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门口。
苏墨站在石阶下,看着那刚才进去通报的门房又走了出来,心便沉了几分。
“苏先生请回去吧。”
门房不耐烦地摆摆手。
“大人说了,那三名官差虽然招供受人指使,但指使者无官无职,且官差本身确实隶属清河县衙,只能定个诈假官差、私用公器的罪名。”
“依律仗责流放,此案已结,无需再审,也不必再见你。”
闻言,苏墨袖中的拳头猛地攥紧。
果然,正如他所料。
若是没有铁证如山的证据,仅凭几个小卒子的供词,想要扳倒一个根深蒂固的豪强家族,简直是难如登天。
赵辰虽然正直,但也得依律办事。
一旦此案就此结案,丁家顶多损失点银子和面子,而那三个官差成了替死鬼,反倒是他苏墨,将失去这唯一的反击筹码。
等丁家缓过劲来,苏族迎来的便是灭顶之灾。
“这位小哥,还请留步。”
苏墨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的纹银,不动声色地塞进门房手中。
同时,将手中一直紧紧抱着的书本递了过去。
“烦请大哥再通报一次,就说苏墨并非为了官差一案求见,而是有一份重礼,要呈给大人。”
“大人若是看了这本子里的东西,还不愿见我,苏墨立刻掉头就走,绝不纠缠。”
门房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又看了看那平平无奇的书本。
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道。
“看在你这么有毅力的份上,等着吧。”
一炷香后,偏厅内。
赵辰翻看着手中的书本,其内的内容正是最近在韶关城,闹得沸沸扬扬的论语通解,以及一张写着墨笔二字的信笺。
“你不会就是墨笔先生吧?”
赵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九岁稚童,迟疑着问道。
虽然很不敢相信,但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苏墨行礼后直言不讳道。
“不敢当,墨笔正是学生笔名。”
“好大的胆子。”
赵辰将书册往桌上一拍,语气严厉道。
“你既然有此才华,为何不用在正道上?写书影射、造谣丁家,虽然解气,但在律法上叫毁人清誉。”
“若丁家告你诽谤,本官也护不住你。”
“大人,若是学生并未造谣呢?”
苏墨挺直脊梁,目光灼灼的看着对方。
“书中丁家之事,虽是故事,却桩桩件件有迹可循。”
“不过大人既然心中迟疑,那学生今日便给大人送一个铁证。”
“哦?何来的铁证?”
苏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请大人派人去查阅去年清河县县试、府试的考卷。”
“尤其是要对比现任府试案首丁明智,与其他落榜考生的文章。”
赵辰眉头一皱,不解道。
“科举文章,优劣自有考官评定,这算什么铁证?”
“若是文章在伯仲之间,自然难说。”
苏墨冷笑着说道。
“但若是丁明智的文章,连文理都不通,甚至还不如落榜学子,但却能连获县试案首、府试案首。”
“而那些文采斐然的寒门学子,却是名落孙山呢?”
“大人,丁家丁明智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若是这样的文章,都能压过十年寒窗的苦读。”
“那么科举,还是朝廷的科举吗?丁家这是在挖大业朝的根啊!”
闻言,赵辰的神色终于变了。
科举舞弊。
这四个字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引发官场地震的惊天大案。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赵辰站起身,死死盯着苏墨道。
“诬告科举舞弊,若是查无实据,你可是要流放三千里!”
“学生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苏墨毫不退让,淡定自若道。
“除此之外,学生还有一人证。”
“此人名叫林浩,乃是去年与学生一同参加县试的考生,曾被丁家胁迫陷害学生。”
“后来他虽并未得逞,却因得罪丁家而落榜,更被书院开除,如今在清河县靠给人写信为生,日子过得极为凄凉。”
“丁家认为他是个弃子,早已不再关注,但此人心中必有怨恨。”
“若大人派人保护并审问,他定能吐出丁家操控科举、收买考官的细节!”
赵辰在厅内来回踱步,许久之后,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之色。
“来人!”
“在!”
“传本官密令,即刻派出一队巡捕,便装前往清河县。”
“取回去年县试、府试所有考卷副本,同时秘密带回林浩!”
……
这一年的除夕,来得格外沉重。
韶关城内爆竹声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而在提刑司的密室中,气氛却有些冰冷。
派去清河县的人马,赶在除夕夜前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赵辰看着案几上摆放的考卷,脸色黑得像锅底。
甚至都不需要什么大儒来评判,只要是个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
那个被定为案首的丁明智,其文章看似花团锦绣,但实则立意低俗不堪。
而与之相比,那几份落榜考生的卷子,却是字字珠玑,文采斐然。
这就不是优劣的问题,而是把天下读书人都当瞎子!
“把清河县令李正德,给我请进来。”
赵辰压抑着怒火,厉声说道。
很快,被一同带回来的李正德走了进来。
看到桌上的考卷后时,心中便已经明白了过来,连忙喊冤道。
“大……大人,下官冤枉啊……”
“冤枉?”
赵辰将丁明智的卷子,狠狠甩在他脸上。
“你自己看看这篇文章!这就是清河县选出来的英才?”
“李正德,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就读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李正德面色苍白,但心中庆幸不已,还好当时留了退路。
“大人!下官……下官也是被逼无奈啊!”
“都是丁家,拿捏着下官的考评,还威胁下官家人的性命。”
“他们非要让丁明智过县试,还要名列前茅,下官若是不从,这乌纱帽早就保不住了!”
“但我发誓,我尽力了!苏墨的县试没有落榜,便是下官顶着丁家的压力,硬保下来的!”
“若非下官周旋,苏墨连县试都过不了,还请大人明鉴!”
李正德没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的把丁家如何威逼利诱,如何操控排名的细节全说了出来。
李正德这边说完没多久,北源府孙知府也被请到了另一间屋子。
比起李正德的狼狈,孙知府倒显得镇定许多。
他似乎早有预料。
“赵大人,不必多问了。”
孙知府抿了一口茶,苦笑道。
“丁家在府衙安插的眼线是周同知,丁明智的案首,也是周同知在阅卷时强行提议的,并暗示这是上面的意思。”
“本官虽然是一府之尊,但在北源府,丁家的手还是伸得太长了。”
孙知府深谙官场甩锅之道,他叹息一声,露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
“本官当时若强行阻拦,恐怕连这个知府都做不成。”
“但为了不让苏墨这样的才子被彻底埋没,本官只能尽力保住他的名次。”
“这其中的苦衷,不足为外人道也。”
听到了孙知府的话,赵辰默不作声,只是眼中闪过兴奋之色。
正月初三,一道加急奏折从韶关提刑司发出,直奔京城。
而在奏折抵达之前,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消息,已经随着论语通解的传播,在整个菏泽省的士林中炸开了锅。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论语通解里写的丁家,竟然真的存在,而且还操控科举!”
“我也听说了!清河县的府试案首丁明智,文章写得很一般,就因为他是丁家的人,竟然压过了苏墨那个神童!”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我等寒窗苦读十载,悬梁刺股,到头来竟然不如人家投个好胎?”
这种行为严重触动了所有读书人,心中最为最敏感的点,那就是公平。
在大业朝,科举是寒门子弟唯一的晋升阶梯。
如果连这架梯子都被人锯断了,那他们还读什么书?考什么试?
“去他娘的丁家!去他娘的世家!”
韶关、清河乃至周边的几个府县,原本还在过年的书院学子们,纷纷走上街头。
茶肆里、书肆中,甚至衙门门口,到处都是义愤填膺的青衫士子。
他们手中高举着那本《论语通解》,以此为讨伐檄文,将书中丁家的一桩桩恶行,与现实中的科举舞弊一一对应。
“严惩丁家!还我公道!”
“铲除国贼!整顿科场!”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堵住了各地衙门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