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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山影中的血

    隘口像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横亘在苍茫的天山山脉之间。风依旧凛冽,但比寒风更刺骨的,是弥漫在队伍中那种无声的紧张。前方工兵遇袭的消息已经传开,每个人都知道,这片看似死寂的群山并非无人之境,阴影里藏着满怀恶意的眼睛。

    巴特尔所在的斥候小队被赋予了更危险的任务——前出清扫大军主力侧翼可能存在的威胁。他们沿着陡峭的山脊线缓慢推进,像几只谨慎的岩羊,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坚冰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谷中被放大得令人心慌。

    苏赫队长打头,眼神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敌人的岩石缝隙和灌木丛。布和紧随其后,虽然肩膀的箭伤未愈,动作有些僵硬,但骂骂咧咧的劲头丝毫未减,仿佛要用声音驱散这山中的邪气。巴特尔走在中间,手心因紧握弓身而微微出汗,灰耳跟在他身后,蹄子落得极轻,动物的本能让它比人类更能感知到潜在的危险。

    一连两天,他们只发现了一些废弃的临时营地痕迹和几支做工粗糙、明显是本地风格的箭矢,并未与敌人正面遭遇。但这种持续的、被窥视的压力,比一场干脆的厮杀更消耗人的精神。

    第三天午后,他们进入一条更加狭窄、光线昏暗的侧谷。谷底有一条几乎冻结的溪流,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布满风化岩片的峭壁。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巴特尔,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溪流的微弱潺潺声,似乎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碎石滑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队长……”巴特尔刚发出警示。

    几乎在同一瞬间,峭壁上方传来了尖锐的呼哨声!数十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岩石后现身,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密集的蝗虫般从两侧倾泻而下!

    “敌袭!找掩护!”苏赫的怒吼声被箭矢钉入岩石和肉体的闷响淹没。

    混乱瞬间爆发。一个走在巴特尔侧前方的斥候惨叫着被数箭穿身,滚落溪流,鲜血立刻染红了冰面。布和怒吼着举起身旁的皮盾,箭矢“夺夺夺”地钉在上面,力道之大,震得他踉跄后退,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

    巴特尔下意识地扑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血腥味混杂着冰冷的空气冲入鼻腔,让他一阵反胃。灰耳受惊地嘶鸣起来,不安地刨着蹄子。

    “别露头!他们居高临下!”苏赫的声音还算镇定,他一边用弓箭还击,一边指挥,“巴特尔!布和!压制左边!其他人,跟我盯住右边!”

    巴特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从岩石边缘猛地探身,张弓搭箭。他看到了上方那些穿着杂色皮袄、面容被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山民,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仇恨和与这片山地融为一体的彪悍。

    弓弦震动,一支箭离弦而去,却不知飞向了何处。他的手在抖。又一个战友在试图转移位置时被箭矢射中大腿,倒地哀嚎。

    “妈的!瞄准了再射!”布和一边吼着,一边猛地探身连发两箭,上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一个身影从岩壁上滚落。

    巴特尔咬紧牙关,再次拉弓。这一次,他瞄准了一个正在张弓的山民。他看到了对方那张年轻却布满狠厉的脸。箭离弦的瞬间,他似乎看到对方也松开了弓弦。

    “噗嗤!”

    两支箭几乎同时命中目标。山民青年的喉咙被巴特尔的箭矢穿透,他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从悬崖上栽落。而另一支来自上方的箭,则擦着巴特尔的头皮飞过,带走了几缕头发,钉在他身后的岩石上,箭尾兀自颤动。

    巴特尔僵住了,他看着那具坠落的尸体砸在谷底的乱石中,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他第一次亲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搏杀,没有荣耀,只有冰冷的距离和瞬间的死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好小子!干得漂亮!”布和的称赞声传来,但在巴特尔听来却无比遥远和刺耳。

    山民们见偷袭未能瞬间得手,反而损失了几人,呼哨声再起,他们开始借助复杂的地形迅速撤退,如同融入了山石阴影之中,片刻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具尸体和满地的狼藉。

    山谷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伤者的呻吟和风声呜咽。

    苏赫清点人数,一死两伤。死去的同伴被简单掩埋,伤员则被搀扶起来。布和检查着皮盾上密密麻麻的箭孔,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狗娘养的,箭法真毒!”

    巴特尔默默地走到那个被他射杀的山民青年尸体旁。那青年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皮肤黝黑,手掌粗糙,腰间挂着一个简陋的护身符。巴特尔怔怔地看着,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他们为何要在这里厮杀?这个死去的年轻人,他又在守护什么?

    苏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第一次都这样。习惯就好。”队长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记住,在这里,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没有第三条路。”

    队伍整理完毕,带着伤员,沉默地踏上归途。巴特尔回头望了一眼那条染血的侧谷,山影依旧沉默地矗立,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血腥的冲突从未发生。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握弓的手,似乎还残留着夺走生命时的触感,冰冷而真实。山的那边,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第八章隘口之后

    血腥的遭遇战像一道冰冷的分界线,划开了巴特尔此前对战争的模糊想象。那个山民青年中箭坠亡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眼底,在每一个寂静的时刻反复浮现。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擦拭弯刀和箭矢的动作里,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近乎神经质的专注。

    隘口最终还是被抛在了身后。当大军如同缓慢愈合的伤口般,终于全部挤过那道狭窄的山缝,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站在了天山的南麓。

    景色截然不同。虽然远处依旧雪山连绵,但近处是广袤而干旱的戈壁,夹杂着耐旱的灌木丛。风依旧大,却少了那份刺骨的湿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的、裹挟着沙尘的灼热。天空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毫无杂质的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疲惫不堪的队伍在这相对开阔的地带进行了短暂的休整。伤兵被集中安置,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阵亡者的名字被简单记录,他们的物品被同伴收起,准备带回草原交给他们的家人——如果这场远征结束后,还有人能回去的话。

    巴特尔坐在远离人群的一处矮坡上,看着灰耳低头啃食着一种带刺的、灰绿色的矮灌木,嚼得十分费力。他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刀柄,那冰冷的触感能让他稍微安定。

    布和肩膀上缠着新的、还算干净的布条,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递过来一块风干的肉条。“怎么?还在想谷里的事?”他粗声问道,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责备。

    巴特尔沉默地点点头。

    “都一样。”布和咬了一口肉,咀嚼着,目光投向远方,“我第一次杀人,回去连做了三天噩梦,吐得胆汁都出来了。”他顿了顿,“可你得过去这个坎儿。在这支军队里,心软就是对自己和身边弟兄的刀子。想想其格,他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没了。你至少还活着。”

    活着。巴特尔咀嚼着这个词。为了活着,就必须夺走别人的生命吗?他没有问出口,他知道布和给不出答案,或许连大汗也给不出。

    休整期间,刘仲甫和他的匠役们异常忙碌。他们需要检查那些历经艰险才运过来的攻城器械部件,在干燥的环境下进行必要的维护和加固。巴特尔有一次路过匠作营区,看到刘仲甫正指挥着几个人,将一块巨大的、显然是刚刚寻获的青黑色石块固定在木架上,几个匠人用凿子和锤子小心翼翼地加工着。

    刘仲甫看到巴特尔,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兴奋的神色。“找到了!虽然不是最理想的,但比之前的石料好太多!”他指着那块石头,“打磨好了,能做砲机的关键轴座,更耐用,打得也更准。”

    巴特尔看着那块冰冷的石头,又想起山谷里滚落的温热尸体。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而这些石头和木头组成的冰冷器械,却要决定更多人的生死。

    “过了山,离花剌子模……很近了?”巴特尔换了个话题。

    刘仲甫脸上的兴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听探马回来说,前面是一片更大的荒漠,然后才是花剌子模的绿洲城池。”他压低声音,“真正的仗,还没开始呢。”

    真正的仗。巴特尔望向南方那无边无际的、被热浪扭曲的地平线。天山像一道巨大的门槛,他们跨过来了,但门槛之后,并非坦途,而是更加未知、可能也更加残酷的战场。

    休整结束的号角吹响。队伍再次开拔,速度比在山中快了些,但士气并未因此而高昂。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沉默的行军中,只有马蹄踏过砂石的沙沙声,和车轮单调的吱呀声。

    巴特尔骑上灰耳,感受着它比以往稍显沉重的步伐。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如同白色巨龙般横亘的天山山脉。它曾经是那么令人畏惧的天堑,如今却成了记忆的一部分。而前方,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正等待着用另一种方式,继续锤炼着这支军队,以及军队里的每一个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习惯杀戮,也不知道这场远征最终会将他变成什么模样。他只知道,回家的路,被这座大山隔得更远了。他轻轻一夹马腹,跟随着前面看不到尽头的队伍,融入了南方那片耀眼的、充满未知的强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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