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屏画对这个结果只能说是意料之中。洪小园对贞洁一事如此重视,除了自身观念以外,这份婚姻也是逼迫她的元凶之一。只是她很好奇,为什么甘夫人让她快跑,府中的女使又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她表面上很平静地接受了洪昇的安排,实则暗地里想要会一会她这位前姐夫。
忠勇伯薛照是假借狩猎路过洪府的,当晚洪昇把她叫过去作陪。薛照大概三十来岁,长着一张被酒色掏空的脸,长华脸金鱼眼,续着一把漂亮的小山羊胡,裹在锦绣堆里懒洋洋没有精神,只在看到她的瞬间有了点兴致:“哟,是个美人呐。”
洪昇哈哈哈哈笑起来:“那是自然。小园年方二十,从小就是族中出了名的美人。”
“不错,那就这样吧。”薛照非常轻巧地就做了决定,“挑个良辰吉日过府,把事情定下来,不要再拖了。”
洪昇大喜过望,忙着给薛照斟酒:“诶!我这就去捡最近的好日子,哈哈哈哈!”
这番场景未免有人口买卖之嫌,师屏画坐了会儿便起身离开,薛照没有跟她多寒暄,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像是个漫不经心的买家。
怪不得洪小园如此怕他,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黄花大闺女,要嫁给一个大一轮且权势颇重的男人做续弦,这男人除了权势还看不出有什么好,也许她心存死志也是因为对未来感到绝望。把生路让给她,也不仅仅是为了举家还宗,暗里还有让她为薛照替婚的意思。
洪府明显是高攀了薛照,洪仙儿一死,这份联系就断了,薛照这个高高在上的模样,也显然再也不会做洪府的娇客,除非洪府再嫁一个女儿过去。这就是洪昇性急忙慌要迎回洪小园、将她认作女儿的缘由。他需要一个女儿成为忠勇伯的继室,延续两家的秦晋之好。
但是薛照又为什么非得再娶洪家的女儿呢?他听起来也很着急。
师屏画一边想着,一边在水边散步,就在这时,她听见水边传来幽微的哭声。今天是中元节,死去的亲人会从地府归来,需要设祭请宴,还要为亡者放灯祈福。师屏画不知是谁半夜偷偷在水边放灯,正想走开,却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小路边上过来:“诶呀!我叫你去作陪,你不去,竟在这里放灯!若是被伯爷瞧见,你怎么办?!”
竟然是洪昇的声音。
师屏画走近两步,隐在花丛中,就听这洪府的两位主人,像是做贼一般吵起来:“今天是中元节……我缘何不能正大光明祭祀我的女儿!”
“那不是伯爷刚好要来相看小园吗?”
“他还敢来!”
“你疯了不成?!”
两人拌了几句嘴,就听见啪地一声清脆耳光,随后就是甘夫人的痛哭:“你打死我!你有本事连我一块儿打死算了!”
师屏画在花篱后头咳了两句:“诶呀,花嬷嬷,这是什么人在水边哭,我们快过去瞧瞧。”
水边登时没有声响了,想来这对夫妻是不敢在她面前闹腾起来的。师屏画也没有再管,摇着团扇晃悠悠回了自己屋。看来洪仙儿的死,与薛照脱不开关系,甘夫人因此恨他。只是架不住洪昇攀附心切,为了不伤及两家的秦晋之好,竟是连女儿的祭祀也不敢拿到姑爷面前。
这水果然很深。
不过不要紧,她可以跑的嘛。她可是光脚进得洪庄,最差最差也不过光着脚走出去。不得不说当初在汴京码头和张三一道讨生活的经历,让师屏画整个人都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敢。
只是在走之前,她还要借着洪庄,办几桩她想做的事。
第二日,她一大清早就去给甘夫人请安:“诶呀,母亲脸上怎么了?”
她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立马让甘夫人老脸挂不住:“……昨晚上池边跌了一跤。”
“池边做什么去,昨天伯爷来了,母亲也不去陪着我去相看。”她往她身边一坐,“母亲,伯爷是个什么性子的男子?我瞧他身量颇高。”
甘夫人瘪瘪嘴,像是强压下口吐芬芳:“你嫁过去就知道了。”
“母亲,父亲说要挑个就近的日子让我们成婚。我从锦官城来,身上被洗劫一空,什么也没有,我能不能去汴京城里逛逛,添点首饰,到时候嫁过去,也好讨伯爷喜欢。”
她一句话不离薛照,听得甘夫人面如寒霜。不过甘夫人毕竟是一家主母:“让花嬷嬷陪你去吧。”
“母亲不去吗?”
“我头痛。”甘夫人冷硬地往床上一躺,厌烦之色写于脸上。
师屏画狠狠支了一笔钱,带着花嬷嬷坐上了进城的马车,她真是从来也没有这么阔过,但是心情却并不美。越过洪府连绵的庄田,就是山脚下的义庄,当初红毛寨中的尸体就是抬到这里归葬的,统统丢在了乱坟岗,阿张妈妈和洪小园也在其中。
师屏画跟义庄管事哭了一回,给了他些银子,给他形容了张三和小园的形貌,请他收敛尸骨,再偷偷给两人做个坟。花嬷嬷问起她也有缘由:“阿张妈妈和这位姐姐救过我,要不是她我在山寨中就死了,只是没想到她是个外逃的强梁,被官府射死了……”
花嬷嬷亦是唏嘘。师屏画则先是对着洪小园祭拜一番,禀明了还宗已了,以及目前的婚姻进程。然后又暗自对着阿张妈妈发誓,她会把香荷给赎回来。
要做这件事,首先就是甩开花嬷嬷。这可不难。师屏画领着她进了名为苏霍铺子的冠行:“我要定个有一百粒珍珠的冠子。”
掌柜一看,大客户,当下就出来作陪。师屏画敲定了款式价钱,就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花嬷嬷你在这里办交接,我去隔壁看看金器玉器。”
掌柜客气道:“李家铺的玉好,就在街角。”
“行,我这就去看看。”
然而她一走,花嬷嬷很快傻眼了:小姐带走了所有的钱,她一文钱都没有!
然而方才师屏画已经拿了个便宜冠子戴在脑袋上走了,她没付账!
花嬷嬷登时被当做托儿扣了下来,求爷爷告姥姥她不是偷儿,赶紧去寻小姐啊!苏霍铺子派了好几个伙计出门找,然而街上熙熙攘攘,哪里还有那个戴新冠子的小娘子。
师屏画早就租了辆马车,手里一抛一接着她的新冠子:“前不久三关六码头的宝船沉了,那里的姑娘都去哪里了?”
“哟,我还没见过小娘子想去那种地方凑热闹。”
“我去抓我男人。”师屏画冷着脸道。
“那……那就是流月楼了。”
“赶紧的。”
车夫一口气将这位凶悍的娘子送到流月楼,师屏画抬眼看着楼上软玉温香的轻薄织锦,嗯,熟悉的风味。
师屏画不顾众人奇怪的眼神,施施然撑着一把黑伞登堂入室,鸨母很快迎出来:“我们这儿可不是正经娘子该来的地方。”
“我来赎个人,买回去伺候主君。”师屏画微笑着拿出一锭银子。
鸨母见到银子,立马就换了副嘴脸:“门口不好看,娘子楼上请。”
师屏画被请到了包间,开门见山:“有个丫头名叫香荷,前不久被选在了宝船上,船沉了以后是不是送到了你这里。”
“哦,你说她呀!”鸨母的脸色变得暧昧起来,“她现在可是我们的行首,恐怕不好赎。”
“钱好说。”
“诶!诶!那我把她给你叫来——快,去叫意歌娘子。”
都有花名了,看来确实混得不错,只是是不是花魁就不知道了,兴许是鸨母抬价的手段。师屏画并不怕谈钱,洪府有的是钱,她又是未来的忠勇伯娘子,在钱财上对她并不吝啬。哪怕砸锅卖铁,她也把香荷赎出去。
化名意歌的香荷一进来就愣了下:“是你?”
“你们都且退下。”
师屏画满身有钱的派头,鸨母领着人退的比潮水还快。香荷不解:“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你来找我做什么?”
师屏画拿出了报丧的黑伞,声音低哑道:“她死了。”
香荷有一瞬间的动容,眼里还浮起了水色,但她很快收拢了情绪:“我早已与她不相关了。”
“她是你母亲,生你养你,岂是你一句不相关就能不相关的。”师屏画道,“她与我有恩,临行前将你托付给我,我来赎你出去。”
“不需要!”香荷用力一甩袖,“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有很多人喜欢我,爱我,我有漂亮的衣裳,永远不会吃不饱。劳烦你费心了,但我不想走。”
“你是疯了不成?这里可是青楼,你以为是什么好地方?你现在当然众星捧月,可以色事人者,但色衰则爱驰,你以后老了怎么办。哦对了,这里的女人都活不过二十五岁,你压根没有老的那一天就会病死,被折磨死,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香荷厌恶地皱了皱眉:“我会攒钱,给我自己赎身。我不想跟着你走,你又不是那个女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师屏画头痛,当初张三拉着她不让上船的回旋镖,就这样打在了她的身上。只是她再荒唐,也没有想过卖身,但是香荷她只是个没有念过书的贫家女子,还生活在一千多年前,她没有经验和远见的叛逆,师屏画也没法跟她一般见识。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香荷推门而出。
师屏画追了上去:“等一下,你听我说……”
她们正拉拉扯扯,冷不丁楼梯里走上两个人来:“香荷,端午节我多做了些辟邪的福牌……师娘子?你还魂啦?!”
师屏画吓得赶紧躲回房里,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她遇上的是柳师师!
柳师师很快带着小红闯进来,看她忙不迭包起头脸:“你不用再躲闪了,若是你大方点儿,我还当是我白日撞了鬼。你这样躲躲闪闪,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少说两句!”香荷还不知她是谁呢,师屏画只觉得自己第一次上街就被人扒的底裤都不剩下。
“你俩认识?”香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俩又是怎么认识的?”师屏画没好气问。
“阿张妈妈托我找香荷啊!”柳师师倒是个热心肠,竟然真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我找到了她,还认真教了她琴棋书画,她现在这么红,可有我的一份功劳。”
香荷挽住了柳师师的胳膊告状:“可她现下却要把我赎出去。”
“还能有这种好事?!”柳师师酸得浑身蒸出醋味,扑上去拽住了师屏画,“你个死鬼,回来了怎么不赎我呀?尽想着她你!”
师屏画挨着绵软的拳头尖叫:“你是官伎,我怎么赎!香荷你快收拾了跟我走!”
“我不!”
“她不走我跟你走,我便宜着呢!我好得很,我还给你纳过鞋底儿,你都忘了?”
师屏画实在受不得柳师师的纠缠,夺门便走,柳师师在后头咬牙切齿地追:“你再跑,我就一嗓子把你的老底儿揭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