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庄防欺诈模型推行半个月后,隆昌钱庄再没收到过假票。孙掌柜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林先生大才”。这名声在府城的商界传开,陆续有几家铺子找上门来,请林逸做咨询——有绸缎庄想优化库存,有酒楼想分析客流,甚至还有一家武馆想设计防盗窃方案。
林逸来者不拒,但都控制在能力范围内。他白天走访客户,收集数据,晚上在客栈房间里分析整理,小木头负责记录,张半仙偶尔提点意见,大多时候是坐在窗边喝茶看街景,美其名曰“收集市井信息”。
这天,孙掌柜亲自来客栈,还带了个客人。客人五十来岁,穿着儒衫,留着长须,面容清癯,一看就是读书人。
“林先生,这位是州府书院的周山长。”孙掌柜介绍。
林逸拱手:“周山长。”
周山长还礼,打量林逸几眼,缓缓道:“听孙掌柜说,林先生擅格物推演之术?”
“不敢称擅,略知皮毛。”
“林先生过谦了。”周山长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这是先生为钱庄设计的防欺诈之法,孙掌柜抄录了一份给老朽看。老朽看了三遍,颇有感触。”
林逸接过册子,正是他设计的风险评分表和核验流程。没想到孙掌柜这么上心,还抄录了。
周山长继续说:“先生之法,看似新奇,实则暗合格物致知之理。老朽在书院教书三十年,常对学生说‘格物穷理’,但多是空谈。看了先生的方法,才知格物竟能如此具体。”
林逸心里一动。书院?公开讲座的机会?
“周山长谬赞。”他谨慎地说,“学生只是将日常观察与逻辑推理结合,谈不上高深。”
“不,很高明。”周山长正色道,“老朽今日来,是想请先生到书院讲学。”
来了。林逸按下心中激动:“讲什么?”
“就讲先生的‘格物致知新解’。”周山长说,“不拘形式,先生想讲什么便讲什么。书院的学生们,也该听听书本之外的东西。”
孙掌柜在旁边帮腔:“林先生,这是个好机会。州府书院是本地最高学府,周山长亲自来请,足见诚意。”
林逸沉吟片刻,点头:“好。何时?”
“三日后,午时。”
送走周山长和孙掌柜,张半仙摸着胡子说:“林小子,你这是要登堂入室了啊。书院讲学,啧啧,老朽这辈子都没进过书院大门。”
小木头眼睛发亮:“先生,我能去听吗?”
“能。”林逸说,“你也该多学学。”
接下来三天,林逸闭门准备。讲什么?怎么讲?面对一群读书人,不能讲得太俗,也不能讲得太玄。他决定从最基础的开始:观察。
三日后午时,州府书院。
书院在城东,白墙黛瓦,古木参天。门口立着“明德至善”的牌匾,往里走,是讲堂、藏书楼、斋舍,布局严整,透着书香气息。
讲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前面几排是书院的学生,统一的青色儒衫,大多年轻,眼神里带着好奇。后面几排是闻讯而来的外人,有商人、有工匠、甚至有几个衙役——孙掌柜帮忙宣传的。
周山长坐在最前面,旁边还有几位老夫子,都是书院的教谕。老夫子们脸色不太好看,大概觉得让一个“算命先生”来讲学,有辱斯文。
林逸走上讲台。他今天特意换了身干净的青衫,头发梳得整齐。小木头和张半仙坐在第一排角落,一个拿着本子准备记录,一个抱着茶杯准备看戏。
“诸位,”林逸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今日承蒙周山长相邀,来此与诸位探讨‘格物致知’之道。学生才疏学浅,所言皆是一己之见,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指正。”
台下安静下来。老夫子们闭着眼,一副“看你演”的表情。学生们则睁大眼睛,等着听新鲜话。
“格物致知,出自《大学》。”林逸缓缓道,“朱子注曰:‘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这话说得极好,但如何‘格’?如何‘致’?”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是个普通的茶碗。
“诸位看这个茶碗。”林逸举起茶碗,“若只观其形,知其是茶碗,可盛水饮茶,这是常人之见。若格物之,则可知更多。”
“看碗壁上的釉色,青中泛白,是景德镇窑口所出,烧制温度需在千度以上。”
“看碗底的磨损,左侧比右侧严重,说明持碗者惯用右手,且喝茶时常将碗放在硬物上。”
“再看碗沿的茶渍,色深而厚,说明常泡浓茶,且清洗不勤。”
他放下茶碗:“一个茶碗,能看出产地、使用习惯、甚至主人的生活细节。这便是格物——将寻常事物,看到不寻常处。”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有学生点头,有学生皱眉。
一位老夫子睁开眼,哼道:“雕虫小技。格物是穷究天理,岂是看茶碗这么简单?”
林逸拱手:“老先生说得对。看茶碗确是雕虫小技。但以小见大,由浅入深,正是格物的路径。若连茶碗都看不明白,又如何看得明白天下大事?”
老夫子噎住,又闭上眼。
林逸继续:“学生以为,万物皆有数,万数皆可理。这‘数’,不仅是数字,更是规律、是模式、是隐藏在表象下的真实。”
他转身,在背后的木板上用炭笔画了个简单的表格。
“譬如市集上的菜价。”林逸边画边说,“初一十五贵,因为逢集人多;雨天贵,因为采摘不易;节日前贵,因为需求大增。这些‘数’,便是规律。掌握了规律,便能预测。”
“再譬如人的行为。”他又画了另一张表,“人开心时,嘴角上扬0.3秒以上;心虚时,眼神会闪躲;愤怒时,拳头会握紧。这些也是‘数’,是情绪的规律。”
台下哗然。有学生举手:“林先生,您说的这些……不是算命吗?”
林逸笑了:“不是算命,是观察与推理。算命说‘你今日有财运’,却不告诉你为什么。而观察推理会说:‘你今早左眼跳了三下,是睡眠不足导致肌肉痉挛,与财运无关。’”
学生哄笑。连那几个老夫子都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我知道,”林逸接着说,“诸位读书人,讲究的是圣贤道理、文章经义。这些市井之事,看似粗鄙。但诸位可曾想过,圣贤道理从何而来?不也是从观察天地万物、人情世故中得来的吗?”
他走到讲台边,看着台下的年轻面孔:“孔子观水而叹‘逝者如斯’,是格物;孟子见牛衅钟而劝齐宣王‘以羊易之’,是格物;朱子注四书,遍览典籍,考据训诂,也是格物。”
“格物不是高高在上的玄谈,而是脚踏实地的观察。农人观天象而知晴雨,是格物;匠人观木材而知其性,是格物;商人观市价而知盈亏,也是格物。”
周山长在下面点头,捋着胡须。
林逸回到讲台中央:“学生今日来,不是教诸位算命,也不是教诸位做买卖。是想说,读书之余,不妨睁眼看世界。看市井百态,看人情冷暖,看万物运行之理。”
“因为,”他顿了顿,“这世间所有的答案,都藏在问题里。而所有的问题,都藏在细节里。”
讲堂里安静了片刻,然后爆发出掌声。年轻学生们使劲拍手,后面的商人也跟着鼓掌。只有那几个老夫子,脸色铁青。
提问环节,气氛更热烈了。
一个学生问:“林先生,您说的观察之法,如何用在读书上?”
林逸答:“读书时,不只读文字,还要读字里行间。作者为何这么写?时代背景如何?前后文有何关联?这便是观察。”
一个商人问:“林先生,怎么观察市场变化?”
“记录。”林逸说,“每天记下物价、客流、天气、甚至街谈巷议。时间长了,自然能看出规律。”
一个衙役问:“那查案呢?”
林逸笑了:“这位差爷问得好。查案最需要观察。现场的一根头发、一块泥土、一个脚印,都可能是关键。但关键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看出了什么。”
讲座持续了一个时辰。结束时,学生们围上来,问这问那。周山长走过来,握着林逸的手:“林先生今日一席话,令老朽茅塞顿开。格物致知,本就该如此实在。”
那几个老夫子拂袖而去,临走前丢下一句:“离经叛道!”
林逸不以为意。改革总会遇到阻力。
从书院出来,已是傍晚。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金色。
小木头抱着本子,兴奋地说:“先生,今天好多人听!我都记下来了!”
张半仙慢悠悠走着:“林小子,你今天可是把那些老学究得罪了。”
“不得罪他们,怎么让年轻人听到新东西?”林逸说。
正说着,后面有人追上来。是个年轻书生,二十出头,穿着半旧的儒衫,但洗得干净。
“林先生留步!”书生气喘吁吁,“学生……学生想拜您为师!”
林逸一愣:“拜师?”
“是!”书生鞠躬,“学生听了先生的讲学,深感从前所学空泛。想跟先生学真正的格物之法!”
“你叫什么?”
“学生周文启,本地人,在书院读书三年,今年秋闱落第……”书生声音低了下去。
林逸打量他。眼神清澈,态度诚恳,手上还有茧——是常写字磨出来的。
“我教不了你科举文章。”林逸说。
“学生不想学科举文章了。”周文启抬头,眼神坚定,“想学先生那套观察、分析、推理之法。哪怕……哪怕以后给人算命看相,也比读死书强。”
林逸笑了。这书生,有点意思。
“拜师可以。”他说,“但我有规矩。”
“先生请讲!”
“第一,我不教算命,只教方法。”
“第二,学了要用,不是摆着看。”
“第三,”林逸顿了顿,“我门下不养闲人。你得帮我做事,收集数据,整理案例,可能还要跑腿。”
周文启重重点头:“学生都答应!”
张半仙在旁边乐了:“林小子,你这下真有徒弟了。”
小木头也高兴:“先生,我是不是有师兄了?”
林逸看着周文启,想了想:“先跟着吧。试用一个月,合适就正式收徒。”
“谢先生!”周文启又要鞠躬,被林逸扶住。
四人走回客栈。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林逸心里清楚,今天的讲座,只是个开始。
“万物皆有数,万数皆可理”的理念传出去了,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
但种子已经撒下。
接下来,就看它能长成什么样了。
而他自己,也得继续往前走。
因为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