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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南下的号角

    传言的风暴终于平息,不是消散,而是凝聚成了沉甸甸的现实。

    初冬的第一场薄雪未能覆盖讹答剌的累累伤痕,只是给废墟和焦土蒙上了一层凄冷的白纱。就在这片肃杀之中,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如同苏醒巨兽的咆哮,再次响彻了蒙古大营的每一个角落。这一次,号角的节奏不再是警戒或集结,而是明确无误的出征令——指向南方。

    最后的猜测与不安落地了。目标是盘踞在南方的札兰丁,那位据说比他父亲摩诃末更坚韧、更善战的花剌子模王子。

    整个大营瞬间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巢,爆发出一种压抑许久后释放的、混杂着兴奋与紧张的巨大喧嚣。命令通过各级那颜和十夫长飞速传达:拆毁营帐,清点辎重,整备军械,喂饱战马,明日黎明,大军开拔!

    巴特尔和同伴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着。拆卸营帐的绳索在冷风中绷紧,发出吱嘎的声响;铁锅被捆扎妥当,发出沉闷的碰撞;士兵们最后一次检查着弓弦的韧性和弯刀的锋刃。一种久违的、属于军队的凌厉气息,重新回到了每个人身上,驱散了休整期间滋生的些许懈怠和茫然。

    苏赫队长的命令简洁而有力,他脸上的沉重似乎被一种履行职责的坚定所取代。他骑着马,在忙碌的队伍间穿梭,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确保他的百人队能以最佳状态投入新的征途。

    巴特尔将最后一件行李捆好在灰耳的马鞍后,轻轻抚摸着它脖颈上厚实起来的冬毛。灰耳似乎也明白即将再次踏上旅程,它昂起头,喷出一股白汽,蹄子轻轻刨着覆盖薄雪的地面,眼神恢复了作为战马的警觉与锐利。

    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在薄雪中更显死寂的讹答剌城。几个月的停留,并未让他对这座城市产生任何归属感,但此刻即将离开,心中却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这里埋葬了布和,埋葬了无数他不知道名字的同伴和敌人,也烙印下他第一次经历大规模攻城战的残酷记忆,以及……那本藏于胸前的“天书”,和那个名叫阿依莎的少女冰冷的眼神。

    匠作营的方向同样人声鼎沸,大量的器械部件被装上特制的宽轮大车,匠役和俘虏们在士兵的监督下忙碌地搬运着。巴特尔远远望见刘仲甫的身影,他正指挥着匠人将那些珍贵的图纸和部分抢救出来的书籍装箱,动作一丝不苟。知识和技术,作为战争最有效的附庸,也将跟随大军一起南下。

    他没有看到阿依莎。或许她也在那些忙碌的俘虏中间,或许已经被安排上了某辆运送物资的马车。她的命运,如同风中飘絮,完全不由自己掌控。巴特尔只能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再次深深压入心底。

    傍晚时分,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大军营地的轮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士兵和蜿蜒无尽的辎重车队。士兵们围坐在最后的营火旁,沉默地吃着出发前的最后一餐,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响起的、压低嗓音的交谈。

    苏赫将百人队集合起来,做最后的训话。他没有慷慨激昂的鼓舞,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而冷硬的声音说道:

    “讹答剌已经成了过去。前面是新的敌人,新的城池,新的战斗。记住你们学到的,记住你们失去的。保住自己的命,完成大汗的命令。其他的,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巴特尔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这或许是在这片血与火之地上,唯一的生存法则。

    夜幕降临,气温骤降。巴特尔裹紧了皮袍,靠坐在行李卷上,却毫无睡意。他听着周围战马偶尔的响鼻声,听着寒风吹过空旷原野的呼啸,心中一片空茫。南下,札兰丁……这两个词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无法勾勒出任何具体的形象。未来依旧是一片浓雾,唯一确定的是,道路将再次被鲜血浸染。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号角声再次响起,悠长而冰冷,穿透凛冽的寒风。

    “上马!”苏赫的命令短促有力。

    巴特尔翻身跨上灰耳,感受着熟悉的高度和鞍鞯的触感。他随着庞大的队伍,如同解冻后缓慢移动的冰川,开始向南蠕动。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讹答剌城巨大的黑色轮廓沉默地矗立在渐褪的夜色中,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大的墓碑。风雪渐渐掩盖了大军驻留的痕迹,也仿佛要将这座城市连同其承载的所有死亡与记忆,一同埋葬。

    然后,他转过头,面朝南方。灰耳迈开了稳健的步伐,融入了前方无边无际的、钢铁与意志组成的洪流。

    南下的号角已经吹响,新的征途,或者说,新的杀戮,开始了。

    第二十八章南下的尘与河

    离开讹答剌的废墟,大军如同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桎梏,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南下的道路起初是荒芜的戈壁,与天山北麓的景象并无二致,只是风中少了那份刺骨的湿冷,多了干燥沙尘的粗粝。但渐渐地,脚下的土地开始发生变化。

    坚硬的砂石被更为松软的黄土取代,视野中开始出现零星的、耐旱的灌木丛,甚至还有一些低矮的、扭曲的树木。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草原和戈壁的旷远气息,似乎正被一种更为温吞、也更显陌生的泥土与植被的气味所稀释。天空依旧高远,但阳光不再像在讹答剌围城时那般酷烈灼人,带着一种初冬的、清冷的明亮。

    巴特尔骑在灰耳背上,感受着马蹄踏在松软土地上不同于以往的触感。灰耳似乎也颇为适应,步伐轻快,时常好奇地偏头去啃食路边那些它从未见过的、带着灰绿色叶片的低矮植物。

    队伍依旧保持着严整的行军序列,但气氛与奔赴讹答剌时那种同仇敌忾的复仇情绪已截然不同。士兵们的脸上少了些压抑的悲愤,多了几分对未知地域的审慎与探究。偶尔能看到一些小队偏离主道,追逐着惊慌逃窜的黄羊或野驴,引来一阵短暂的喧嚣和收获的欢呼,为漫长的行军增添了几分生气。

    苏赫队长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放松了些。他时常会与队中几个年长、见识广博的老兵并辔而行,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扫视着周围的地形和植被。

    “看这土,看这些草,”一次休息时,巴根,那个疤脸老兵,抓了一把黄土在手里捻着,又指了指远处一丛茂盛的灌木,“再往前走,怕是能看到大河了。”

    “大河?”巴特尔忍不住问道。在他的认知里,河流是属于草原的生命线,是清澈而温顺的。

    “嗯,”巴根点了点头,脸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深刻,“叫……乌浒水(阿姆河的古称),听说宽得很,水是浑黄的,力气也大。过了河,才是真正的花剌子模腹地,富庶得很。”

    大河,浑黄的水,富庶的腹地。这些词汇在巴特尔心中勾勒出一幅模糊而陌生的图景。他想象不出比克鲁伦河、斡难河更宽的河流是什么样子,也无法理解“富庶”对于他们这些习惯了掠夺与征战的士兵具体意味着什么。是更多的城池?更多的抵抗?还是……更多的杀戮?

    几天后,空气中那份若有若无的湿润感变得明显起来。风中带来了真正的水汽,以及一种……腥甜的气息。终于,在一個午後,当前方的斥候传回消息时,整个队伍产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乌浒水到了。

    当巴特尔随着队伍登上一处高坡,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一条无比宽阔、望不见对岸细节的浑黄水带,如同一条沉睡的土黄色巨龙,静静地横亘在广�的大地之上。河水湍急,卷着大量的泥沙,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光泽。这与草原上那些清澈见底、欢快流淌的溪流完全不同,它散发着一种原始、雄浑而略带狰狞的力量感。

    河岸边,大军已经开始了渡河的准备工作。大量的羊皮筏子被充气,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工匠们则在加紧修复和组装一些较大的木筏和船只;骑兵们忙着安抚有些畏水的战马;庞大的辎重车队排成了长龙,等待着分批运送。

    匠作营的位置靠近河岸一处相对平缓的区域。巴特尔在等待渡河的间隙,看到了刘仲甫。他正带着几个匠人,仔细检查着那些拆卸开来的砲机关键部件,确保它们能被安全地捆绑固定在木筏上,防止被湍急的河水浸湿或冲走。他的神情依旧是那种全神贯注的严谨,仿佛眼前这条天堑般的大河,也只是一个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

    巴特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些忙碌的匠役和俘虏中搜寻。很快,他看到了阿依莎。她和其他几个女俘一起,正坐在河岸边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上,清洗着堆积如山的、从讹答剌带来的皮革和织物。她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粗布衣服,低着头,专注地搓洗着手里的物件,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偶尔抬起手臂擦拭额角的汗水时,巴特尔能看到她侧脸的轮廓,比之前更加清瘦,但那种仿佛与周遭一切隔绝开来的沉寂感,却丝毫未减。

    她没有看向波澜壮阔的大河,也没有看向周围忙碌喧嚣的人群,只是将自己封闭在那一方石块和需要清洗的物件之间。巴特尔忽然觉得,她就像河边一颗不起眼的石子,被战争的洪流裹挟至此,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却以一种极其脆弱又极其坚韧的方式,维持着内心最后一点不为人知的领地。

    渡河的命令传来,打断了巴特尔的凝视。他牵起灰耳,跟随着队伍,走向那些已经准备就绪的羊皮筏子。灰耳对浑黄的河水有些抗拒,打着响鼻,不肯上前。巴特尔耐心地安抚着它,就像当初刘仲甫耐心地教导他如何喂药一样。

    当他终于踏上摇晃的筏子,看着浑黄的、打着旋的河水从脚下奔流而过,感受着大河那深沉而磅礴的力量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涌上心头。讹答剌的城墙可以被砲石轰塌,但这样的大河,却以其亘古不变的流淌,漠然注视着所有试图跨越它的生灵。

    筏子缓缓驶向对岸。巴特尔回头望去,北岸的景象渐渐模糊。讹答剌,那座浸满血与火的城池,已经被彻底抛在了身后。而前方,南岸的土地,等待着他们的,将是那位名叫札兰丁的王子,以及他所代表的、尚未被征服的、未知的南方。

    乌浒水的浑黄浪涛,仿佛冲刷掉的不仅是北岸的尘土,也带走了关于讹答剌的一部分记忆。新的篇章,在这条古老河流的南岸,即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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