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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劫》

    霜重叶初稀,寒鸦绕枯枝。暮色四合时,金陵城南废园中,一老仆颤巍巍点亮廊下风灯。灯影摇曳处,可见园中“金雀园”匾额半悬,漆皮剥落如泣血。

    园主沈墨轩负手立于残荷塘前,青衣素袍,鬓角已星。他手中摩挲一枚褪色金雀钗,目光却穿破十年烟雨,落在那年重阳。

    那年沈园正鼎盛。沈墨轩以弱冠之龄连中三元,御赐“金陵第一才子”匾,又得兵部尚书独女林清鸾下嫁,一时“金雀双栖”传为佳话。大婚那日,正是“五天三宴醑,七夜六筵馡”,宝马香车堵了半座金陵城。

    宾客中有三人最是耀眼:表兄王文翰,擅丹青,曾为沈墨轩作《寒江独钓图》,题“愿为江湖双鲤,不羡庙堂朱紫”;挚友赵子衡,将门之后,与沈墨轩同窗十载,结义时割臂沥血:“此生肝胆相照,死生不负”;义弟周慕白,原为沈家收留的流民孤儿,聪慧过人,沈墨轩亲授诗书,尝抚其肩叹:“慕白若早生三年,状元非我专美。”

    彼时四人常聚于金雀园“双溪轩”。轩外两溪交汇,春来“双鲤怜红瘦,两溪盈绿肥”;秋至“霜重叶初稀,鸦归绕树飞”。四人或品奇欣合挥,或猎艳乐携步,吟出多少“儔伦嗟少有,清泪月交辉”的佳句。

    然浮华之下,暗流已生。

    靖康三年秋,北疆战事吃紧。沈墨轩岳父林尚书力主抗金,遭主和派构陷。一夜之间,抄家圣旨骤临。沈墨轩方在文渊阁校书,闻讯策马狂奔归家,却见金雀园已陷火海。

    火光中,三人影立于门前。

    王文翰手持一卷画轴,面色平静:“墨轩,你岳父通敌书信在此,乃我亲眼见他藏于画缸。念旧情,我劝你自请和离,或可保全沈家。”

    赵子衡铠甲染血,脚边躺着沈家老管家:“贤弟莫怪,王兄早将证据呈交枢密院。我奉命查封沈府,你……莫要反抗。”

    周慕白低头把玩那枚金雀钗——正是沈墨轩今晨交他,托付转交夫人避祸的信物。少年抬眼时,眸中竟有笑意:“兄长常说‘开口说轻生,遇大节决然规避’,慕白今日方懂。这钗,我替清鸾姐姐收了。”

    沈墨轩如遭雷击。忽闻内院女子悲啼,竟是夫人林清鸾被兵士押出,钗横鬓乱。她望见丈夫,凄然一笑,猛然撞向石狮——

    血溅金钗。

    “清鸾——!”沈墨轩欲扑前,却被赵子衡亲兵按倒。王文翰俯身低语:“莫怨我们。林尚书倒台,沈家必受牵连。与其三人俱损,不如弃车保帅。”周慕白将金钗插于发间,轻声道:“慕白穷怕了,想尝尝‘耀宝攀高躅’的滋味。”

    那一夜,金雀园焚尽。沈墨轩以“忤逆”之罪下狱,幸得恩师冒死上奏,改判流放琼州。离京那日,秋雨凄迷,他镣铐蹒跚出城,无人相送。只在十里亭外,见一老仆跪献包袱,中有干粮碎银,并一纸血书:

    “公子且忍,老爷临终言‘双鲤未死,当溯洄归’。”

    沈墨轩认得,那是岳父笔迹。

    十年一梦。

    琼州瘴疠之地,沈墨轩数度濒死,皆被一哑医所救。第三年,哑医临终前塞给他一枚铜符,背面刻“双溪”二字。沈墨轩恍然大悟:此乃岳父旧部!

    原来林尚书早察觉危机,暗中将精锐“双鲤卫”化整为零,潜伏各地,铜符即为信物。沈墨轩凭此联络旧部,又得南洋海商之助,以“沈沧海”之名经营香料、药材,积财巨万。其间更查得当年真相:

    主和派大臣为夺兵权,伪造林尚书通敌信。王文翰因贪恋尚书千金(实为林尚书侄女)不得,怀恨在心,借赏画之机将密信藏入沈府;赵子衡之父本为主和派,为表忠心,命子亲手查抄姻亲;周慕白则被王文翰以“荐为王府西席”为饵,诱其背叛。

    最锥心刺骨的是——夫人林清鸾未死。

    当年她撞狮自尽,被暗中监视的双鲤卫救下,然重伤毁容,记忆全失,辗转流落至北地。王文翰等人为绝后患,对外宣称“林氏暴毙”,实则暗中搜寻十年。

    沈墨轩抚铜符长笑,笑出泪来:“好个‘逢人结良己,即至交究竟平常’!”

    靖康十三年秋,一南洋富商“沈沧海”携奇珍入金陵。市井哗然,因其容貌酷似已故才子沈墨轩,然左颊多了一道琼州野人所赐的十字疤,气质更是迥异。

    重阳夜,新任枢密副使王文翰于新宅“羡鹤园”大宴宾客。此园竟是原金雀园旧址重建,只将“双溪”改作“独瀑”,假山石上刻着王文翰亲题“高躅”二字。

    宴至酣处,管家忽报:“南洋沈沧海献礼。”

    只见八名力士抬红木巨箱入厅。箱开刹那,满堂惊呼——竟是三尺高的血红珊瑚,形如涅槃凤,灯下流光溢彩。

    王文翰下阶细观,忽见珊瑚底座刻小字:“双鲤溯洄”。他脸色骤白,猛抬头,正对上沈沧海笑意森然的眼。

    “王大人似受惊了?”沈沧海抚疤轻笑,“可是想起故人?在下琼州行商时,偶遇一疯妇,常唱‘金雀无依绕树飞’。闻大人精通音律,特请鉴别。”言罢击掌。

    屏风后转出一蒙面歌姬,抱琵琶半遮面。启喉时,声如寒泉溅玉,正是当年林清鸾在“双溪诗会”所作《金雀词》。座中旧人皆变色,赵子衡手中酒杯铿然落地。

    曲至“黄昏蔽身宿,金雀久无依”,歌姬忽掀面纱——

    右颊赫然一道狰狞疤痕,自眉骨斜贯至颌,然左脸轮廓,分明是已“暴毙”十年的林尚书之女!

    “鬼、鬼啊!”周慕白尖叫起身,打翻案几。他如今已是王府首席幕僚,然十年前那枚金雀钗,此刻正别在歌姬鬓间。

    沈沧海踱至厅中,朗声道:“列位,沈某偶得三卷画,欲请品鉴。”

    第一卷展开,是王文翰当年赠沈墨轩的《寒江独钓图》,然空白处多出数行小楷,详述如何伪造密信、收买沈府仆役。第二卷是赵子衡手书,乃抄家前夜向其父保证“必使沈氏永无翻身之日”的密信。第三卷最奇,是周慕白笔迹,却是一份卖身契:自愿为奴,换王文翰举荐。

    “此三卷,藏于金雀园废墟地下铁匣,去岁整地时偶然出土。”沈沧海微笑,“不知可值‘耀宝攀高躅’否?”

    王文翰强作镇定:“狂徒伪造笔迹,欲诬朝廷命官!来人——”

    “且慢。”一直沉默的赵子衡忽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陛下密旨:王文翰、赵俨(赵子衡父)、周慕白构陷忠良、贪墨军饷,证据确凿,即刻押送大理寺。赵子衡举报有功,然包庇在前,削职流放。”

    原来赵子衡近年见王文翰愈发跋扈,恐事发牵连全族,半月前暗中向皇帝请罪,愿为内应。他跪地向沈沧海叩首:“贤弟,赵某罪该万死,只求……留老父全尸。”

    沈沧海漠然:“赵兄可记得,当年你按着我时,清鸾的血溅到你铠甲何处?”

    赵子衡瘫软于地。

    兵士涌入时,王文翰忽扑向歌姬:“清鸾!我当年是迫不得已!我心中始终——”话未说完,歌姬袖中寒光一闪,匕首已没入他胸膛。

    “第一,妾身名晚棠,非清鸾。”女子抽刀,声冷如铁,“第二,王大人可知,当年你遣人追杀的那怀胎妇人,正是被你辜负的侍琴?”

    王文翰瞪目而逝,至死不知,侍琴所生之子,如今正是他视若珍宝的“侄儿”。

    周慕白疯笑撕扯卖身契:“假的!我周慕白岂会为奴?!”忽有老仆出列,颤声道:“三爷,您右臀是否有月牙胎记?老奴可证明,您本是老奴同乡弃婴,老爷怜您聪慧收为义子。”

    周慕白彻底崩溃,被拖出时犹嘶吼:“我本该是状元!我本应——”

    沈沧海扶住摇摇欲坠的歌姬,轻声道:“我们回家。”女子茫然抬眼:“家?在何处?”

    “金雀园。”

    三日后,金雀园重修开工。沈沧海散尽家财,一半抚恤岳父旧部遗孤,一半用以重建。那株血红珊瑚变卖所得,全数捐予北疆将士遗孀。

    霜降那夜,沈沧海(或该称沈墨轩)独立残月下,手中金钗已洗净血污。蒙面歌姬悄然走近,递上一卷泛黄诗稿。

    借着月光,沈墨轩看清那是清鸾笔迹,写于大婚前夜:

    “愿为双溪鲤,同游共死生。若遭风波恶,化雀啼空枝。”

    他泪如雨下,转身握住女子之手:“清鸾,你可记得……”

    女子退后半步,轻抚脸上伤疤:“沈公子,妾身真非尊夫人。当年救妾身的老军医说,妾身重伤失忆,只凭怀中这枚金钗与半阙《金雀词》活下来。这些年来,妾身假扮无数亡魂,为的不过是……”她顿了顿,“为的是那些再不能开口的冤魂。”

    沈墨轩怔住,良久惨笑:“是了,清鸾那般骄傲,怎会苟活……是我痴妄。”

    女子忽然落泪:“但昨夜梦中,妾身见一女子立于双溪畔,她说……‘墨轩怕黑,廊下多留盏灯’。”

    风过废墟,恍闻当年笑语。沈墨轩闭目,十年恩仇如潮退去,唯剩那句“黄昏蔽身宿,金雀久无依”。

    忽闻脚步声急,老仆奔来:“公子!有要事!”

    却是赵子衡于流放前夜,在囚室以血书揭发一桩密事:当年林尚书确曾获金国议和密使书信,然非通敌,而是金国内部主和派欲与大宋联手除主战派。林尚书本欲将计就计,却被王文翰等人截获书信,反诬通敌。此事牵连甚广,先帝亦曾默许……

    “老爷当年不辩,恐是知先帝病重,若掀起党争,必动摇国本。”老仆泣道,“老爷临终血书‘双鲤未死’,非指复仇,实是盼公子保全‘双鲤卫’,以待国土重光之日。”

    沈墨轩踉跄扶树,仰天大笑,笑至咳血。原来岳父早知三人背叛,却为大局隐忍;原来自己十年筹谋,不过棋局中一子;原来这“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竟苍凉至此。

    蒙面女子忽然轻唱起《金雀词》末段,那是沈墨轩从未听过的:

    “金雀泣血归,不栖荆棘枝。焚身暖冻土,来春发华滋。”

    “这是……”

    “今晨重修双溪轩,工匠在梁间发现的。”女子低声道,“应是尊夫人补全的绝笔。”

    沈墨轩默立良久,将金钗簪于女子鬓间:“姑娘可愿与我同暖冻土?”

    女子颤手抚钗,泪滴于男子掌心,温热如血。

    残月西沉时,废墟深处亮起一盏风灯。霜重叶初稀,有归鸦绕树三匝,终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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