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弘祯接过密报,在昏黄的烛光下快速浏览。纸上的字迹细密而工整,详细记录了梁玉自寒门出身至入魏府为幕的诸多经历,包括其早年苦读、师承何人,甚至何时因一篇政论得魏仲卿赏识,都被一一罗列。后面还附了几篇他亲手所写的策论。
“《论漕运改制》《平准新法》《边市榷税疏》……”卫弘祯低声念出标题,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敲击,眼中渐渐浮起欣赏之色,“见解独到,切中时弊,句句都是经世致用的良策。这样的人才,竟被埋没在账房之中,实在可惜。”
赵磊在一旁微微一愣,迟疑道:“殿下的意思……莫非是想招揽他?”
“先不必急于一时。”卫弘祯将密报轻轻放回案上,语气平静,“魏仲卿待他不薄,此时出手招揽,难有效果。更何况……观其文章志节,此人未必愿意轻易改换门庭。”他话锋一转,问道:“娄罕那边近日可有动静?”
“探子回报,娄罕王庭内乱日炽,三大部族为争王位互相攻伐,战况激烈。近几年应无力再图南侵。”
“刚遭大败,又起内乱,甚好。传令边军,加强巡逻警戒,若遇小股敌人越境扰边,立斩不赦。但切记,不许越境追击,更不可主动挑起大战。”
“下官明白。”
这时,一名侍卫步入书房,躬身禀报:“殿下,端王府今日差人送来礼物,指名须由殿下亲收。”
卫弘祯眉梢微挑:“是什么礼物?”
“珍珠膏十盒,鹿茸二十对,此外还有……一封信。”
“呈上来。”
侍卫将一只锦盒并一封信函恭敬奉上。卫弘祯先打开锦盒验看,其中确实是上等的珍珠膏与鹿茸,皆属滋补珍品。
他拆开信。信中只有一行字,笔势张扬跋扈,仿佛能看见书写者脸上的冷笑:“二弟好手段,为兄佩服。来日方长,共勉。”
卫弘祯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冰冷彻骨,眼中不见半分暖意。他持信走至烛台边,信纸凑近火焰。火舌倏然舔上纸缘,迅速蔓延,转眼间吞没墨迹,化作片片飞灰,簌簌落下。
“愚蠢。”卫弘祯轻声说道,似自语,又似隔空回应那位远处的兄长,“连是谁下的药都分辨不清,竟还想拖我下水。”
他转身吩咐侍卫:“将这些礼物收入库房,按例登记造册。日后端王府送来之物,一律照此处理。”
“是。”
待侍卫与赵磊退出书房,卫弘祯独自立于室中,四周寂静,唯烛芯偶尔噼啪轻响。
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北疆地图,牛皮制成,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其上以朱砂标注边关要塞、狄人部落、水源草场,密密麻麻,如山如网。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地图表面,最终停在“咸门关”三字之上。
就是在这里。那年他初独领一军,娄罕五万铁骑南下,连破三关,兵锋直指咸门。一旦咸门失守,北疆门户洞开,大舜江山危在旦夕。
当时朝中主和之声高涨,主张割地赔款、屈膝议和。是他力排众议,亲率八千铁骑连夜奔袭,绕行敌后,直插王帐。
那一战,血火交织,持续了三天三夜。八千对五万,兵力悬殊如天地之别。但他借助地形、分兵诱敌、设伏突袭,竟以八千人马搅乱了五万大军的阵势。最终娄罕王被迫退兵,留下五千尸首,及被生擒的左贤王。
战后清点,他的八千铁骑,仅有一千二百人生还。那一战之后,“镇北王”的威名响彻草原,也震动朝堂。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因此他主动请缨,常年戍守边关,非诏不得回京;因此他从不结交朝臣,不结党营私;因此每次回京,他只带少量亲卫,绝不多带一兵一卒。
此番凯旋,是成德帝破例准他带五百精兵入京。
可这又有何用?
父皇依旧猜忌,兄弟仍旧陷害,文官们照样终日絮叨“武将拥兵自重”。
如今市井之间竟流传起立他为太子的谣言,他第一时间便知是老大所为。手段虽拙劣,却有效。帝王心术,本就多疑,此种谣言一如种子,一旦落入猜忌的土壤,便会生根发芽。
“殿下。”亲卫在门外低声禀报,“晋安侯求见。”
卫弘祯微微一怔。舅舅?他怎会深夜突然到访?
“请至偏厅奉茶,我即刻便去。”
他整了整衣袍,举步走向偏厅。心中念头急转:晋安侯邵万宁是朝中有名的中间派,素不参与皇子之争。今夜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偏厅中,晋安侯已安然入座,正静静品茶。
“舅舅深夜莅临,不知有何指教?”
晋安侯放下茶盏,神色平静:“舅舅冒昧,有一事想请问殿下。”
“但说无妨。”
“殿下可知,近日京城谣言,起源于何处?”
卫弘祯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外甥回京不久,不知舅舅所指何事?”
“关于立储的谣言。”晋安侯直视他的双眼,“说皇上欲立殿下为太子,说北疆将士联名上表,称殿下回京时天显异象……这些,殿下当真不知?”
卫弘祯沉默片刻,忽而一笑:“舅舅既然来问,心中想必已有答案。又何必多此一举?”
晋安侯亦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欣赏:“舅舅只是前来确认。殿下果然坦荡。”他稍作停顿,又问:“殿下可知,皇上为何对端王从轻发落?”
“制衡。”
“不错。皇上需要制衡。端王势大,不得不压;殿下军功赫赫,也不可不防。因此端王贪墨十五万两,仅禁足三月;殿下明明无辜,却要受谣言所累,遭皇上猜忌。”
卫弘祯默然未语。
晋安侯继续道:“我侍奉过两位皇帝,见得多了,也就明白了。这皇位之争,从来不是看谁功高,看谁贤能,看谁得民心。看的是……谁能让皇上放心。”
“舅舅的意思是……”
“殿下若想避祸,唯有一法。”晋安侯压低声音,“自请永戍边关,永不回京。”
卫弘祯瞳孔微微一缩。
永不回京,这意味着放弃皇位继承之权,放弃京中一切根基,余生与黄沙戈壁为伴。
晋安侯话锋一转:“当然,殿下亦可争。但那便需行非常手段。魏太师能借‘大数演算’扳倒端王,殿下自然也能找到魏党的破绽。只是如此一来,兄弟阋墙,朝局动荡,实非国家之福。”
他深深望了卫弘祯一眼:“舅舅言尽于此。何去何从,还请殿下自行斟酌。”说罢,转身离去。
卫弘祯独坐偏厅,良久未动。烛火跳跃,将他的身影投在粉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窗外的更鼓声悠悠传来。
三更天了。
他站起身,踱至院中。夜风拂过,带来初秋的凉意。抬头望去,星河璀璨,亘古如斯。
忽然想起北疆的夜晚。那里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没有这么多阴谋算计。只有无边的草原,凛冽的风,还有那些愿将性命交托于他的将士。
“将军,咱们跟着你,死也值了!”一名小兵临死前说道。那孩子年仅十七岁,胸口被娄罕弯刀剖开,肠子流出来,却仍勉力笑着。
“将军,我娘说,等打完仗,请你到家里吃羊肉。”一名老兵曾说。他后来战死于咸门关,尸骨无存。
“将军……”
“将军……”
那些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卫弘祯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度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他转身回到书房,铺开宣纸,提笔蘸墨。笔锋落纸,力透纸背:
“儿臣卫弘祯,谨奏父皇陛下:北疆虽定,然娄罕余孽未清,边患未绝。儿臣愿自请永镇北疆,为国守边,至死方休……”
写至此处,笔尖微微一顿。
他想起晋安侯的话语:自请戍边,永不回京。
也想起那些战死的将士:将军,咱们跟着你……
笔锋一转,继续写道:“……然儿臣深知,戍边非一人之功,乃将士用命,百姓支持。今京城谣言四起,儿臣惶恐,恐损父皇圣明,乱朝纲法度。故请父皇明察,还儿臣清白,以安天下之心。”
写完,搁笔。
这封奏章,既表明无意储位,又澄清谣言,还不失气节。
他将奏章封好,唤来亲卫:“明日一早,递进宫去。”
“是。”
亲卫退下后,卫弘祯再次走到那幅地图前,手指轻轻划过北疆的山川河流,最终停留在咸门关之上。
那里,有他的铁骑,有将士的坟茔,有他交付的半条性命。
“等我回来。”他轻声说道,仿佛是对那片土地立下誓言,“我一定会回来。”
……