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本将便却之不恭了。”
孙邵良犹豫一瞬,还是应了下来。
“为朝廷效力之本分尔,”郭汝诚笑意相迎,“我等身负守土治民之责,却又怎敢弃东征讨贼之军于不顾?”
“沈阳府钱粮充沛,我家太守若知将军在此,必扫榻相迎矣!”
孙邵良内心无疑是迟疑的。
北还铁岭卫驻地之日遥遥无期,尸乱之下,家中妻小又何以立足。
但是不去沈阳府,他又还有得选吗?
麾下军卒归家之念如狼似虎,他虽是一军主将,却也好似在逐渐成为被众意裹挟前行的傀儡。
‘随我走,带尔等回乡。’
靠着这句话,孙邵良在败逃时勉力聚起了军心,却也让他在此刻难以回转。
营兵与卫所兵不同。
营兵行的是异地而守之法。
营军无论兵将,都不会派本地籍贯的人去驻防其家乡,以此避免军民勾结,成尾大不掉之势。
至于家眷,也只有少数高级武官,诸如孙邵良或麾下校尉,才有权迁置。
否则,便是营中屯将之流,其家眷也是枯守在其家乡,只得书信往来。
是故,孙邵良想北归驻地,阖家团圆。
但他麾下这一营兵卒,因其籍贯大多在沈阳、辽阳以南,甚至是锦州、广宁一带,所求确是西还故乡。
虽称不上是南辕北辙,却也算是相去甚远。
今日之孙邵良,最懊悔的便是昔日贪图一时之团聚,乃至今日之害。
当得知沈阳府能够接纳他们的那一刻。
孙邵良感受着门外戍守兵卒的炽热目光,便已明了,当下再难退却的事实。
“一言为定!”
孙邵良喜怒不显于色的作态,让郭汝诚不由高看了几眼。
他哪里晓得,孙邵良是真的高兴不起来。
此去沈阳府,却是与其妻小渐行渐远,不知何日可得相会了。
奇怪的是,孙邵良心底竟也是隐隐地松了口气。
大抵是看了抚顺县之惨况,让他对铁岭卫城的情势,实在是乐观不起来。
逃之、避之,也未尝不是一剂安神良药。
......
要说此次相会,最失望的,恐怕当数李昔年为最。
不可否认,他是有借机爬上沈阳守备‘高位’的意思。
但是,西路军主力殁于汉城的消息,仍是一记沉痛的打击。
虽多是李氏远亲,却也真有不少亲朋好友之交。
如此一朝尽丧,可谓悲凉。
两方游船上岸,各回本阵整顿兵马。
郭汝诚适时来到神色低沉的李昔年身侧,打探道。
“李大人可是对我自作主张,有所介怀?”
此行夺碳得还,按照约定,李昔年将得任沈阳府守备一职。
到时在沈阳城中,他便是太守张辅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可若是接引这支‘残师’归还,就相当于李昔年又给自己找了个顶头上司回去。
以孙邵良的资历和名号,届时李昔年即便任了代守备一职,只怕武官们也没什么人会认他。
此一行,李昔年已经得罪了不少的同僚。
在郭汝诚看来,李昔年因此怨恨于自己的擅作主张,也是应有之义。
“哎——”
李昔年长叹,言及其他。
“郭参军可知,为这东征,我李氏族裔投进去多少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是把郭汝诚给难住了。
他只如实道,“却是不知。”
李昔年怅然。
“总兵一级,约有三人,其一便是我之族叔,亦乃昔日沈阳守备,李毅。”
“千户一级,至少五人。”
“百户无算......却是家家出丁,人人出力。”
“我族叔李毅一营兵马,便是由此而来。”
时至今日,有些事早就无所谓放到明面上了。
郭汝诚听了,也只能心下感叹,幽州大族底蕴之深厚。
此等升官之法,远非寒士可想。
私自募兵,那历来可都是杀头大罪。
若背后没个靠山,单论前任沈阳守备李毅此举,非但无功,反倒有罪。
李昔年继续道,“我之子侄,亦从师而征......”
顺义堡百户李煜,为了给族叔李毅撑场子,都派了十名戍卒,并一位领队亲兵。
换言之,便是一甲十丁。
其余亲族,少则五丁,多则十甲。
硬生生凑出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三千兵卒。
而李昔年作为族叔李毅麾下百户,所派人手更是竭尽全力。
子侄一人,护卫家丁五名,乡卒十人。
当他从东路军主将孙邵良之口,亲耳听闻东征大军尽殁属实,李昔年根本没心思再考虑其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巨大的悲怆感,霎时就淹没了他的心田。
意识到误会于他,郭汝诚不由赞叹,“李大人实乃真性情也。”
有情有义,历来都是受人追捧的品质。
“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李昔年疲乏的摆了摆手,“到那死时,终是黄土一捧。”
使亲侄置于险地,绝非他所愿也。
李昔年一时踌躇,甚至不知该如何回那沈阳府,去面对亲弟责难。
......
待孙邵良率兵回转抚顺关驻地,将西行一事公之于众后。
除去预料中的欢欣鼓舞,营中竟是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君等西还,吾家却北!’
领头的竟还是一名校尉。
孙邵良暗自细查下去,却发现一切的矛头,似指向了......真一道长?
不,或许还是称他了道真人更顺口些。
求真了道,就那般重要?
甚至,可弃军中安危于不顾!
不得已,孙邵良派人悄然缉拿了道真人,邀于帐内,当夜密谈。
“见过将军。”
老道士不急不缓,仿佛对这一刻早有预料。
孙邵良气不打一处来,“我如此善待与你,何故扰我军心?惑我兵卒?!”
这支辗转得还的残师败旅,甚至不足两千之数。
若再有一校尉脱队,至少牵动士卒数百,霎时便断去孙邵良一臂。
“哎——”老道士无奈叹了口气,随即坦然道,“居士阻我道业,不得不为也。”
“你——!”
孙邵良指着老道,一时被气的说不出话。
“哈哈哈......”
“疯了,全都疯了!”
孙邵良大笑不止,指着老道士,怒目圆瞪。
“本官不忍见你自赴死路,这才留你!”
“供你师徒每日好吃好喝,唯恐有所怠慢!”
“你......你便是这般回报?!”
孙邵良并不否认,他也是有些私心。
一位有道之士在军中,能给士卒们带来一定程度上的心里宽慰,断去轻生之念,更能鼓舞军卒灭尸之士气。
了道真人只需宣指尸鬼,乃为天庭道敌。
军中多的是崇信之士,能够更好地彻底克服对尸鬼邪物的难言恐惧。
面对尸鬼的威胁,信仰确实可以被转化为力量。
事实证明,确实真实有效。
更何况,了道真人身手不凡,颇受将校敬佩。
孙邵良惜才,不留着他,难道放任其发疯一般的扎入高丽,乃至东瀛尸岛,自寻死路乎?!
“虽有阻道之仇,亦感大人恩情,”了道真人捋了捋胡须,淡然道,“贫道故此浅浅施为,尚不至害人性命。”
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孙邵良阻其离去之意,却又任其‘传道授业’,就该想到今日之乱。
你自以为是的好意,却是他人的负担。
这个道理,今日竟被了道真人,明晃晃的摆在孙邵良面前,更是摆了他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