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朮的威胁与张孟谈的密信,如同两股冰冷的暗流,在郇阳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交汇涌动。秦楚深知,示弱只会招致更猛烈的觊觎,必须适时展露锋芒,但又不能过度刺激晋阳那敏感的神经。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既能立威,又不至于引发大规模连锁反应的目标。
机会很快自己送上门来。
夏末的一日,黑豚亲自带回紧急军情:一伙约百人的狄人骑兵,并非来自与郇阳有贸易往来的黑羊部等大部落,而是盘踞在西北方向“野狐岭”一带、以剽悍残忍著称的小股流寇,他们绕过了郇阳主要监控区域,突袭了城外三十里处一个刚归附不久、与郇阳进行粮食交易的小型华夏村落“桑里”。村寨被焚,粮食牲畜被掳掠一空,村民死伤数十,仅有几人侥幸逃出报信。
消息传来,郇阳城内群情激愤。尤其是那些与桑里有姻亲往来或刚刚安定下来的民众,恐惧与愤怒交织。一些老成持重者,如老狱椽臼,则面露忧色,认为郇阳兵力有限,不应轻易出击,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或引来更大规模的报复。
秦楚立刻召集韩悝、黑豚等核心人员商议。
“大人,野狐岭流寇凶悍,来去如风,且地处偏僻,地形复杂。我军若往剿,路途不熟,恐遭伏击。是否……先加强城防,禀报晋阳?”韩悝谨慎地提出建议,他担心这是狄人的诱敌之策。
黑豚却持不同意见,他瓮声瓮气地说:“桑里已归附,受我郇阳庇护。若坐视不理,不仅寒了归附者之心,更会让所有狄人觉得我郇阳可欺!日后边境将永无宁日!末将愿带选锋营前往,定将此獠尽数诛灭,以儆效尤!”
秦楚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地图上野狐岭的位置轻轻敲击。这伙流寇,实力不强不弱,背景相对简单,与其他大部狄人联系不深,正是用来“立威”的绝佳对象。风险固然存在,但收益更大。
“黑豚所言在理。”秦楚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决断,“桑里之民,既受我庇护,我便有守土安民之责。见死不救,绝非郇阳立身之道。此战,必须打!而且要打得干净利落!”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但此战目的,非为斩尽杀绝,而在立威示警!要让所有觊觎郇阳的狄人都看到,犯我疆界者,虽远必诛!同时,也要让晋阳看到,我郇阳并非一味隐忍,亦有捍卫赵土之决心与能力!”
他随即下达命令:“黑豚,由你率领选锋营全部,外加五十名最精锐的民兵,携带十日干粮,即刻出发!韩悝,你负责提供所有关于野狐岭地形、那伙流寇活动规律的情报。此战要点:一,速战速决,找到其巢穴,予以雷霆打击;二,尽量俘获其头目,缴获其旗帜、信物;三,尽量减少自身伤亡,若事不可为,立即撤回,不得恋战!”
“诺!”黑豚与韩悝齐声领命。
“记住,”秦楚最后叮嘱黑豚,“此战,是选锋营成立以来第一次主动出击,也是向所有人展示我们训练成果的时候。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
选锋营迅速集结。经过近一年的严酷训练和守城战的洗礼,这两百余名士兵早已褪去青涩,眼神中只有沉稳与杀气。他们装备着郇阳能提供的最好军械:保养精良的弩机、加固过的长戈、以及部分经过改进的皮甲。在黑豚的带领下,队伍如同利箭般射出郇阳北门,消失在茫茫山野之中。
郇阳城则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秦楚亲自坐镇城头,民兵全部上岗,日夜巡逻。他同时派出快马,以“剿灭袭扰边境狄寇”为由,向晋阳送去了一份措辞恭谨却隐含锋锐的战报。
等待是焦灼的。五天过去了,北方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城内的气氛愈发紧张,流言开始滋生。
第六日黄昏,当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色时,北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马。城头守军立刻发出警报。
很快,消息确认,是选锋营回来了!
队伍比出发时庞大了不少,除了选锋营将士,还押解着数十名垂头丧气的狄人俘虏,驱赶着夺回的少量牲畜,马背上驮着缴获的兵甲和一面残破的狼头旗帜。更重要的是,他们几乎人人带伤,却士气高昂,眼神中充满了胜利后的骄傲与疲惫。
黑豚大步走上城头,向秦楚复命,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禀大人!末将幸不辱命!我军于野狐岭黑风谷寻得贼巢,趁其不备,夜袭破之!斩首三十七级,俘五十三人,包括其头目‘秃狼’!缴获旗帜、兵甲若干,救回被掳百姓十一人!我军阵亡五人,伤二十八人!”
阵亡五人,伤二十八,换来了几乎全歼百人狄寇、俘获其头目的战果!这在边境冲突中,堪称一场辉煌的胜利!
秦楚重重拍了拍黑豚的肩膀:“辛苦了!将士们有功!阵亡者厚恤,伤者全力救治!所有参战人员,重赏!”
胜利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城,恐慌瞬间被狂喜取代。百姓涌上街头,争相目睹凯旋的将士和被俘的狄寇,欢呼声震天动地。郇阳的军民,从未如此刻般扬眉吐气。
秦楚当即下令,将狄寇头目“秃狼”及其主要党羽,押至榷场附近,当众斩首!并将其头颅与那面狼头旗帜,悬挂于北城门示众!同时,将被夺回的粮食牲畜,部分发还给桑里幸存者,部分充入府库。
此举效果立竿见影。往来榷场的狄人,看到那高悬的头颅和旗帜,无不色变,交易时明显更加规矩谨慎。消息很快传到黑羊部,据斥候回报,兀朮得知后,在其帐中沉默良久,随后加强了对部下的约束。
数日后,晋阳方面对秦楚战报的回复也抵达了。信中,赵侯对郇阳“主动出击,剿灭边寇”的行为表示了嘉许,赏赐了部分布帛钱粮,并勉励秦楚继续守土安民。语气虽然官方,但无疑是对秦楚此次行动的一种认可。朝中那些关于取缔边贸的议论,也暂时沉寂了下去。
立威示警,初战告捷。
夜色中,秦楚再次登上城头,看着北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悬挂狄寇头颅的旗杆。寒风吹过,带着一丝血腥气。
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野狐岭的胜利震慑了宵小,但也必然激化了与某些狄人部落的矛盾,尤其是对郇阳技术心存贪念的黑羊部。而晋阳的嘉许背后,那份审视与猜忌,恐怕也更深了一层。
郇阳这艘船,在惊涛骇浪中勉强稳住了一下船身,但前方的航路,依旧布满暗礁与风暴。他需要更坚固的船体,更锋利的长矛,以及……更准确的航向。
第三十章制衡之策
野狐岭的胜利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扩散至四方。郇阳城内的民心士气空前高涨,选锋营的威名不仅震慑了狄人,也让城内那些原本对秦楚新政持观望甚至抵触态度的残余势力彻底噤声。悬挂在北城门的狄寇头颅无声地宣告着这位年轻县令的权威与力量。
然而,秦楚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深知,立威只是手段,稳固和发展才是根本。外部压力稍减,他便将目光更多地投向内部治理与制度构建,试图将郇阳初步的安定转化为更长久的秩序与潜力。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正式确立“郇阳军功授田制”。借鉴战国普遍的军功爵思想,结合郇阳地广人稀的实际情况,他规定:凡选锋营及民兵,杀敌、俘获、守城有功者,除钱财布帛赏赐外,依功绩大小授予城外无主荒地。土地所有权仍归官府,但受田者可终身耕种,免一定年限赋税,且享有部分产出,身故后可由符合条件之子嗣优先承佃。此举将军功与土地这一最根本的生产资料挂钩,极大地激发了军民尤其是民兵的尚武精神与归属感。
接着,他着手规范榷场管理。设立了“市令”一职,由心思缜密的犬兼任,下设数名通译、市吏。明确颁布《榷场交易条规》,详细规定了交易时间、物品种类、计价标准、纠纷处理办法,甚至对狄人入市人数、马匹安置、违禁品检查都做了细致要求。交易过程被严格管控,选锋营的巡逻队在外围游弋,市吏在棚内监督,一切力求公平、公开,减少摩擦。秦楚明白,唯有建立稳定可靠的规则,才能让边贸持续下去,才能真正“以通商代兵戈”。
对于至关重要的盐场和匠作区,秦楚的管控更为严密。他正式将这两处纳入“官营”序列,所有工匠、灶户皆登记造册,待遇从优,但行动受到限制,技术细节严格保密。产出的郇盐和改良的农具、皮甲,优先供应选锋营和官府需求,并有计划地少量替换民间陈旧物资,缓慢提升郇阳的整体实力,却不引起外界注意。
内部梳理的同时,秦楚并未放松对外部的警惕。黑豚的斥候队活动更加频繁,重点监控黑羊部的动向。野狐岭之战后,黑羊部的兀朮确实沉寂了一段时间,榷场交易也恢复了正常,但秦楚从其部落内部线人(通过交易暗中发展的个别狄人)传回的消息得知,兀朮并未死心,反而加紧了与更北方几个大部落的联系,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这一日,韩悝拿着一卷新绘制的周边山川地理图来见秦楚,图上不仅标注了地形、水源、道路,还根据斥候信息和交易所得,大致标出了各个狄人部落的分布、人口估算、相互关系以及主要头领的性情特点。
“大人,根据目前掌握的情报,黑羊部实力最强,兀朮野心勃勃,是我郇阳心腹之患。但其西面的‘白鹿部’与黑羊部素有草场争端,其首领老迈保守,只求自保。东面的‘灰雁部’则与黑羊部有姻亲,关系密切。”韩悝指着地图分析道。
秦楚凝视着地图,手指在代表不同部落的符号间移动,一个模糊的策略在脑中逐渐清晰。单纯的防御和对抗并非上策,利用狄人部落之间的矛盾进行分化制衡,或许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结交白鹿部。”秦楚沉吟道,“下次榷场,若白鹿部来人,可由你出面,给予一些价格上的优惠,或者用我们改良过的、更耐用的陶器、农具与他们交易,但数量要控制,不能引起黑羊部警觉。同时,可以隐晦地透露,我们知晓他们与黑羊部的矛盾,并愿意与爱好和平的部落保持友好。”
“离间之计?”韩悝眼睛一亮。
“不完全是。”秦楚摇头,“是示好,也是埋下一颗种子。让白鹿部知道,与我们交好有利可图,与黑羊部对抗时,或许能多一个潜在的选择。至少,不能让所有狄人都铁板一块地针对我们。”
他深知,以郇阳现在的实力,远不足以主动挑动狄人大规模内斗,但微妙的平衡必须去尝试打破。即使不能立刻拉拢白鹿部,也要在黑羊部与其他部落之间制造一丝裂痕。
策略定下,便悄然执行。接下来的几次互市中,韩悝依计行事,对白鹿部的交易确实给予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便利。白鹿部的狄人起初疑惑,随后便是惊喜,交易时态度明显和善了许多。而这一切,自然落在了黑羊部派来监视交易的人眼中。
兀朮很快做出了反应。他再次亲自来到榷场,这一次,他没有提出过分要求,而是带着十几张极其珍贵的白狐皮和几块品相上乘的玉石。
“秦令,”兀朮的笑容依旧带着压迫感,“前次是我部下属莽撞,言语多有冲撞。这些薄礼,聊表歉意。希望你我两部,能永葆和平,交易长存。”
他绝口不提技术和工匠,只强调和平与交易,但眼神深处的探究与算计并未减少。
秦楚坦然收下礼物,回赠了相应的盐布,言辞同样客气:“头领客气了。郇阳与黑羊部隔山相望,和平通商,互利共赢,自是最好。”
双方表面上依旧维持着和平的假象,但暗地里的较量已然升级。秦楚知道,兀朮的“服软”只是暂时的策略,他一定在等待时机,或者酝酿着更大的图谋。
秋意渐浓,郇阳在秦楚的治理下,内部愈发稳固,军力悄然增长,外部则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依靠实力威慑和有限利益交换维持的平衡。但这平衡能维持多久,无人可知。
秦楚站在城头,看着远方天际掠过的南飞雁阵,心中计算着时间。粮食即将入库,寒冬即将来临,这将是郇阳经历的第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冬天,也是检验他所有政策成效的关键时期。同时,他也在等待着,等待来自晋阳的下一步动向,等待北方狄人可能的变化。
他如同一名谨慎的棋手,在错综复杂的棋盘上,小心翼翼地落下每一子,既要巩固已有的地盘,又要预判对手的下一步,为未来可能到来的风暴,积蓄着每一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