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的尽头。
那对年轻男女站在院中,男人神色紧绷,女人瑟瑟发抖。
老头拿着刻刀,头也不抬。
“你们找错地方了,我不清楚你说的什么公社。”
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
“李鹤先生介绍我们来的。”
“李鹤?”
老头雕刻的动作停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男人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进来吧。”
——轰!
链接在第三十秒的极限中断。
顾亦安猛地睁开眼,招待所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刺入眼球,大脑深处传来一阵阵被撕裂的剧痛。
额头的冷汗瞬间冒出,顺着脸颊滑落。
不行。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那对男女是真是假,老头如何甄别,都在这个时候发生。
他必须知道后续。
五分钟。
只过了五分钟,顾亦安无视了大脑发出的强烈抗议,再次将意识沉入黑暗,强行链接那十几根花白的头发。
金色轨迹的尽头,画面重现。
这一次,他“坐”在一张桌子前,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女。
老头正在倒茶,动作不急不缓。
“李鹤让你们来的?”老头将一杯热茶推到男人面前。
“是。”
男人双手接过,却没有喝。
“我们是上个月,在青海峡补给点见到李鹤先生的。”
“他当时在做什么?”
“他左腿受了伤,正在养伤,说是在等一趟去西边的运输队。”
“他给你们的信物是什么?”
“没有实物,”
男人回答得很快,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是一句口信。”
“说来听听。”
“北河封冻,鹤鸟南飞。”
男人的回答滴水不漏,时间和地点都对得上,连暗号都说得分毫不差。
老头没有再问,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慢地喝着。
时间在流逝,顾亦安感觉自己的精神力,正在被飞速抽干。
断开。
他猛地坐直,大口喘息着。
二十分钟后。
这一次的休息时间稍长了一些,但大脑的疲惫感,却愈发沉重。
顾亦安咬着牙,第三次潜入。
链接成功。
视野里,那对男女已经不见了。
老头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在一张极小的纸条上写着什么。
顾亦安将全部的精神力都集中在双眼,竭力分辨着那微小的字迹。
“双狼入室,信鸽未归。”
八个字。
写完,老头将纸条卷成一个极细的小卷。
走到墙角的鸟笼旁,从里面抓出一只灰扑扑的麻雀。
他熟练地将纸卷,塞进麻雀腿上的一个小竹管里,然后走到院中,松开了手。
麻雀振翅,消失在夜色里。
嗡!
链接再次中断。
顾亦安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从躺椅上摔下去。
江小倩的惊呼声,在他耳边响起,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双狼入室。
那对年轻男女是敌人,是两匹伪装起来的狼。
信鸽未归。
真正的联络人李鹤,就是那只没能飞回来的“信鸽”。
他已经死了。
所以,这对男女才能拿着一个死人的信息,说着滴水不漏的暗号,堂而皇之地找上门。
老头看穿了他们。
尽管他们对答如流,老头依然识破了伪装。
那张送出去的纸条,已经宣判了他们的结局。
这对间谍,活不过今晚。
而自己这一行人呢?
拖家带口,有老有少,一看就不是间谍小队。
黄立启更是从创界科技逃出来的,有明确的身份来源。
自己这边,才是真正寻求庇护的难民。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亦安强行压下身体深处那巨大的疲惫感。
他猛地睁开眼。
招待所的大堂里,光线昏暗。
黄立启正在来回踱步,焦躁的神色毫不掩饰。
顾亦安抓起桌上的水杯,将冷水一饮而尽。
然后拿过江小倩的手机,在地图上找到了金色轨迹的终点。
“走,去横昆山。”
黄立启的脚步猛地顿住,愕然回头。
“啊?恒昆山?”
可当他对上顾亦安布满血丝的眼睛时,所有问题都咽了回去。
这几天的相处,他已经对这个年轻人,建立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怎么得到的消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了“走”。
这就够了。
众人迅速收拾好本就不多的行李,回到车上。
“你脸色比死人还难看,我来开。”
江小倩坐进驾驶座,不由分说地抢走了钥匙。
顾亦安没有争。
他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
“跟着前面的车,有事叫我。”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话音刚落,他便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几乎是在瞬间,就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江小倩通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看着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色,心脏没来由地一抽。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发动了汽车,稳稳地跟上了黄立启的普拉多。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了这座死寂的赤铜镇。
朝着西方的群山,疾驰而去。
.......
下午四点。
顾亦安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他们正行驶在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上。
“到哪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快了。”
江小倩指了指中控台上的手机地图。
“按照你昨晚说的位置,就在前面不远。”
顾亦安坐直身体,看向窗外。
又行驶了十几分钟,前方的普拉多打了转向灯,拐进了一条更不起眼的岔路。
路边,一个农家小院出现在视野里。
院墙是石头垒的,门口种着几畦青菜,旁边的瓜架上挂着蔫黄的叶子。
院子角落里,五六个鸟笼,随风轻轻晃动。
一切,都和他“看”到的景象,分毫不差。
黄立启已经下了车,正站在院门口,似乎有些迟疑。
顾亦安推门下车,嘱咐其他人在车上等候。
“吱呀——”
院中的房门拉开。
一个穿着粗布对襟衫的老头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正在雕刻的木头。
他浑浊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为首的黄立启身上。
黄立启深吸一口气,声音恳切。
“老先生,我们是从创界逃出来的,想投奔摇篮公社。”
“我叫黄立启,初级觉醒者。”
老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创界科技?”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里看不出喜怒。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黄立启下意识地看向顾亦安。
顾亦安上前一步,与黄立启并肩而立,一个标准的道门拱手礼。
“天眼门,顾亦安,见过老先生。”
他迎着老者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而坦诚。
“我也曾受雇创界专员,为摆脱创界,逃出来。”
“路遇黄大哥,也是为了活命,才结伴同行。”
“至于怎么找到这里的……是晚辈用师门之法,卜算出来的。”
“卦象说,这里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将自己与创界科技的纠葛,如何找到这里的原因,都坦然相告,听不出半分虚假。
老头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的视线,重新落在黄立启身上,又扫过他们身后车里,探头探脑的女人和孩子。
拖家带口,神情疲惫,的确是逃难者的模样。
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
老头终于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跟我来吧。”
他带着两人穿过院子,走进一间堆满木料的里屋。
屋子中央的桌上,铺着一张手绘的地图。
“从这里出去,沿着干涸的河床,向西走十公里。”
老头用指节在地图上敲了敲。
“你们会看到一座坍塌了一半的烽火台。”
“从烽火台向北,有一条被山洪冲出来的路,那条路可以通向公社的外围。”
他的交代清晰明了,没有丝毫含糊。
黄立启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色,他连声道谢。
“谢谢您,老先生!大恩不言谢!”
与黄立启溢于言表的喜悦不同,顾亦安的脸上没有半分松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手绘地图。
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得反常。
这老头几乎没有盘问,就轻易相信了他那套“天眼门”的说辞。
难道只因为他们拖家带口,看起来狼狈?
顾亦安心底的警惕,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提到了最高。
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绝不能拿所有人的性命,去赌一个未经证实的善意。
“现在就走吧。”
老头下了逐客令。
“天黑之前,你们能赶到。”
两人不好再多做停留,道谢后,快步退出了院子。
两辆车重新启动。
按照老头的指示,驶向了西边的干河床。
河床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车子开得异常艰难。
驶出大约两公里后,顾亦安突然开口。
“停车。”
江小倩下意识地踩下刹车。
后方的普拉多也停了下来,黄立启从车窗探出头。
“怎么了?”
“你们在这里等我。”
顾亦安推开车门,“我去去就回,看好家人,不要下车。”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哥!”顾小挽有些担心。
“等我。”
顾亦安说完,转身就走。
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河床边的密林里。
循着来路,悄无声息地绕回了那个农家小院。
潜伏在距离小院三百米外的一棵大树上,目光死死锁定着院门。
他在等。
等一个答案。
十几分钟后,和他预想的一样。
院门被推开,老头走了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从怀里掏出一只麻雀,用力向空中一抛。
麻雀振翅高飞,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就是现在!
顾亦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脚尖在地面、在树干、在岩石上接连借力,身体在林中拉出一道道残影。
大脑在疯狂计算着麻雀的飞行轨迹、速度和风向。
冲出密林的瞬间。
他双腿肌肉贲张,猛地蹬地,整个人冲天而起。
半空中,他的手臂极限伸展,五指精准地扣住了那只受惊的麻雀。
落地,悄无声息。
顾亦安一手控制住扑腾的麻雀,另一只手迅速解下了它腿上的竹管。
他倒出里面卷着的一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墨迹未干,却字字如刀。
“目标黄,可信。引入观察。”
“目标顾,危险。引入格杀。”
格杀。
顾亦安的动作僵住了。
他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一股寒意从尾椎窜起。
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