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看着终于抬起眼看向他的傅寒酥,语气依旧温和却没什么波澜:
“我的恩情还完了,准备离开这里。”
寒语说完,便起身,不再看傅寒酥,走到门口,负手望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暮色,背影透着一股江湖客独有的、事了拂衣去的疏淡。
只下一秒,他便抬脚迈出门槛。
“等等!”
傅寒酥急急站起身上前两步,因为动作稍快,牵扯到旧伤,她疼得吸了口冷气,脸色白了白,但还是试探地开口:
“寒大哥……可否,留下来?”
寒语的脚步,终于停住了。
他微微侧过身,半张脸隐在门外渐浓的暮色里,看不真切表情。
傅寒酥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和镇定。
“求求你,帮我。”她盯着寒语的侧影,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而微微发颤。
她上前一步,语速加快:
“我知道,您武功高强,来去无踪。我只身一人,又成了这副模样,想要报仇,难于登天。”
“我求您能留下来,在关键时刻,助我一臂之力!”
“我发誓,只要大仇得报,我傅寒酥……余生做牛做马,必定报答您的大恩!”
她的声音在破败的草屋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卑微的乞求。
寒语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她。
暮色最后一点天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神。
他叹了口气。
“你祖父,”他开口,声音带着点无奈。“肯定跟你说过,让你不要管这些,以后隐姓埋名,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活下去,是不是?”
傅寒酥身体一僵。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但死死忍住,只是用力摇头,声音哽咽却倔强:
“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的亲人他们全都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我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苟且偷生,我傅寒酥……还算个人吗?”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那道疤痕也因为肌肉牵动而显得更加狰狞。
寒语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的喘息稍微平复一些,才再次开口。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带着点不解,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一个简单的问题: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吃下那颗假死药?”
傅寒酥愣住了。
寒语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却字字诛心:
“如果你真的觉得,不能报仇,活着就是苟且,就是对不起他们……”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干脆跟着他们一起死呢?”
他微微偏了偏头,眼神里是真的疑惑:
“你到底是想活,还是想死?”
傅寒酥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寒语的话,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用仇恨和悲痛勉强粘合起来的、脆弱的外壳。
她想活吗?当然想。
可活下去,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和刻骨耻辱,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凌迟。
所以,她需要“复仇”这个目标,来给“活着”这件事,一个理由,一个支点。
“我说话比较直接,可能不中听。但你听我一句劝,你去复仇就是去送死,而且你应该明白你们家可能不占理。”
“我答应你祖父的,已经做到了。”
“你们那些恩怨,是你们的事,我并不想掺和。”
他说完,不再看傅寒酥惨白的脸和剧烈颤抖的身体,后退一步,彻底退到了门外更深的暮色里。
“后会无期。”
最后四个字,随着晚风,轻轻飘进草屋。
然后,那道白色的、洒脱不羁的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村庄外苍茫的荒野尽头。
傅寒酥僵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噬。
草屋里,只有灶膛中将熄未熄的火光,在她脸上、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投下跳跃的、如同鬼魅般的暗影。
阿草不知何时悄悄回来了,躲在门边,怯怯地看着她,不敢进来。
不知过了许久。
傅寒目光才落在了桌上那个灰扑扑的包袱,和那张写着“苏挽”的户籍上。
—
霜降过后,京城的清晨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宸王府的书房里,地龙烧得正暖,驱散了窗棂缝隙渗入的寒意。
书案上堆着几叠账册和公文,墨临渊却并未像往日那般懒散地靠在椅中,而是站在窗前。
他今日穿着一身绯色绣金蟒纹的常服,颜色极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如玉。
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半束,几缕发丝垂在肩头。
“主子,这是上月京畿三大营的粮草核销明细。”邢风将一册厚厚的账本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压得很低,“兵部那边递过来的数目,比实际拨下去的,多出了三成。”
墨临渊没回头,只嗯了一声,指尖在冰凉的窗棂上缓缓划过。
“多出的三成,”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进了谁的私库?”
邢风垂首:“顺着线查,最后几笔流向……指向瑞王府名下两处京郊的庄子。不过手续做得干净,明面上是庄子采买修缮的支出。”
墨临渊轻笑一声。
那笑声短促,带着点讥诮的意味。
“二皇兄倒是会过日子。”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桃花眼扫过那本账册,眼底没什么温度,“拿着兵饷修自家庄子。”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并未去翻那账册,取下一支狼毫,在指尖随意转着。
“证据呢?”他问。
“人证有三个,是经手的老吏,已经控制住了。物证……账册副本已经拿到,原件还在兵部库房,需等时机。”邢风答得简洁。
墨临渊点了点头,笔尖在宣纸上无意识地划了几道,墨迹晕开,像一团散不开的迷雾。
“先按着,别动。”他放下笔,身子往后一靠,阖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贪污还太贪得这般抠抠搜搜,再给他送点。”
邢风会意:“是。”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芷雾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墨临渊闭目靠在椅中,眉心微蹙,薄唇抿着,那张昳丽的脸上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倦色。
窗外的光落在他身上,绯衣金蟒,本应极耀眼的颜色,此刻却因他周身那股疏懒沉寂的气息,显出一种奇异的、易碎的美感。
她脚步放得极轻,将药碗放在书案边沿。
褐色的药汁在白玉碗中微微晃动,腾起苦涩的热气。
墨临渊没睁眼,只鼻尖动了动,眉头蹙得更紧,嫌恶地偏了偏头:“端走,不喝。”
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孩子气的任性。
芷雾没动。
邢风见她进来,便识趣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