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阳处父,郇阳城内外仿佛都松了口气,却又不敢完全放松。秦楚深知,那看似通融的“默许”背后,是更加苛刻的审视与无形的束缚。他必须更加小心地行走在钢丝上,既要发展郇阳,又不能过分张扬。
春耕夏耘,田野里的禾苗在农人精心的照料和秦楚推广的些许改良技术下,长势明显优于往年。这微小的成效,如同甘霖,悄然滋润着百姓对官府的信任。榷场的贸易依旧维持着有限的规模,黑羊部似乎暂时满足于通过交易获取生活物资,边境迎来了难得的平静期。
然而,秦楚的目光并未局限于眼前的安定。郇阳地处边陲,土地贫瘠,仅靠农业和有限的边贸,难以支撑长远的壮大。他一直在暗中寻找新的财源与资源。
这一日,负责带人勘探周边山川地理的韩悝,风尘仆仆地赶回县衙,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大人!有重大发现!”他顾不上喝口水,急声道,“城西三十里外的苍狼岭下,有一处隐秘的山谷,谷中有温泉数眼,其水苦涩异常,岸边凝结着大量白色晶体!下官尝之,其味极咸,似是……似是盐土!”
“盐?”秦楚霍然起身,眼中精光一闪。盐,在这个时代是堪比金银的硬通货,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和税收来源。赵国主要的盐产地在东方沿海,郇阳这等内陆边城,食盐完全依赖外部输入,价格高昂,也是制约郇阳发展的瓶颈之一。
“确认吗?储量如何?”秦楚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问道。
“下官不敢完全确定,但那苦涩之味与白色结晶,与官盐溶水后晒出的情形极为相似!谷地颇大,白色晶体覆盖范围甚广,只是……那水质似乎含有杂质,直接煮晒恐怕难以得到精盐。”韩悝如实禀报。
“无妨!有此发现,已是天佑郇阳!”秦楚来回踱步,脑中飞速运转。天然卤水盐泉!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虽然含有杂质,但只要找到合适的提纯方法,就意味着郇阳将拥有一个稳定且隐秘的财源和战略物资来源!
他立刻下令:“此事列为最高机密!黑豚!”
“在!”
“你亲自带一队绝对可靠的选锋营老兵,即刻出发,秘密封锁苍狼岭山谷,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对外就说是发现了猛兽巢穴,需清剿围猎。”
“诺!”黑豚领命,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韩悝,犬!”
“在!”
“你二人随我,带上匠作区的老陶匠和所有关于赤矿试验的记录,我们连夜去那山谷查看!”秦楚当机立断。他隐隐觉得,之前对赤矿的研究,或许能在这盐泉提纯上找到用处。
夜幕降临,一支小队悄然出城,直奔苍狼岭。抵达山谷时,已是后半夜。在火把的照耀下,果然看到几处汩汩冒泡的温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和咸涩气味,岸边覆盖着厚厚的、带着杂色的白色盐花。
秦楚蹲下身,捻起一点盐花在指尖搓揉,又尝了尝,眉头微蹙。确实咸,但苦涩味很重,显然含有不少镁、钙等杂质。他命人取来卤水,又让老陶匠查看岸边的土壤和岩石。
老陶匠仔细查看后,禀报道:“大人,此水苦涩,直接煮晒,所得之盐恐有毒劣,不堪食用。不过……小人观此地土石,与匠作区所用之赤矿似有相通之处,或可尝试用烧制陶器之法,制作一种滤槽?”
秦楚眼睛一亮!过滤!这是最简单的提纯思路之一。他立刻结合自己有限的化学知识,与老陶匠、韩悝等人就在山谷中讨论起来。他们决定,利用本地现有的材料:烧制多孔陶管或陶板作为过滤骨架,分层填充细沙、木炭粉末(工匠区烧窑的副产品),或许还可以尝试加入少量研磨过的赤矿粉末或特定的本地黏土,利用其吸附性来去除卤水中的杂质。
这是一个反复试验的过程,需要大量的尝试。秦楚当即决定,在山谷中设立一个隐秘的“盐场”。由黑豚的人负责绝对安全,韩悝总揽,犬负责记录和物资调配,老陶匠带领几名签了死契、家眷均在郇阳的可靠工匠,专门负责滤槽的烧制和卤水提纯试验。
接下来的日子,苍狼岭山谷成了郇阳最核心的机密。秦楚每隔几日便会秘密前往查看进度。试验并非一帆风顺,最初烧制的滤槽要么过于致密水流不畅,要么过于疏松无法过滤杂质,得到的盐依旧苦涩。但秦楚毫不气馁,不断调整配方和工艺。
同时,他加紧了对郇阳内部的掌控。民兵的组织更加严密,冬学培养的年轻人在经过考察后,被逐步安排到仓廪、税赋、文书等关键岗位,成为秦楚新政的坚定支持者和执行者。他对外的姿态则愈发低调,送往晋阳的公文依旧只强调边境安宁、民生困苦。
两个月后,经过不知多少次失败,盐场的试验终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使用特定黏土混合木炭粉、细沙烧制的多层滤槽,成功去除了卤水中大部分苦涩杂质,煮晒出的盐虽然颜色微黄,不如官盐洁白,但咸味纯正,已无异味,完全可以食用!
当韩悝将第一捧郇阳自产的、略带黄色的盐粒捧到秦楚面前时,所有人都激动不已。
“好!太好了!”秦楚捻起几粒盐放入口中,感受着那纯粹的咸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此盐,便命名为‘郇盐’!产量如何?”
“回大人,初步估算,若能扩大生产,仅此山谷盐泉,年产可达百石以上!若能找到其他盐泉,产量更巨!”韩悝兴奋地汇报。
百石!这相对于庞大的赵国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郇阳而言,意味着财政的极大缓解,意味着可以储备更多的战略物资,甚至……可以成为未来与晋阳周旋、与狄人交易的又一重要筹码。
“暂时不必扩大生产。”秦楚冷静下来,吩咐道,“维持小规模,继续改进提纯工艺,目标是让盐色更白。所有产出的盐,除少量用于自用和储备外,其余暂时封存,不得外泄一丝一毫!”
他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在郇阳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之前,盐泉的秘密绝不能暴露。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喜悦与更加沉重的责任,秦楚返回了郇阳城。站在城头,望着北方沉寂的群山和南方遥远的晋阳方向,他感到手中的力量又增加了一分。盐泉之利,如同在地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将为郇阳这棵幼苗,提供不可或缺的滋养。
前路依旧漫长,但希望的火种,已然越烧越旺。
第二十八章暗流渐起
郇盐的成功产出,如同在秦楚心中点燃了一簇沉稳的火焰。他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将这份喜悦过多地与韩悝、黑豚之外的人分享。盐场继续在苍狼岭山谷中隐秘运转,产量被严格控制在极低水平,产出的郇盐除了极小部分用于替换官府陈旧库存外,大部分都被妥善隐藏起来,如同沉睡的宝藏。
秦楚将更多精力转向如何将这份“地利”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不引人注目的实力。他授意韩悝,利用榷场贸易中积累的皮毛,秘密招募了几名因战乱流落至此的、手艺尚可的皮匠,在城内开设了一个不起眼的皮工作坊。明面上是为选锋营和民兵修补皮甲、制作箭囊,暗地里,秦楚提供了几种基于现代知识简化的皮革鞣制和处理方法,试图提升皮甲的耐用度和舒适性。同样,改进农具的铁匠铺也在低调地试验着掺入赤矿粉的新配方。
一切都在“深根宁极”的指导方针下,以一种近乎潜移默化的方式进行。郇阳城在外人看来,依旧是那个地处偏远、勉强自足的小邑,除了城防看起来格外坚固些,并无太多特殊之处。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始终存在。
初夏时节,榷场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黑羊部首领先锋,也是其长子,名为兀朮。此人年约三十,身材高大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锐利如鹰。他此次带来的交易品不再是普通的皮毛矿石,而是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骏马,以及几名被捆缚的、衣衫褴褛的奴隶。
“秦令。”兀朮的华夏语比阿勒坦流利许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些马,是草原上的良驹。这些奴隶,是我们在西面与林胡人交战时俘获的壮丁。我们用它们,换你们的铁,或者……能够打造坚硬武器的工匠。”
他直接提出了最敏感的要求,目光紧紧盯着秦楚,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动摇。
秦楚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示意通译回复:“兀朮头领,铁器与工匠,乃我赵国根本,律法严禁交易。此事,绝无可能。这些马确是良驹,奴隶亦算劳力,但我郇阳可用粮食、盐布交换,价格公允。”
兀朮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敲打着马鞍:“秦令,我们是带着诚意而来。听闻你们郇阳的陶器格外坚硬,农具也比别处耐用。若非掌握了特别的技艺,何至于此?我们不要你们的成品,只要懂得这技艺的工匠,或者……那种能让泥土变硬的‘石头’(指赤矿)。”
秦楚心中凛然。狄人显然并非全然无知,他们对郇阳内部的技术改进有所察觉,甚至可能通过某些渠道知道了赤矿的存在。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头领说笑了。”秦楚语气平淡,“郇阳地处边鄙,工匠粗陋,唯尽心竭力而已。至于石头,山中随处可见,并无稀奇。交易与否,全凭头领意愿。”
他态度坚决,丝毫不做让步。兀朮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好!既然秦令坚持,那便依你。马和奴隶,换粮食和盐!”
交易最终达成,但气氛远比以往凝重。兀朮在离开前,意味深长地对秦楚说:“秦令,草原上的狼群,不会永远满足于捡拾猎物的残渣。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能有更……令人满意的交易。”
送走兀朮,韩悝忧心忡忡:“大人,黑羊部其心叵测,他们对我们的技术起了贪念。恐怕日后不会安分。”
“意料之中。”秦楚目光深邃,“利益的诱惑,远比刀剑更难抵挡。他们今日可以因利而来,他日便可因更大的利而挥刀。我们必须加快步伐了。”
他随即下令:“盐场那边,在保证隐蔽的前提下,可以适当增加一些人手,加快熟悉整套工艺流程。匠作区对赤矿和皮革的研究不能停。另外,黑豚。”
“在!”
“从今日起,斥候队加强对黑羊部主力动向的监控,尤其是他们与其他狄人部落的联络。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诺!”
仿佛是为了印证秦楚的担忧,几天后,晋阳方面通过特殊的信使渠道,送来了一封张孟谈的密信。信中提及,赵国朝堂近期有大臣重提郇阳边贸之事,认为长期与狄人交易,恐养虎为患,且有损国威,建议朝廷派员接管郇阳边贸,或予以取缔。虽然此议暂时被赵侯压下,但暗流涌动,让张孟谈提醒秦楚早做准备。
内外的压力,如同渐渐收紧的绞索。秦楚感到,郇阳这艘刚刚修补好的小船,正驶向一片越来越狭窄、暗礁密布的水域。
他独自一人登上北城楼,眺望着远方。夏日的山峦郁郁葱葱,掩盖着其下的杀机与欲望。盐泉带来了希望,也引来了贪婪;边贸带来了短暂的和平,也埋下了长远的隐患。
“不能坐以待毙。”秦楚低声自语。他需要破局之道,需要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为郇阳杀出一条生路。或许,是时候考虑,将一部分隐藏的力量,谨慎地转化为明面上的威慑了。但如何把握这个度,既能震慑宵小,又不至于引来晋阳的雷霆之怒,需要极其精妙的算计。
他转身,目光落在校场上正在操练的选锋营士兵身上。这些历经血火、被他用超越时代的方法锤炼出来的精锐,是他最大的底气。
“看来,光是磨利爪牙还不够。”秦楚眼神渐冷,“还得让所有人知道,这爪牙不仅锋利,而且懂得在何时、何地,咬向谁的喉咙。”
暗流已然涌动,平静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他必须赶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让郇阳拥有足以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