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听完秦明月的建议,将其中几处换成了更保守规矩的答法。
做完礼法后,秦明月便回房间去准备经义教材了。
最近有书院聘请她和其他几名教谕编撰一本侧重破题的教材。
虽然她不缺这点稿费,但这种感觉让她十分受用。
顾铭则是练起了琴,这几日受伤,稍微把琴给放下了。
刚弹奏了两首曲子,柳惊鸿登门来访。
他大步跨进院子时。
肩头还沾着未干的水迹。
一袋沉甸甸的物件被他托在手上。
用厚实的蓝布裹得住,又用麻绳捆扎得很紧实。
“恩公。”
柳惊鸿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
将布包郑重其事地放到顾铭面前的石桌上。
“雅文轩托船队捎来的。”
柳惊鸿拍了拍布包,布面下露出折痕清晰的纸角。
“说是新版书推行后,头一批寄给‘忘机先生’的读者留言。”
“都在这里了。”
顾铭有些意外。
没想到反响会这么好,这还只是旧稿试点的第一批而已。
“有劳惊鸿兄亲自送来。”
他抬头露出笑意。
“这种小事,本不必……”
柳惊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
“恩公必不多礼,都自家人。”
随后他目光转向安静侍立一旁的柳惊鹊。
“惊鹊。”
他唤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些。
“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情和你交待。”
柳惊鹊微微一愣,顺从地走过去。
柳惊鸿将她引到庭院角落那株老槐树的浓荫下。
离顾铭他们十几步远。
确保谈话不会被听见。
柳惊鸿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注意他们后。
方才压低声音,对着妹妹快速说了几句。
柳惊鹊起初只是听着。
渐渐地,她白皙的脸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像初春的桃花瓣。
那红色迅速蔓延,从脸颊烧到耳根,连脖颈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顾铭那边一下,又迅速垂下眼睑。
长长的睫毛颤动,遮住了眼底的羞窘。
她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头埋得更低了。
顾铭好奇地望向树荫下。
只见柳惊鸿又交代了两句。
便冲他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柳惊鹊在原地站了片刻。
深深吸了口气。才慢慢走回来。
脸上红晕未褪。
眼神躲闪,不敢与顾铭对视。
苏婉晴和刚走出房间的秦明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唇角都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音依然是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懵懂。
顾铭的注意力则是放在了那布包上。
他解开麻绳掀开蓝布。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笺。
散发着新墨与纸张混合的淡淡气味。
他随手拿起一封。
字迹略显稚拙,内容多是夸赞《学破至巅》情节精彩。
询问后续剧情,催促他赶快写新书。
又拿起一封,这封的字迹娟秀。
讨论《鸾凤鸣朝》中林诗悦的境遇,言辞恳切。
顾铭一目十行,大多是关于书中内容的探讨。
间或夹杂着对作者才情的仰慕以及对他拖更的催促。
很快,顾铭看了三四封之后就放下了信,开口说道:
“多是讨论女子读书进学之事。”
“倒是与书中主旨相合。”
他不再多看,将这一沓信轻轻推到石桌中央。
转而拿起一本琴谱,一边看,一边拨弄琴弦。
秦明月却伸手拿起最厚的那沓信,饶有兴趣地看起来。
这三封信和其他二十七封空白附页贴在一起,显得额外醒目。
旁边还有雅文轩掌柜额外备注的“陈府千金,三十份”。
字迹是极为工整秀丽的簪花小楷。
笔画舒展,风骨内蕴。
一看便知出自闺阁教养深厚的女子之手。
落款处是三个清雅的字——陈云裳。
秦明月,起初只是随意浏览。
目光扫过几行后。
却渐渐凝住。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一种发现同好的惊喜。
信中的内容并非寻常的夸赞或询问。
而是结合现实,进行全面的评价。
陈云裳在信中引经据典。
从《女诫》的束缚。
谈到前朝才女的咏絮之才。
再联系《鸾凤鸣朝》中林诗悦的挣扎与坚持。
层层剖析、条理分明。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女子亦可读书明理、施展抱负的坚定信念。
以及对这个故事所传递力量的深刻共鸣。
秦明月的目光在纸上游移。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清丽的字迹。
她的神情专注。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流露出由衷的赞许。
欣赏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
秦明月反复看了几遍。
纸页间笔迹娟秀,字句却滚烫,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女子困于簪环,如鹤囚金笼。林诗悦仗才破荆棘,非为虚名,实证吾辈胸中亦藏星斗山河……”
秦明月看向旁边正在调琴弦的顾铭,将陈云裳的信推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
顾铭目光扫过满纸簪花小楷,仔细看完后,露出笑意:
“明月,这封来信你回吧。”
秦明月怔住:
“我回?我怎么回?”
顾铭放下取下一根琴弦,笑道:
“她说的东西不都在你心里装着吗?”
秦明月抬眼,眼神闪过一丝期待:
“以忘机先生之名?”
“自然,这本书从纲目到血肉,你可是全程都参与进来的。”
“称你第二作者都是委屈你了。”
顾铭说完后便去书房找新的琴弦了。
秦明月独坐院子里,落日溶金。
陈云裳的信纸在昏光里浮起一层毛边。
她指尖抚过“星斗山河”四字,墨迹早已干透。却像烙铁般灼人。
——她太懂这种感受了。
秦明月提笔蘸墨,笔尖悬在“忘机谨复”上方。迟迟未落。
砚中墨影摇晃,映出她紧蹙的眉。
以男子口吻勉励?或假作知音倾谈?
皆非她本心。
她想传达给陈云裳的,可远不止这些。
“沙沙……”
秦明月沉思半晌,才扯过一张素笺,墨痕淋漓疾走。
云裳女史慧鉴:
见字如面。君论女子胸藏星斗,吾心戚戚。林诗悦非虚妄,实为千万闺阁照镜……
笔锋陡滞。
她盯着“吾”字看了半天,最终团起纸掷到一旁。
她另取新纸铺平。镇尺压住两端。
墨锋劈开宣纸:
云裳妹妹:
展信安。见君手书,如闻金石掷地。女子何须困于“该当如何”?《九章》算尽天地,岂分阴阳?
笔走至此。
她脊背渗出薄汗仿佛有千百道目光刺在背上。
来自深宅的老嬷嬷、来自道貌岸然的夫子、来自所有说“女子无才”的嘴。
笔尖颤抖着悬停。
秦明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时,目光已变得凌厉起来。
世有枷锁,劈开便是!
最后一捺如刀出鞘,力透纸背。
暮云似火,正烧透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