝隙里透进来。栅栏外,是竹林摇曳的影子。

    水已经淹到腰部。沈清辞松开李浩,爬上坡道,用肩膀顶住木栅栏。栅栏被从外面锁住了,但木质已经腐朽。她后退一步,猛地用力撞去。

    一次,两次,三次。

    随着木头碎裂的声音,栅栏被撞开了。新鲜空气涌进来,带着竹叶的清香和雨后泥土的气息。

    沈清辞转身,伸手去拉李浩。他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脸色白得像纸,几乎已经站不稳。沈清辞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拖上坡道。

    两人滚出地道出口,瘫倒在松软的竹叶上。

    天刚蒙蒙亮。细密的雨丝从竹叶缝隙间飘落,打在脸上冰凉。沈清辞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胸口剧烈起伏。地道里的水从出口涌出,在他们身边形成一小股溪流,但很快就被竹林吸收。

    她转头看向李浩。他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微弱,衣服被水和血浸透,嘴唇已经失去了颜色。

    “李浩?”她伸手推他。

    没有反应。

    沈清辞挣扎着坐起来,解开他的衣服。胸口的绷带已经完全浸湿,渗出的血在水里晕开成淡红色。她撕开绷带,伤口暴露在晨光中——边缘红肿,虽然没有化脓,但显然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因为泡水和剧烈运动而裂开了。

    她迅速从怀里掏出老石给的药包,倒出药粉,洒在伤口上,又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干净的部分,重新包扎。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观察四周。

    他们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竹子高大密集,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地道出口隐蔽在一丛野竹后面,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雨丝细细密密,竹林里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能见度只有十几米。

    沈清辞扶起李浩,将他挪到一处相对干燥的竹子下,让他靠坐着。她从包袱里拿出最后一点干粮,掰开,一点点喂给他。李浩无意识地吞咽,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喂完干粮,沈清辞自己也吃了几口,然后拿出老石给的地图,在晨光中仔细研究。

    地图画得很简略,但大致方位清晰。他们现在应该在后山的竹林里,往北走,翻过两座山,就能出这片山区。老石说的“出山”指的是进入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那里有村镇和道路。

    但问题是,追兵知道他们可能往这个方向逃。小林带领的伪军虽然被老石暂时拖在雾隐村,但很快就会追上来。而且那个死在地道里的信使说明,还有其他势力在活动,目标很可能也是他们——或者说,是他们身上的东西。

    沈清辞的手不自觉地按向胸口。书和名单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像两块烙铁。

    她看向李浩。他依然昏迷,呼吸微弱但平稳。药效可能还在起作用,但如果不尽快找到更安全的地方让他休息和治疗,他撑不了多久。

    雨渐渐停了。晨光穿透竹叶,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雾气开始散去,能看见竹林边缘和远处的山峦轮廓。

    沈清辞收起地图,开始收拾东西。水囊灌满了,干粮还剩一天的量,药品几乎用尽。枪里还有四发子弹,备用的十发子弹用油纸包着,暂时没有受潮。

    她扶起李浩,将他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走吧。”她低声说,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天亮了,不能留在这里。”

    他们走出竹林。晨光下的山峦清新如洗,昨夜的暴雨让一切都湿漉漉的,树叶滴着水,山路泥泞难行。沈清辞搀扶着李浩,每一步都踩出深深的水坑。

    翻过第一道山梁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山谷,驱散了最后的雾气。沈清辞停下来,回头望去——来路隐没在层峦叠嶂中,雾隐村所在的那个山谷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她不知道老石现在怎么样了。那个老人留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面对着可能随时回来的追兵。他说的“总得有人留下来告诉后来人这里发生过什么”,现在想来,更像是一种决绝的告别。

    “清辞。”李浩忽然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

    沈清辞转头看他。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疲惫,但有了焦点。

    “你醒了。”她说,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放松。

    “我们在哪?”

    “后山。按照老石的地图,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出这片山区了。”沈清辞指向远处,“看到那道山梁了吗?翻过去,应该就能看到人烟。”

    李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追兵不会轻易放弃。”

    “我知道。”

    “那个死在地道里的人...他身上的纸条,写着‘顾’和‘七日’。”

    沈清辞点头:“和我们手上的地址一样。他应该是去送信的,或者去接头的,结果被灭口了。”

    “这说明两件事。”李浩靠着一棵树坐下,喘息着分析,“第一,顾慎之这个地址确实重要,重要到有人不惜杀人灭口也要阻止消息传递。第二,‘七日’可能是个时间——可能是接头时间,也可能是最后期限。”

    沈清辞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被水浸过的字迹更加模糊,但“七日”两个字还能辨认。

    “今天是几号?”她忽然问。

    李浩想了想:“从安平镇逃出来是第五天...应该是农历七月初三。”

    “如果‘七日’指的是七月初七...”沈清辞计算着,“我们还有四天时间。”

    “如果顾慎之真的在北平西四牌楼胡同七号等我们——或者等那个信使——那我们必须四天内赶到北平。”李浩看着她,眼神复杂,“但这几乎不可能。从这里到北平,就算一切顺利,骑马坐车,也要五六天。更别说我们现在的状态,还有沿途的盘查和追捕。”

    沈清辞将纸条重新收好。晨风吹过山林,竹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鸟鸣,一切都显得宁静祥和,仿佛昨夜的地道奔逃、水中的尸体、雾隐村的危机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她知道不是。

    怀里的书和名单是真的,李浩的伤口是真的,背后的追兵是真的,那个死去的信使也是真的。而北平的那个地址,那个叫顾慎之的人,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可能是更大的陷阱。

    “先不想这些。”沈清辞重新扶起李浩,“先翻过这座山,找个地方让你休息。其他的,等活下来再说。”

    他们继续前行。山路在雨后格外泥泞,沈清辞几乎是一步一滑地拖着李浩前进。有两次李浩差点摔倒,连带她也险些滚下山坡。快到正午时,他们终于爬上了第二道山梁。

    站在山脊上,前方的景象让沈清辞停下了脚步。

    山脚下不再是连绵的群山,而是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田野、树林、隐约可见的道路和村庄。更远处,地平线上,甚至能看见一条蜿蜒的河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们出来了。”李浩轻声说,声音里有一丝难以置信。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山下的景象,最终停留在一个地方——大约三四里外,一处山坡上,有一片建筑群。不是普通的村庄,而是围墙围起来的院落,屋顶的瓦片在阳光下反光,还能看见飘扬的旗子。

    “那是什么地方?”她问。

    李浩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脸色渐渐凝重:“像是...据点。伪军的,或者日本人的。”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隐约的马达声从那个方向传来。很快,几个黑点出现在道路上——是车辆,沿着土路朝山的方向驶来。

    沈清辞迅速拉着李浩躲到岩石后面。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单筒望远镜——这是在安平镇时从一个当铺里顺来的旧货,镜片有划痕,但勉强能用。

    透过望远镜,她看清了那些车辆。三辆卡车,车斗里站着穿黄绿色军装的人,枪械在阳光下反光。卡车后面还有两辆摩托车,车手也穿着同样的军装。

    是伪军。

    车队在山脚停下。士兵们跳下车,开始在山口布置路障,设立哨卡。一面太阳旗被竖起来,在风中猎猎作响。

    沈清辞放下望远镜,心脏沉了下去。

    出山的路,被封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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