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难得地刺破了连日阴霾,吝啬地在浆洗院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几块晃眼的光斑。空气里的霉味似乎也被晒淡了些,虽然依旧混合着皂角和脏水的味道,但至少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李未央将最后一件拧干的粗布单子晾上高高的竹竿,踮起脚尖,努力将它抻平。阳光正好落在她仰起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几乎让她错觉脸颊上的皮肤都要舒展开来。她已经观察了小半个时辰——胡嬷嬷吃完午饭就回房歇晌了,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实在熬不住、靠在墙根打盹的宫奴,还有两个离得老远、有一搭没一搭搓着衣服、脑袋几乎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的小宫女。
时机差不多了。
她将晾衣竿归置好,又拿起扫帚,装作清扫院子角落的落叶和杂物,动作慢吞吞地,一点点朝着浆洗房后墙那个不起眼的、塌了半边的侧门挪去。那门早已废弃,用几块破木板潦草地钉着,但木板之间有着不小的缝隙,足够一个瘦小的人侧身挤过去。
心跳微微加快,手心有些冒汗。她不是原主,但冒险的紧张感依旧真实。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打盹的依旧在打盹,说悄悄话的正说到兴头上,没人注意这个角落。
就是现在!
她放下扫帚,身形一闪,如同一条灵活的鱼儿,从那木板缝隙中无声地滑了出去。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荒芜填满。
这里果然是一片废弃的园子,比想象中更大,也更……杂乱。断壁残垣半埋在疯长的野草里,曾经的雕花石栏爬满了枯藤,一座小小的假山早已坍塌,只剩几块太湖石孤零零地立在齐腰深的蒿草中。空气里是尘土、腐烂植物和一种空旷寂寥混合的味道。
但李未央的眼睛却亮了。
野草!好多野草!虽然大多枯黄倒伏,但在一些背风向阳的墙角、断石缝隙里,她看到了一簇簇顽强冒头的绿色!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蹲下身,仔细辨认。
这一片是灰灰菜,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背面有层白粉——这个可以吃,焯水凉拌或者煮汤都行,虽然有点涩口,但能顶饿。旁边那几株贴着地皮长的,是马齿苋,茎叶肥嫩多汁,酸溜溜的,也是好东西。再远一点,石缝里那几棵叶子像小巴掌的……是荠菜!虽然已经有些老了,开了细碎的小白花,但根部应该还能吃!
惊喜如同小小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在她心里炸开,冲淡了连日来的阴郁和紧绷。她顾不上泥土弄脏裙角,也顾不上可能有虫蛇,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可食用的野菜连根拔起,抖掉泥土,拢在怀里。动作又快又轻,耳朵却时刻竖着,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拔了一会儿,怀里已经有一小捧了。她估摸着分量,够煮一小碗菜糊糊,或者混在黑面馍馍里蒸熟,能顶上好几顿的维生素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能量。不能太贪心,第一次,安全最重要。
正要起身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假山坍塌后露出的一角湿润泥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她心下一动,凑近了些。
不是金属,也不是玉石。是几颗圆滚滚、黑亮亮的小东西,半埋在湿土里。
是……龙葵的果实?不对,龙葵果是紫黑色的,这个更黑,更亮,像缩小版的葡萄。她仔细看了看旁边的植株,叶片卵形,对生,茎秆有些发紫……这是……
她小心地捏起一颗,放在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极淡的、类似甘草的微甜气息。
是“地黄”的种子?还是“野地瓜”?她一时无法确定。但看起来不像是常见的毒草果实。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颗黑色小果实也摘了下来,用一片宽大的灰灰菜叶子包好,和野菜分开放在怀里最贴身的位置。万一有用呢?就算没用,看着这黑亮圆润的小东西,也让人心情莫名好了一点。
收获的喜悦让她暂时忘记了寒冷和疲惫。她像个第一次探险就发现宝藏的孩子,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虽然很快又压了下去,但眼底那点光亮却藏不住。
她再次确认四周无人,又侧耳倾听了一下墙那边的动静——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这才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将怀里的野菜用外衫下摆兜好,小心翼翼地原路退回。
从木板缝隙挤回来的过程比出去时更紧张,怀里揣着“赃物”,总怕被卡住或者发出声响。但幸运的是,一切顺利。
院子里依旧安静。打盹的宫奴换了个姿势,那两个说悄悄话的小宫女似乎说完了,正懒洋洋地开始重新搓洗衣物,对她这个从角落“扫完地”回来的人,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李未央行若无事地走到井边,将怀里的野菜迅速倒入自己平日喝水的破陶碗里,用另一只碗扣住,藏在了井台后面一个不起眼的缝隙中。又仔仔细细地拍打干净身上和手上的泥土草屑。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靠在冰凉的井台边,感受着怀里那颗用菜叶包着的、硬硬的小果实隔着衣服传来的触感,还有藏好的那一小捧绿色希望,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微弱的掌控感,悄然滋生。
阳光似乎更暖了一些,将她沾着草屑的鬓角染上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掖庭的天空还是灰的,风还是冷的。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墙角,她为自己,偷来了一抹真实的、带着泥土清香的绿意,和一点点……属于活着的、小小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