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启的脸色很难看。
他顺着顾亦安的手指望去,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张大嘴,诉说着某种不祥。
顾亦安的目光,掠过空旷的街道。
“整个镇子,被清理过一遍了。”他低声说。
那些散落的货物,敞开的店门,都在无声地印证着他的话。
不久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浩劫。
基因崩解后形成的灰色粉末,覆盖了整个地面,只是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
一场针对全镇居民的、无差别的血清融合。
谁也不知道,这片死寂之下,究竟催生了多少头畸变体。
“如果……一个活人都没留下……”
黄立启的声音发干。
“那联络点……”
他不敢想下去。
如果联络点也被一锅端了,那他拖家带口,横跨半个夏国,赌上一切奔赴于此,又算什么?
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顾亦安没有回答他这份绝望,反问道:“你得到的情报,怎么描述这个联络点?”
黄立启怔了一下,立刻开始回忆。
“情报很模糊,藏在一份任务报告的附件里,只提了一句。”
“说赤铜镇有一个外围据点,是为走投无路的觉醒者准备的。”
他努力挖掘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描述据点的用词很奇怪,说那是一个金木交错,碎铁重鸣的地方。”
“还说,联络人是一位以塑形为生的匠人。”
金木交错,碎铁重鸣,塑形为生的匠人。
黄立启还在咀嚼这几个字眼,试图破解其中的深意。
顾亦安已经转身,走向SUV。
“上车。”
“去哪?”
“找镇上的五金店。”
顾亦安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黄立启站在原地,脑子只转了一瞬,便豁然开朗。
赤铜镇,镇名带金。
五金店,既有金属,也有带木柄的工具,这便是“金木交错”。
敲打锻造,是为“碎铁重鸣”。
而五金店老板,修理、制作各种工具,称之为“以塑形为生”的匠人,合情合理。
最直接,最朴素的解释,往往就是真相。
他不禁失笑,自己竟然被这几句故弄玄虚的话给困住了。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只用了几秒钟,就洞穿了谜底。
这种思维上的碾压,远比力量上的差距,更让人感到无力。
他不再多言,迅速回到自己的车上。
两辆车再次启动,在死城里缓缓穿行。
街道两旁的景象,比入口处更加狼藉。
店铺的玻璃门碎裂,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色粉尘。
没有尸体。
一具都没有。
无论是人类的,还是畸变体的。
这让整个镇子,显得愈发诡异。
车子在镇中心的位置,找到了一家名为“赤铜五金”的店铺。
与其他门户大开的店铺不同,这家店的卷帘门,完好无损地拉着。
门上,甚至还挂着一把老旧的铜锁。
在这座可以随意拾荒的空城里,这把锁,就是最明确的信号。
顾亦安停下车。
黄立启也跟了过来,看着那把锁,眼神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看来就是这里了。”
顾亦安没说话,走上前,抬脚。
“砰!”
一声巨响在死寂的街道上炸开,回音刺耳。
那扇坚固的卷帘门,被他踹得向内深深凹陷,锁头应声而断。
他伸手将变形的门拉开,一股混杂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很暗。
黄立启打开手机电筒,光束照了进去。
空空如也。
连地面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到灰尘。
但太干净了。
干净得不正常。
“像是提前转移了。”黄立启得出结论。
顾亦安径直走进了店铺后面的生活区。
那是一个很小的隔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厨房。
和前面一样,这里也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床上只剩光秃秃的床板,连厨房的灶台,都擦得能反光。
这是一个极度谨慎,甚至有洁癖的人。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一寸一寸地扫过。
越是刻意地抹除痕迹,就越会留下无法掩盖的破绽。
人只要活着,就会与世界产生联系,呼吸、接触、移动,都会留下信息。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张木板床上。
走过去,伸手,将床板整个掀开。
床板之下,空无一物。
但在床头与墙壁连接的缝隙里,有一些微不可见的毛絮和尘埃。
顾亦安蹲下身,伸出手指,在那片尘埃中,轻轻捻过。
几根极细的、花白的头发,黏在了他的指尖。
就是这个了。
他将那十几根头发捏起,小心地在指尖揉成一小团。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
“今天,我们在镇上休整。”
他指了指五金店旁边,一家三层楼的招待所。
“这里被扫荡过,就像被大火烧过的森林,短时间内,不会有第二波袭击。”
“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黄立启点头同意。
安顿好家人后,众人在招待所一楼,找到几个干净的房间,床单被褥都是新的。
简单吃了些东西,旅途的疲惫感涌上来,众人很快便各自回房休息。
顾亦安没有进房间。
他从大堂里拖了一把躺椅,放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楼梯口。
然后,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黄立启走过来,低声问:“我守下半夜?”
“不用。”
顾亦安睁开眼,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
“你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掌心里,正静静地握着那一小团花白的头发。
一场漫长的、单方面的窥探,即将开始。
死寂的镇子里,只有风穿过空旷街道的呜咽。
招待所的走廊上,顾亦安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中,一条金色轨迹,跨越了数百里的距离,牢牢锁定了一个方向。
感官链接。
视野陡然切换。
一个农家小院,院里种着几畦青菜,旁边搭着瓜架。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角落挂着的五六个鸟笼,几只麻雀正在跳动。
视野的主人,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刻刀,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
一派悠闲,与世无争。
十秒时间,链接断开。
顾亦安没有动,思绪却在飞速运转。
那副农家小院的悠闲景象,处处透着古怪。
一个真正的农人,不会有那样闲适自得、与世隔绝的神态。
这种刻意营造的普通,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更关键的是,那个人在雕刻木头。
“以塑形为生”,线索在这里对上了。
联络人,应该就是他。
但光是找到人还不够。
黄立启关于“摇篮公社”的说法,是真是假,还需要通过这人来印证。
顾亦安继续躺着,耐心地等待下一次链接。
半小时后。
他再次催动了能力。
链接成功。
视野的主人,依旧坐在院中,悠闲地雕刻着木头。
断开。
又一个小时。
链接。
视野的主人,开始给麻雀添食。
断开。
细密的冷汗,从顾亦安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他的脸色是一种失去生命力的灰白。
每一次链接,都像将他的精神,强行拉扯成一根细丝,跨越无法想象的距离。
天,黑了。
视野的主人吃过晚饭,早早躺下。
顾亦安的意识,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他必须等。
天,蒙蒙亮。
江小倩打着哈欠走出房间,看到顾亦安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躺在椅子上。
她走过去,蹲下身,目光落在他干裂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亦安,你一晚上没睡?”
“睡了。”
顾亦安睁开眼,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澜,但眼球上爬满的血丝出卖了他。
那份倦意,根本无法掩盖。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醒了。
陈清然端来一杯热水,递给儿子,眼神里的担忧藏不住。
黄立启一家也走了出来,看到顾亦安的样子。
他心里那份莫名的信任,又加深了一分。
这个年轻人,绝对不是在无的放矢。
“我们……还要继续等吗?”
黄立启还是忍不住问了,目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向西边的群山,那里才是他心中的目的地。
“你可以走。”
顾亦安喝了一口热水,声音平静。
“信我,就等。”
黄立启不说话了,他选择信。
上午九点。
顾亦安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链接。
他的大脑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断开链接,都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剥离了一层。
但他必须坚持。
再一次链接!
视野里的老头忙完农活,又坐在马扎上,呆呆地看着鸟笼。
就在顾亦安的精神力即将耗尽,链接即将断开的最后一秒。
院门,被推开了。
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
男子二十五六岁,神色警惕,眼神锐利。
他身边的女孩年纪更小,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脸上写满了怯意与不安。
“老先生。”
男人开口。
“我是觉醒者,从东边逃过来的,想加入摇篮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