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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墙垣的伤痕

    持续数日的砲石轰击,让时间在讹答剌城下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天,都在相似的节奏中开始与结束:黎明的号角,巨石破空的呼啸,城墙震颤的闷响,以及随之升腾的、久久不散的烟尘。

    西面那段城墙上的“伤疤”在不断扩大、加深。最初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蔓延,那个凹陷处如今已变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缺口,边缘参差不齐,仿佛巨兽啃噬过的痕迹。透过弥漫的尘土,有时甚至能隐约看到缺口后方城内建筑的轮廓,以及蚂蚁般忙碌着用木料、土袋抢修防御工事的守军身影。

    蒙古军队依旧保持着令人压抑的耐心。回回炮的轰击变得更有针对性,不再覆盖整段城墙,而是集中火力摧毁那个缺口处的临时工事,阻止守军将其修复。砲石落点附近的地面,早已是坑坑洼洼,布满了碎石和深浅不一的弹坑。

    巴特尔每日在高地上警戒,看着这单调而毁灭性的过程,最初的震撼已逐渐被一种麻木所取代。他开始能够分辨出不同石料击中城墙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差异,能通过腾起烟尘的形状大致判断出破坏的程度。这种“熟悉”并未带来任何掌控感,反而让他心底那股寒意愈发深重。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参与一场战争,而是在见证一场缓慢而确定的死刑执行。

    灰耳对那持续的轰鸣声似乎也习惯了,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恐不安,但依旧不喜欢靠近城池的方向,时常烦躁地甩着尾巴。

    这天下午,轰击暂歇的间隙,布和指着城墙缺口处一些新出现的、颜色较深的痕迹,咧了咧嘴:“看那儿!守城的崽子们撑不住了,连污水都泼出来了吧?想冻住咱们的砲石?笑话!”

    苏赫队长眯眼看了看,摇摇头:“不像。可能是血。”

    一句话,让周围几个正在说笑的士兵瞬间安静下来。血。大量的血,浸透了夯土,才会留下那样深暗的色泽。那缺口处,不仅是砖石的坟场,也早已成了血肉的磨盘。

    巴特尔胃里一阵翻搅,移开了目光。他想起了那个被他射杀的山民青年喉咙里喷出的热血。而这城墙下汇聚的,又是多少人的血?

    夜晚,匠作营依旧灯火通明。持续的高强度使用,使得回回炮的部件,尤其是砲梢和绳索,磨损得厉害,需要连夜检修加固。巴特尔巡逻路过时,看到刘仲甫正就着火光,仔细检查一根粗大砲梢上的裂纹,手指沿着木纹一点点抚摸,眉头紧锁。

    “刘匠人,还能用吗?”巴特尔忍不住问道。

    刘仲甫抬起头,见是巴特尔,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勉强。但力道和准头都会受影响。必须尽快更换备用件。”他指了指旁边一堆正在加工的木料,“好在,快要完成了。”

    正说着,一名传令兵快步走来,对刘仲甫行礼后说道:“刘匠师,万户长有令,明日拂晓前,必须完成所有砲机检修及备用砲梢更换,确保万无一失。”

    刘仲甫神色一凛,躬身道:“遵命。”

    传令兵离开后,刘仲甫看着巴特尔,声音压得更低:“看来……快了。”

    快了。这两个字像重锤敲在巴特尔心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砲击停止,当号角再次以不同的节奏吹响,就是他们这些骑兵,冲向那个流淌着鲜血的缺口之时。

    后半夜,巴特尔下岗休息,却毫无睡意。他躺在营帐里,听着外面匠作营传来的、比以往更加急促的敲打声和号子声,还有远处城墙上,守军为了壮胆或者祈祷而隐隐传来的、飘忽不定的吟唱。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围城之夜诡异而不祥的交响。

    他摸了摸枕边的弯刀,冰冷的刀鞘无法给他带来丝毫安慰。他想起布和说的血,想起苏赫队长沉默而坚定的眼神,想起刘仲甫疲惫而专注的面容。他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推动着这场战争巨轮向前碾压。

    而他,巴特尔,一个来自草原的普通骑兵,即将被这巨轮裹挟着,冲进那座伤痕累累的城池。他不知道城墙后面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更加惨烈的厮杀,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只知道,那道墙垣的伤痕,不仅刻在讹答剌的城墙上,也早已刻进了他的心里,并且即将被更多的鲜血染得更加深刻。

    他闭上眼,努力不去想明天,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灰耳温顺的眼睛,以及草原上那片久违的、宁静的星空。

    第十二章僵持的尘埃

    砲石的轰鸣声停歇了。不是暂歇,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慌的寂静。持续了多日的、有节奏的毁灭突然中断,讹答剌城内外仿佛同时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凝滞。

    西城墙上的巨大缺口依然张着狰狞的大口,但在蒙古军队停止轰击后,守军似乎也失去了抢修的动力,或者说,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材料和人力去填补那道深刻的创伤。缺口后方一片死寂,看不到人影晃动,只有被砸烂的房屋骨架和堆积的瓦砾,在烈日下曝晒。

    巴特尔所在的高地警戒任务依旧,但氛围完全不同了。士兵们不再频繁地眺望城墙,猜测下一块砲石会落在哪里,而是更多地将目光投向己方大营深处,尤其是中军大帐的方向。一种混合着期待、焦虑和不安的情绪在沉默中蔓延。

    “怎么停了?”布和烦躁地用刀鞘敲打着靴子上的尘土,“墙都快塌了,正好一鼓作气冲进去!”

    苏赫队长擦拭着他的箭头,动作缓慢而稳定:“急什么?墙塌了,里面的巷战才更凶险。大汗在等。”

    “等什么?”

    “等他们自己乱,等他们饿,等他们怕。”苏赫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城池,“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巴特尔默默地听着。他回想起刘仲甫说过类似的话。攻心。他看着那座寂静的城,想象着里面的人们在断水断粮、在持续不断的死亡威胁下,会是怎样的光景。恐惧确实是一种武器,一种缓慢发酵、从内部瓦解一切的毒药。

    接下来的几天,蒙古军队的围困更加严密,巡逻的力度加大,彻底切断了城内任何可能与外界的联系。但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却停止了,连小规模的骚扰都很少见。大军像是在休养生息,又像是一头匍匐的猎豹,在发起致命一击前,静静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匠作营也难得地清闲下来。砲机需要维护,但不再有紧急的更换任务。巴特尔在一次巡逻间隙,看到刘仲甫独自坐在一堆木料旁,手里拿着一张画满复杂线条的羊皮纸,正对着西城墙的缺口比划着,眉头微蹙,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刘匠人,还在琢磨砲机?”巴特尔走过去问道。

    刘仲甫见是他,将羊皮纸稍稍卷起,叹了口气:“砲机只是破开硬壳的工具。真正麻烦的,是壳破之后。”他指了指那个缺口,“那种地形,大型器械难以展开,骑兵冲锋也受限制。里面必然是层层设防,步步血战。”

    巴特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缺口像是一个通往未知地狱的入口。他仿佛已经能闻到从里面飘散出来的、更加浓重的血腥和绝望的气息。

    “没有……别的办法吗?”巴特尔低声问,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问什么。

    刘仲甫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我们是兵,是匠,是这战争机器上的一环。机器开动了,就只能向前。”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或许,只有等到这座城流尽了血,或者我们流尽了血,才会停下来。”

    流尽血。巴特尔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苏赫队长说的“怕”。守军会怕,那他们呢?他们这些围城者,在等待着冲进去进行更残酷厮杀的时候,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惧意吗?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风向转变,从城池的方向吹来一阵怪异的味道。不再是单纯的尘土和硝烟,而是混合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东西腐烂的甜腥气,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烤焦的肉味。营地里一些有经验的老兵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布和吸了吸鼻子,骂了一句极其难听的话,然后狠狠啐了一口:“妈的!城里开始吃人了!”

    一句话,像冰水一样浇遍了巴特尔的全身。他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布和,又望向那座在夕阳余晖中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城池。

    吃人。

    这两个字彻底击碎了他对于战争最后一点模糊的想象。这不是英雄的史诗,这是地狱的写照。攻城,攻心,最终攻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夜晚,巴特尔躺在营帐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肉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让他阵阵作呕。他紧紧靠着灰耳温热的身体,试图汲取一点活物的温暖。城墙的缺口在黑暗中像一个巨大的伤口,而伤口后面,是无法想象的惨状。

    僵持还在继续,但尘埃之下,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巴特尔知道,当最终的进攻命令下达时,他挥出的刀,面对的将不仅仅是敌人,可能还有被饥饿和绝望扭曲成魔鬼的……人。他闭上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预感到,跨过那道缺口,他将踏入的,是一个连长生天都会背过脸去的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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