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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最后的寂静

    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焦糊的诡异气味,如同附骨之疽,在蒙古大营里萦绕不散。它随着风向的改变时浓时淡,却从未真正消失,无声地诉说着城墙之内正在发生的、超乎想象的惨剧。士兵们交谈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连最聒噪的布和也时常望着城池的方向沉默,眼神复杂。

    绝对的寂静笼罩着讹答剌城。自从砲击停止后,城墙上再也看不到守军活动的身影,连象征性的旗帜也未曾升起。那座巨大的缺口黑洞洞地敞开着,仿佛一头沉默巨兽濒死时张开的、不再具有威胁的嘴。只有偶尔从深处吹出的风,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证明着里面尚有“活物”存在。

    巴特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这种死寂,比震耳欲聋的砲击更让人心慌。他宁愿面对刀剑的碰撞和战马的嘶鸣,至少那代表着生机与对抗。而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包围一座巨大的、正在缓慢腐烂的坟墓。他擦拭弯刀的次数更加频繁,似乎只有武器冰冷的触感才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身处阳世。

    灰耳也变得异常焦躁,不肯再面对城池的方向吃草,时常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发出低沉的、带着抗拒的嘶鸣。

    苏赫队长下达了更严格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城墙,尤其是那个缺口。巡逻的斥候也被要求保持更远的距离,只用眼睛观察,严禁无谓的挑衅或试探。

    “里面的人,已经不能算是‘兵’了。”苏赫在一次简单的训话中,声音低沉而冷硬,“饿疯了的人和野兽没区别。现在靠近,只会被拖进去,死得毫无价值。”

    这话让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寒意。

    巴特尔在一次巡逻中,远远看到刘仲甫站在匠作营的边缘,同样凝望着那个沉默的缺口。他走过去,发现刘仲甫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苍白,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刘匠人?”巴特尔轻声唤道。

    刘仲甫回过神,见是巴特尔,勉强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苦涩。“我在想……我们造的那些砲石,打破的,恐怕不只是一道墙。”

    巴特尔沉默着。他明白刘仲甫的意思。那道墙的后面,是秩序,是伦理,是作为“人”的底线。墙破了,里面的一切,似乎也都随之崩塌了。

    “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巴特尔试图找些话说。

    刘仲甫却摇了摇头,指着那缺口:“结束?那里面,才是真正开始。”他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读过一些兵书史册,守城到了这个地步,破城之后……往往才是修罗场。”

    修罗场。巴特尔虽然不完全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但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血腥与恐怖。

    这天夜里,没有月光,星子也被薄云遮掩,天地间一片浓稠的黑暗。除了必要的哨位,大部分士兵都早早回到营帐休息,积蓄体力,以应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最终命令。

    巴特尔躺在营帐里,辗转难眠。那股奇怪的气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营地本身的牲口气息和尘土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物。他听到旁边营帐里布和沉重的鼾声,听到远处战马偶尔的响鼻,听到风掠过营帐绳索发出的细微呜咽。

    在这片死寂与黑暗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悄然攫住了他。那不是对刀剑的恐惧,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知的、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残酷的恐惧。他害怕看到缺口后面的景象,害怕听到里面可能传出的声音,害怕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

    他紧紧攥住了胸前一个粗糙的、母亲留给他的、刻着模糊符文的骨制护身符——这是他对草原,对过去生活唯一的念想。他低声向长生天祈祷,祈祷勇气,祈祷仁慈,或者,仅仅是祈祷这一切尽快过去。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远处中军大帐的方向,似乎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但节奏不同的号角声,只响了短短几下,便消失了。

    巴特尔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他侧耳倾听,外面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是幻听吗?还是……风暴来临前,最后一丝微不可察的征兆?

    他再也无法入睡,就这么睁着眼睛,握着冰冷的刀柄,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或者说,等待着地狱之门的最终开启。

    第十四章血门

    黎明的光,不是驱散黑暗,而是如同稀释的血液,缓慢地渗入了讹答剌城上方的天空。那短暂而诡异的号角声并非幻听。当巴特尔随着队伍在高地上列队时,整个蒙古大营已经如同一个缓缓收紧肌肉的巨人,肃杀之气凝结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冲锋的呐喊。命令通过旗帜和低沉的号角一层层传递,精确而冷酷。一支支步兵方阵开始向前移动,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地漫向那道巨大的城墙缺口。他们手持盾牌和弯刀,脚步沉重而整齐,铠甲摩擦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巴特尔所在的骑兵千人队依旧留在高地上,他们是第二波冲击的力量,或者,是截杀突围逃敌的利刃。苏赫队长骑在马上,面甲放下,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凝视着下方。布和在他旁边,不断调整着马缰,战马感受到主人的焦躁,不安地踏着步子。灰耳也显得异常紧张,耳朵紧紧贴在脑后,肌肉紧绷。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焦糊恶臭,在军队行动的扰动下,似乎更加浓郁了。

    步兵的先头部队如同小心翼翼的触角,终于抵近了缺口。他们并没有立刻涌入,而是迅速在缺口两侧展开,举起盾牌,组成临时的防御阵线。几个身手矫健的斥候贴着残破的墙体,试图向内窥探。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突然,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从缺口深处炸响!紧接着,是无数混杂在一起的、绝望而疯狂的嘶吼!那不是战斗的呼号,而是濒死野兽般的嚎叫!

    缺口处,人影猛地涌动!

    不是严阵以待的守军,而是一大群……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存在。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眼眶深陷如同骷髅,皮肤上沾满污秽,挥舞着一切能作为武器的东西——折断的木棍、生锈的刀片、甚至是石块。他们如同从地狱深处涌出的饿鬼,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疯狂,扑向了刚刚列阵的蒙古步兵!

    没有阵型,没有战术,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冲击!

    “放箭!”下方传来了军官声嘶力竭的命令。

    密集的箭雨从步兵阵后升起,如同飞蝗般落入那群疯狂的人群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如同被割倒的麦秸,但后面的人立刻踩着同伴的尸体,毫无畏惧地继续前冲!他们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死亡,只剩下吞噬的本能。

    第一排的蒙古步兵盾牌阵被这自杀式的冲击撞得微微一滞。饿疯了的人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们用牙齿撕咬,用头撞击,用手抓挠,试图冲破那钢铁与木材组成的防线。

    巴特尔在高地上看得浑身冰冷。他握弓的手心满是冷汗。这就是城墙后面的东西?这就是他们围攻了数月,最终要面对的“敌人”?这景象比他经历过的任何战斗都更加恐怖,更加……令人作呕。

    “准备!”苏赫队长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高地上的死寂。

    骑兵们纷纷握紧了缰绳,抽出了弯刀。巴特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看向缺口处那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将目光投向更远处,投向了那个依旧黑洞洞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缺口内部。

    步兵们顶住了第一波疯狂的冲击,开始稳步向前推进。弯刀起落,带起一蓬蓬暗红色的血雾。饿殍们的抵抗在组织严密的杀戮面前,迅速瓦解。但他们的疯狂,无疑为后面可能存在的、尚有组织的守军争取了时间,也消耗了进攻者的锐气和体力。

    缺口处的战斗短暂而惨烈,很快,那片区域便被尸体铺满,大部分是守城者的,但也夹杂着一些蒙古士兵的。鲜血浸透了瓦砾和尘土,将那一片区域染成了深褐色。

    步兵方阵如同碾过荆棘的巨石,终于越过了尸堆,正式踏入了讹答剌城内。更多的部队开始通过缺口涌入,如同黑色的洪流,注入那座垂死的城池。

    就在这时,苏赫队长举起了弯刀。

    “千人队!前进至缺口外侧,警戒待命!”

    命令下达,巴特尔一夹马腹,灰耳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下高地。马蹄踏过被血泥浸透的土地,溅起黏稠的暗红。越靠近缺口,那股混合着血腥、焦糊和腐烂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他们在距离缺口百余步外勒住战马,列成冲锋阵型。从这个距离,巴特尔能更清晰地看到缺口内部的景象——狭窄的街道,倒塌的房屋,熊熊燃烧的火焰,以及更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激烈的兵刃交击声和垂死者的哀嚎。

    那道巨大的缺口,此刻真正变成了一扇通往炼狱的“血门”。他们守在门外,听着门内传来的、由死亡谱写的交响,等待着随时可能冲出的“猎物”,或者,等待着那道最终将他们自己也吞噬进去的命令。

    巴特尔看着那血门之内跳跃的火光和晃动的厮杀身影,握紧了弯刀。他知道,当他跨过那道门槛时,他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巴特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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