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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枷记》

    金陵城南,柳花巷最深处,有宅邸名“忘尘轩”,主人苏慕云,盐商巨贾,年逾不惑,膝下犹虚。三年前自扬州携回一妾,名唤翠娘,年方二八,姿容绝世。晨起梳妆,必以螺黛淡扫蛾眉,胭脂点就绛唇,云鬓斜堆,总簪一支金丝盘绕、翡翠琢成的并蒂莲簪。苏慕云每见必叹:“黛薄红深,约掠绿鬟云腻。小鸳鸯,金翡翠,真真称人心意!”

    是年上元,苏慕云携翠娘观灯归,染风寒。初时微恙,三日后竟口不能言,四肢僵直,唯双目圆睁,似有万千言语。延医问药皆云“邪风入髓”,百方罔效。翠娘日夜不离病榻,人皆赞其贤。

    时院中东厢赁居一书生,名唤柳文渊,家贫积欠三月租银。苏慕云卧病前一日,曾命管家催讨,声严厉色。宅中暗传,老爷有言“旬日不缴,必送官究办”。文渊惶然,闭门苦读,冀望科场翻身。

    二月二,龙抬头。苏慕云气息悬丝,翠娘忽于中庭设香案,仰天泣告:“若得良医救夫君,妾愿散尽钗钿,长斋礼佛。”语毕叩首,额前见血。满院仆从,无不唏嘘。

    当夜子时,垂危之人竟缓过气来,唇齿微动。翠娘急附耳去,但闻三字断续如缕:“簪……柳……毒……”未及多言,气绝。

    丧钟鸣时,柳文渊正挑灯夜读,闻声笔坠,墨染青衫。

    二

    苏氏族老至,开库检点,账目井然,库银分文未少,唯多宝阁内遗失一枚翡翠扳指。管家苏忠禀道:“此物去岁重阳,柳相公赏菊时曾赞不绝口。”众目倏聚文渊。

    文渊面色惨白,长揖道:“晚生清寒,非窃盗之徒。那日不过随口一赞,岂敢存觊觎之心?”

    环佩轻响,翠娘素缟而出,鬓间那支并蒂莲簪犹在,翡翠映烛光,流转幽绿。她凝望文渊良久,轻声道:“妾有一言,恐冒昧。”

    族老道:“但说无妨。”

    翠娘垂首:“夫君临终那个‘毒’字,莫非指中毒而亡?妾忆起发病前夜,曾见柳相公自灶房匆匆而出……”

    “血口喷人!”文渊踉跄后退,“那夜学生不过去讨热水沏茶!”

    正纷乱间,仵作验尸回报:“苏老爷指甲青黑,牙关紧锁,确系中毒。腹中残渣验出砒霜。”

    衙役立至,搜文渊居所,竟于床下得砒霜半包、翡翠扳指一枚。人赃俱获,镣铐加身。

    翠娘抚棺恸哭,观者垂泪。族老感其贞烈,允其暂掌家业,待百日丧满再议去留。

    三

    死牢阴湿,文渊遍体鳞伤,自忖必死。夜半风啸,忽闻锁响,一皂衣人闪入,低语:“柳相公欲生否?”

    文渊惊起:“尊驾何人?”

    来人摘帽,乃苏府老仆陈伯,在苏家三十余载。急道:“老奴有冤要诉。老爷之死,绝非相公所为。”

    “老伯何出此言?”

    陈伯四顾,声如蚊蚋:“老爷发病前三日,密令老奴暗查翠姨娘身世。原来翠娘非苏州绣娘,实乃扬州醉月楼花魁‘小翡翠’。三年前,老爷千金赎之,更名易姓。此事老爷本不介怀,奇在一月前有扬州客来访,翌日老爷即命老奴详查。”

    文渊蹙眉:“此与学生何干?”

    “相公不知,”陈伯自怀中取一纸包,“此物乃老奴在老爷书房暗格所得。”展开,竟是一纸当票——翠娘典当金镶翡翠并蒂莲簪之据,日期在苏慕云发病前五日,当银三百两,当期三月。

    “既已典当,何以她仍戴此簪?”

    “正是蹊跷!”陈伯低语,“老奴暗访当铺,掌柜言赎簪者乃一俊秀后生,非苏家人。更奇者,前日老奴见翠娘鬓间翡翠,光泽有异,似是仿造。”

    文渊恍然:“莫非真簪已失,此为赝品?然她何必如此?”

    陈伯闻更鼓声,急道:“今有一计,或可救相公,但需一人相助。”附耳低语良久。文渊听罢,神色数变,终长揖及地:“若得昭雪,没齿不忘。”

    陈伯去后,文渊握当票,彻夜无眠。

    四

    三日后,府衙开堂。知府李肃拍惊堂木:“犯生柳文渊,毒杀东主,人赃俱获,可认罪?”

    文渊昂首:“学生有冤。其一,若学生下毒,何故将砒霜藏于床下等人来搜?其二,翡翠扳指既盗,何不典当换钱,反藏匿舍中?其三,学生若为财,苏家珍宝无数,何独取一扳指?”

    李肃捻须:“强词夺理。物证俱在,岂是巧合?”

    “大人明鉴,”文渊忽道,“学生有证物呈上。”取出当票,“此乃翠姨娘典当金簪之据。并蒂莲簪乃苏老爷所赠爱物,姨娘何以典当?且当票日期在苏老爷发病前五日,得银三百两。敢问姨娘,银两何往?”

    翠娘跪于堂侧,闻言色变,泣道:“妾身从未典当此簪,相公从何得来伪证?必是这狂生伪造,污妾清名。”

    文渊高声道:“请传当铺朝奉对质!”

    少顷,瑞昌当朝奉至,验看当票确认真实,并道:“当日典当者乃一女子,面覆薄纱,然老朽记得其右手背有朱砂痣一点。”

    翠娘素手纤纤,右手背正有朱砂痣。满堂哗然。

    翠娘泪落如珠:“妾身认了……确曾典当此簪,实因家兄病重,急需银两,恐老爷不允,故出此下策。三日后筹得银钱,即已赎回。大人明察,此事与老爷之死何干?”

    文渊追问:“何人为姨娘赎簪?”

    “自是妾身亲往。”

    “非也!”文渊转向朝奉,“老丈请看,赎簪者可是此女?”

    朝奉细观翠娘,摇首:“赎簪者乃一男子,年约二十,面白无须,扬州口音。”

    翠娘倏然瘫软。李肃惊堂木重拍:“翠娘,还不从实招来!”

    五

    翠娘闭目良久,忽轻笑一声,仪态全变,不复温婉:“罢了,事已至此,妾身实言。赎簪者乃妾身表弟,扬州人氏。妾身典当金簪,实为资助表弟经商,恐老爷责怪,故隐而不宣。然妾身绝未毒害亲夫!”

    文渊忽道:“学生请验翠娘鬓间金簪。”

    簪至公案,但见金丝盘绕,翡翠莹绿。文渊道:“可否请大人刮下些许翡翠粉末?”

    簪入水中,翡翠竟浮。老玉匠验后禀报:“此非翡翠,乃药玉仿制,值银不过数两。”

    翠娘面如死灰。文渊朗声道:“真簪何在?姨娘三百两银子究竟给了何人?与扬州表弟是何关系?苏老爷发病前查姨娘身世,姨娘可知?”

    连珠追问,翠娘汗透重衣。忽闻堂外喧哗,衙役急入:“禀大人,苏府老仆陈伯求见,言有要事。”

    陈伯上堂,手捧锦盒,内卧金簪一支,与翠娘鬓间一般无二。陈伯道:“此真簪乃老奴今晨在翠姨娘妆匣夹层所得。另有书信三封,乃翠姨娘与扬州旧识往来。”

    李肃展信,色渐变。信乃情书,落款“玉郎”,中有“待卿得手,双宿双飞”等语。最后一封日期在苏慕云死前七日,云:“砒霜已备,伺机行事。”

    翠娘见信,厉笑:“好个陈伯!我道你忠心,原是一匹恶狼。这些信你从何得来?”

    陈伯跪地:“老爷早疑姨娘,命老奴暗查。老爷暴毙,老奴恐遭灭口,故藏匿证据。今日堂上,方知柳相公蒙冤,不得不献出。”

    李肃拍案:“翠娘,还有何言!”

    翠娘仰天,忽道:“妾身认罪。苏慕云确为妾身所毒。然此事与柳相公无干,砒霜、扳指,皆妾身命人藏于其床下。”

    “为何陷害文渊?”

    “他恰逢其时罢了。”翠娘淡笑,“老爷暴毙,总要有个凶手。柳相公欠租结怨,正是良选。”

    “你那‘玉郎’系何人?”

    翠娘垂首不语。李肃命画影图形,发海捕文书,捉拿扬州“玉郎”。

    文渊当堂开释。出得府衙,但见春光明媚,恍如隔世。陈伯候于门外,长揖道:“相公受苦了。”文渊还礼:“若非老伯,文渊已成刀下鬼。大恩不言谢。”

    陈伯忽压低声道:“相公速离金陵,切莫回头。”

    文渊愕然:“为何?”

    陈伯目视远方:“翠娘虽认罪,然此案尚有蹊跷。相公保重。”言罢匆匆而去。

    六

    文渊回忘尘轩收拾行囊,但见宅院萧索,仆从散尽。行至中庭,忽闻女子啜泣。循声见翠娘囚于西厢,镣铐加身,鬓发散乱,昔日金簪已失。

    翠娘见他,冷笑:“柳相公来看笑话?”

    文渊默然片刻:“学生有一事不明。姨娘既与‘玉郎’合谋,得手后何不速离,反留府中?”

    翠娘讥道:“妾身若走,岂非自认凶手?本欲借相公头颅,再以未亡人身份掌苏家产业,与玉郎远走高飞。岂料……”她忽盯文渊,“你道陈伯真是忠仆?”

    文渊心下一动:“此言何意?”

    翠娘环顾无人,低声道:“陈伯献出之信,有三处破绽。其一,妾身与玉郎通信,从不用‘砒霜’二字,而以‘茶叶’代称。其二,妾身右手朱砂痣,玉郎信中常戏称‘朱砂’,而陈伯所献信中皆作‘红痣’。其三……”她目露寒光,“老爷暴毙前夜,妾身亲眼见陈伯自老爷书房出,袖中藏一瓷瓶。”

    文渊背脊生寒:“你为何不向府台言明?”

    “言明?”翠娘惨笑,“陈伯背后有人,岂是妾身能撼动?今日堂上,妾身若揭穿,恐难活到明日。今妾身将死,不妨告知相公一事——那翡翠扳指,实乃陈伯命人藏于你床下。”

    “他为何害我?”

    翠娘近前一步,声如鬼魅:“因为你是老爷血脉。”

    文渊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胡言乱语!”

    “胡言?”翠娘嗤笑,“你母名婉卿,昔年苏州绣女,与苏慕云有旧,可对?你父早逝,母亲携你投奔金陵姨母,可对?苏慕云何以独允你欠租三月?何以常邀你品茗论诗?你道他真在乎那点租金?”

    文渊瘫坐石凳,往事潮涌。母亲临终前,确曾交他一枚玉佩,上刻“云”字,嘱“非万不得已,勿示于人”。三年前科考失利,母亲泣道:“若汝父在,何至于此。”问父为谁,终不答。

    翠娘续道:“苏慕云无子,族中虎视眈眈。他早欲认你归宗,然恐妻族反对。月前他暗查妾身,实为扫清障碍,接你入门。此事陈伯知晓,故要先除你。”

    “陈伯不过仆役,为何如此?”

    “因为他受苏二爷指使。”

    苏二爷乃苏慕云堂弟,素来不睦。若苏慕云绝后,家产大半归其所有。

    文渊恍然,冷汗涔涔。翠娘叹道:“妾身毒杀亲夫,死有余辜。然相公需知,此局中局,案中案,妾身不过棋子一枚。真正欲置苏慕云于死地者,另有其人。”

    “砒霜从何而来?”

    翠娘目露异色:“乃陈伯交予妾身,言是苏二爷所赐。然妾身下毒时,剂量不足致死。老爷暴毙,恐另有缘故。”

    文渊霍然起身:“你未用全量?”

    “砒霜有刺鼻味,妾身只敢掺少许于参汤。”翠娘蹙眉,“老爷饮后不适,但不应暴毙。其间陈伯曾送药,妾身疑他二次下毒。”

    忽闻脚步声,二差役至,押翠娘出。临行回首,目如深潭:“柳相公,好自为之。这忘尘轩,从未有人能真正忘尘。”

    七

    文渊离了金陵,赁居栖霞山下一茅庐。夜夜对烛,眼前尽是母亲临终嘱托、苏慕云赏菊时慈目、翠娘狱中深眸。三月后,闻翠娘秋后问斩,苏二爷接掌家业,陈伯得赐田宅,颐养天年。

    清明,文渊潜回城中,至苏慕云坟前祭拜。纸灰飞扬中,忽见一熟悉身影——陈伯独立远处松林,正与一蒙面人低语。文渊隐于碑后,但见陈伯递过一锦囊,蒙面人颔首,转身时,腰间玉佩一晃——正是苏二爷常佩之物。

    是夜,文渊叩响李肃府门。

    三日后,李肃重开此案,以“证据存疑”为由,暂缓行刑。苏二爷闻讯大怒,亲至府衙理论。李肃从容出示一物:当铺掌柜新供词,言赎簪男子虽扬州音,右手虎口有黑痣。差役密查,苏府小厮阿贵,扬州人氏,右手虎口正有黑痣,且与翠娘同乡。

    阿贵被捕,熬刑不过,招认受陈伯指使,赎簪、藏砒霜、栽赃,皆其所为。然问及主谋,只咬定陈伯。

    陈伯入狱,从容不迫:“老奴所为,皆受翠娘胁迫。她握老奴幼子卖身契,不得不从。”

    案件再陷僵局。李肃夜访文渊:“柳生,此案关键,仍在翠娘。然她死意已决,拒不吐实,如之奈何?”

    文渊沉吟:“学生愿往死牢一见。”

    八

    死牢深处,翠娘倚墙而坐,容颜憔悴,双目却清亮如昔。见文渊,轻笑:“柳相公果然来了。”

    文渊置酒食于前:“姨娘可还认得此物?”自怀中取出一支金镶翡翠并蒂莲簪——正是陈伯献于公堂那支“真簪”。

    翠娘神色微动。

    “此簪是假。”文渊缓缓道,“学生请教多位匠人,皆言此簪金丝纹路与姨娘日常所戴虽有九成似,然并蒂莲心嵌玉手法迥异。真簪莲心镂空,可藏微物;此簪实心,不过是件精致仿品。”

    翠娘默然。

    “姨娘可知,真簪何在?”

    翠娘忽笑,自怀中取出一物——金灿翠绿,莲心微光流转,正是那支称心如意的并蒂莲簪。

    “真簪在此。”她轻抚簪身,目中柔情似水,“老爷临终所语‘簪’,非指此簪,而是嘱我将此簪交予你。他说……莲心藏着你身世秘密。”

    文渊愕然。翠娘指尖轻旋莲心,簪身中空,内藏一卷素帛。展开,竟是苏慕云亲笔:

    “吾儿文渊:见此信时,父已不在。汝母婉卿,乃父此生至爱。昔年家规所迫,负她良多。今查得翠娘身世有异,恐遭不测。若父遇害,凶手非翠娘,必是族中觊觎家业者。簪内藏苏氏半幅藏宝图,另半幅在陈伯处。二者合一,可得苏家百年所积。此财赠你,愿汝不为钱财所困,自在平生。父慕云绝笔。”

    文渊泪如雨下。

    翠娘幽幽道:“那夜老爷知汤有异,仍含笑饮尽。他说……此生负人太多,若此命可偿一二,死亦无憾。他嘱我保全此簪,待你归宗之日交还。我本欲照办,奈何陈伯与苏二爷逼得太紧……”

    “所以姨娘假意合作,实为周旋?”

    翠娘颔首:“我本扬州瘦马,身若浮萍。遇老爷,方知人间尚有真情。他知我过去,不以为耻,反以金簪聘之,言‘金翡翠,称人心’。这等知遇,纵是虚情,我也当了真。”她目视文渊,“我认罪,非为顶罪,而是此身此命,早该绝于三年前。偷生至今,已属侥幸。”

    文渊急道:“我可向府台言明!”

    “不必了。”翠娘淡然,“我手上确有砒霜,虽未全用,杀心已起。况且……”她忽咳血,“陈伯早防我反口,那碗参汤,我也饮了少许。毒已入髓,不过苟延残喘。”

    文渊大恸。

    翠娘将金簪塞入他手:“速离金陵,莫问藏宝。金银虽好,困人一生。老爷一生为财所累,我不愿你重蹈覆辙。”语毕闭目,气息渐微。

    九

    文渊踉跄出狱,怀中金簪如烙铁。是夜,苏府大火,陈伯葬身火海,半幅藏宝图成灰。苏二爷暴毙书房,手中紧握账册,记满亏空。

    李肃追查,线索尽断,成悬案。

    三年后,秦淮河新来一画舫,名“称心舫”,舫主柳文渊,书画双绝,尤擅绘簪。每有客至,必示一画:黛薄红深,约掠绿鬟云腻。小鸳鸯,金翡翠,称人心。

    人问何意,但笑不语。

    惟夜深人静时,对画独酌,恍惚见一女子云鬓金簪,回眸一笑,倾国倾城。

    舫外明月照水,水映月,月如水。

    金簪沉于河底,藏宝永成秘密。

    而所谓称心,不过是一场自知是梦,却不愿醒的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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