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没有带来光明,只带来了更加清晰的绝望。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艰难地穿透笼罩讹答剌的浓烟,照亮瓮城时,巴特尔看到的是一片比深夜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尸骸堆积如山,凝固的血液将土地染成一片暗红,残破的旗帜和武器散落各处,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
布和的尸体被安置在角落,用一块能找到的相对干净的毡布覆盖。苏赫队长站在旁边,沉默了片刻,然后弯腰,从布和的颈间取下了那枚被血浸透的、刻着狼头的骨制符牌——那是他所属部落的标记,也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凭证。苏赫将符牌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开始整队。
没有哀悼的时间,没有流泪的余地。战争的齿轮依旧在冷酷地转动。
新的命令下达:巴特尔所在的百人队,并入另一个同样损失惨重的队伍,由苏赫统一指挥,立即进入内城,清剿残余抵抗,并“维持秩序”。最后三个字,被传令兵用一种异常冰冷的语调说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们再次跨过那道通往内城的拱门,这一次,脚步更加沉重。
内城的景象,让瓮城的惨状都显得“纯粹”。这里不再是战场,而是一座被彻底摧毁、正在被疯狂吞噬的人间地狱。街道两旁,原本华丽的房屋大多已成废墟,焦黑的梁木兀自冒着青烟。未被完全烧毁的宅院门户大开,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和士兵粗野的狂笑。街道上,随处可见倒毙的平民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死状各异,惨不忍睹。一些尸体显然经历了劫掠,衣衫被剥去,随身物品被洗劫一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血腥味,还有一种……酒气。一些显然是抢到了美酒的士兵,正三五成群地靠坐在断壁残垣间,举着皮囊或抢来的精美器皿狂饮,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潮红和亢奋。他们看到苏赫的队伍经过,只是麻木地瞥一眼,或者发出意义不明的哄笑,眼神浑浊,早已失去了军人的纪律。
巴特尔感到一阵阵反胃。他紧紧跟在苏赫身后,手握弯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警惕什么。是那些可能从废墟中射出的冷箭?还是这些已经陷入疯狂的“自己人”?
他们的任务是沿着主干道向城市中心推进。过程比预想中“顺利”。有组织的抵抗几乎不存在,只有零星的、绝望的反扑。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遇到几个浑身浴血、如同困兽般的守军做最后的冲锋,很快就被乱箭射成了刺猬。在一个半塌的庭院里,一个穿着华贵袍服、显然是贵族的老者,挥舞着装饰用的弯刀冲向队伍,被最前面的士兵轻易地砍倒。老者倒在地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喃喃着听不懂的语言,直到咽气。
巴特尔看着那老者华服上精美的刺绣被鲜血染脏,心中没有任何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他们经过一座宏大的、圆顶的建筑(后来他才知道那叫清真寺),里面传来更加集中的哭喊和哀求声。大门洞开,可以看到里面晃动着蒙古士兵的身影,以及被驱赶到一处的、密密麻麻的平民。苏赫队长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听着里面传来的、军官呵斥分配俘虏和财物的声音,他脸上肌肉绷紧,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不要停留。
巴特尔经过门口时,瞥见里面一个角落里,堆积着一些被剥光了衣服的尸体,有男有女。他迅速移开了目光,胃里一阵抽搐。
“维持秩序……”布和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临死前的嘲讽。这就是秩序吗?用更大的混乱和暴虐,来终结之前的混乱?
在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巴特尔靠在一面烧得焦黑的墙壁上,看着街道对面几个士兵正从一个地窖里拖出几个大箱子,兴奋地撬开着。其中一个士兵从箱子里扯出一匹色彩绚丽的丝绸,胡乱地披在自己肮脏的铠甲上,发出得意的怪叫。
巴特尔忽然想起了刘仲甫。那个沉默的匠师,此刻在哪里?他是否也看到了这一切?他那些精确计算、精心打造的砲石,最终就是为了打破这样一座城池,释放出这样的人间惨剧吗?技术带来的毁灭,与人性深处的黑暗,在这里形成了如此可怕的共生。
苏赫队长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小块干粮和一点清水。他的脸色依旧沉稳,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沉重。
“吃一点,保持体力。”苏赫的声音沙哑,“后面……还有更难的。”
巴特尔接过干粮,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他抬起头,望向城市中心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有更加浓密的黑烟升起。
他不知道“更难的”指的是什么。是更加顽强的抵抗?还是眼前这幅地狱景象的更深层次?他只知道,布和的死,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扇一直紧闭的门。门后,不是勇气和荣耀,而是无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默默地跟在苏赫身后,继续向前,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深渊的更深处,而手中这把沾满血污的弯刀,不知何时,也会指向他自己灵魂的咽喉。
第二十章余烬中的微光
城市中心广场的景象,让之前街道上的混乱都显得“有序”了些。这里曾是讹答剌城的心脏,如今却像一个被暴力撕开的巨大伤口,暴露在灰暗的天光下。地面铺陈的彩色地砖碎裂不堪,被血污、灰烬和各种丢弃物覆盖。广场一侧那座宏伟的、带有巨大拱门的建筑(或许是总督府或宫殿)半边已然坍塌,焦黑的残骸仍在冒着缕缕青烟。
更多的蒙古军队聚集在这里,旗帜杂乱,人员熙攘。与之前巷战中那些杀红了眼的散兵游勇不同,这里的士兵似乎更多是执行着某种“任务”。一队队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俘虏被绳索串联着,如同待宰的牲口,被驱赶到广场中央的空地上,蜷缩在一起,眼神空洞,连哭泣的力气都已失去。另一侧,一些看似军官的人正在清点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华丽的织物、金银器皿、镶嵌宝石的武器……在废墟的背景下,这些闪烁的光芒显得格外刺眼而怪异。
苏赫的队伍奉命在广场边缘警戒,监视俘虏,并防止任何意外的骚乱。巴特尔握着缰绳,骑在灰耳背上,目光扫过那片黑压压的、瑟瑟发抖的俘虏人群。男女老幼都有,他们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商人、工匠、贵族、平民……如今,身份已毫无意义,他们只剩下一个统一的标签——待处理的战利品。
他看到几个士兵粗暴地将一个试图保护怀中婴儿的妇人从人群中拖拽出来,妇人凄厉的哭喊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婴儿的啼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他还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虽已破损但依稀能辨出曾经华贵的袍服,直挺挺地站着,眼神望着天空,仿佛在质问他的神灵,直到被一个不耐烦的士兵用刀鞘狠狠砸在腿上,踉跄着跪倒在地。
巴特尔感到喉咙发紧,握着缰绳的手心渗出冷汗。灰耳不安地踏着步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内心的剧烈波动。他想起了布和临死前空洞的眼神,想起了苏赫队长沉默的沉重,想起了刘仲甫那句“攻城,攻的不只是墙,更是人心”。眼前这一切,就是被攻破后的人心吗?
就在这时,广场另一侧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小队士兵押解着几个看起来身份不同的俘虏走了过来,他们衣着相对完整,虽然惊恐,但还保持着些许仪态。其中有一个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脸上虽有污渍,却掩不住精致的轮廓和那双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深邃的眼眸。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绣着繁复银线的长袍,此刻已被撕破了几处,露出里面白色的衬里。
押解的士兵粗暴地推搡着他们,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上前,捏着那少女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仔细端详着,脸上露出一种评估货物般的表情,点了点头。周围几个士兵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哄笑。
那少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中充满了屈辱和恐惧的泪水,但她紧紧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
巴特尔的心猛地一抽。那少女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草原上被狼群围住、无处可逃的幼羚。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要策马向前。
“巴特尔!”苏赫队长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冷水浇头。
巴特尔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带紧了缰绳,灰耳的前蹄微微离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坐骑,移开了目光,但眼角的余光仍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方向。
他看到那少女和另外几个看似有身份的人被单独带离了广场中央的俘虏群,押往另一边由高级军官控制的区域。他知道,等待他们的命运,可能与那些普通俘虏不同,或许是作为进献给大汗的奴隶,或许是其他用途。但这并未让他感到丝毫轻松。
“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任务。”苏赫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巴特尔似乎从中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在这里,同情是奢侈品,也是毒药。”
巴特尔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苏赫的意思。在这片被暴力彻底重塑的土地上,任何软弱的情绪都可能带来杀身之祸,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他人。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广场中央那些麻木等待命运的俘虏,投向周围那些忙于清点战利品或维持“秩序”的同伴,最后,落在那片仍在冒烟的宫殿废墟上。
讹答剌,这座曾经繁华的城池,如今只剩下余烬。而在这一片死寂与绝望的余烬中,那少女如同惊鸿一瞥的眼神,像一粒微弱的火星,落在了巴特尔早已冰冷沉重的心湖上,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平息的涟漪。他不知道这粒火星最终会熄灭,还是会引燃什么。他只知道,这场远征,留给他的,远不止是身上的血污和腰间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